《九州志·葵花·碧之孤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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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葵花·碧之孤戾-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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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还有很多不知道呀,我是新来的嘛,”狄弦拍拍父亲的脑袋,“你是打算现在讲给我听听,还是下次打赌失败后?”
  三
  蛇谷最早的时候叫做鬼谷,而蛇谷城,只是一个很小的山村,其创始人的生平已然不可考,甚至于连他的名字都有所争议。如今在蛇谷城的中心部位有一尊他的雕像,根据雕像来看,他是一个凝聚失败的以人类为模板的魅,整个躯体佝偻弯曲,头大如斗,两腿细如麻秆,无法正常行走,所以手里总是拄着一对拐杖。
  没有任何资料记载了这位村长的过去,因此大家只能根据他的形象进行假设,这是一个在异族世界里受尽屈辱的魅。也许他的确对魅族的未来有所构想,也许就只是想要为自己找到一个避世的所在。总而言之,他和几位志同道合的魅来到了雷州,在这片位于雷州西南部的莽莽群山中找到了一个山谷——也就是现在的蛇谷,建起了第一座村子。
  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在魅的历史上却有着开创时代的伟大意义。因为魅本来的生存状态一直都是按照其他族群的体态凝聚成型,然后按照这个种族的生活方式,融入进他们的社会。但魅毕竟不是真正的人类、羽人或者河络,人们总能有办法鉴别出魅的真实身份,就像现在我们用棺材辨认同族一样。
  一个长相一样,本质上却是异类的种族,偏偏混进了自己的生活里,这样的想法难免让各族都不怎么舒服。虽然魅的数量实在太过稀少,而且绝少与自己的同类联系,无法带来实质性的战争威胁,但仍然很少有人喜欢魅,或者说,人们歧视魅,同时又惧怕魅的精神力量。所以被看穿了身份的魅,往往都活得很艰难。但是出于魅的天性,那些飘散于空中的精神游丝慢慢开始形成虚魅,又慢慢开始凝聚出实体之后,仍然会无怨无悔地在他人的世界里挣扎着追求自己的生活,或者说,消耗自己的生命。
  著名的杀手组织“天罗”曾经是魅世界中的一个异类,一群魅聚在了一起,以暗杀为生,同时也以武功保护自己。但这个组织的最大问题在于,它仍然要依赖外族社会生存,离开那些丰厚的佣金,天罗无法继续维持。所以在初期的纯净之后,天罗开始不断招收非魅族的成员,也渐渐离它最初的宗旨越来越远。
 
                  
 第25节:花与蛇(9)
 
  所以鬼村的第一任村长才是真正改变这一状况的人。他带着同胞们跋山涉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领地,并渐渐开始招纳吸引来自九州各地的同样不甘心孤独生活的魅。那些受尽白眼、遭人妒恨、令人害怕的魅们,终于有了一条新的出路。鬼谷,鬼村,孤魂野鬼一般的魅,就这样慢慢抱成了团,人数也越来越多。
  为了避免天罗的覆辙,从第一任村长开始,历代的领袖们不断完善着鬼谷那铁一般不容动摇、不容置疑的两条制度:第一,绝不容许任何异族人进入鬼谷;第二,鬼谷的位置只能在魅族内部流传。为此鬼谷里的魅们充分发挥自己在精神控制和秘术上的特长,把这一带区域搞得神神秘秘,好像真的有鬼怪出没。
  这也是鬼谷之所以得名的原因,之一。直到鬼谷改名为蛇谷,这些规矩也没变过。
  上述的前史任何一个蛇谷的居民都耳熟能详,即便不是蛇谷居民,只要是一个魅,大致也会在同类那里听到一点,但狄弦这厮好生可恶,非要逼着我父亲讲给他听,让我父亲很是烦躁。
  “你好像很不喜欢讲这段事,为什么?”狄弦的目光闪烁着。
  我父亲偏过头,避开对方刀子一样的眼神:“我本来就不喜欢讲故事。”
  “可我注意到,当你向我讲到魅和外族的关系时,你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我可以在你额头的皱纹里夹一根毛笔,”狄弦逼问着,“为了什么?和你来到这里的投名状有关吗?你选取的模板是一个小孩,这在魅族里并不多见,这当中有什么故事吗?”
  “别问啦!”我父亲喊了起来,“我只答应带你爬山,没答应要回答这些问题!”
  “那就等下次吧,”狄弦挤眉弄眼地说,“你不会为了害怕回答我的问题,从此再也不敢对我下手了吧?”
  两个人在下山的过程中半句话也没有说。此后的一个月里,我父亲真的忍住了,没有去捉弄狄弦,但他毕竟年轻,禁受不起狄弦的挑衅,终于还是设计了一个新的陷阱,然后被狄弦抓起来,扔了进去。那个陷坑里藏了一些带刺的荆棘,扎得我父亲嗷嗷乱叫。狄弦把父亲提了上来,父亲把心一横,等着他发问,没想到他反而不问了。
  “听说城东秦花匠那里新进了一批蟹爪兰种子,去帮我买一包回来。”他对我父亲说,全然不提一个月前曾问过的问题。父亲也乐得装聋作哑。这之后,父亲继续领着狄弦在山里瞎转,向他炫示自己发现的各条小径密道,慢慢也觉得和狄弦在一起谈谈说说是一种乐趣,争胜之心就没那么强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新的情况产生了。
  有一天来了一个新人。他浑身血污,玩命地拍打着城堡的石门,刚被放进去就昏倒在地上。他并没有按规矩带来人类的投名状,但那无法抑制的纷乱的精神力还是很容易让人判断出他是一个魅。谷主让大夫救活了他,他刚刚醒来,就玩命地嚷嚷起来。
 
                  
 第26节:花与蛇(10)
 
  “被发现了!我们被发现了!”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大夫费了老大劲儿才让他重新平静下来,慢慢讲出了事情经过。原来这是一个心慕蛇谷已久的魅,跋山涉水来到蛇谷外,才想起自己没有准备投名状。他沮丧地在附近山里徘徊,希望能撞上一两户农家,可寻常人等早被蛇谷的种种异状吓跑了,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到人。正在绝望,却幸运地发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在向着离谷的方向跑去。他跟踪而去,偷听到了意外的情报。
  “我们被斥候盯上了,”他说,“人类想要攻打我们,已经派遣了很多组斥候在这一带山里寻找。我虽然拼命杀死了他们俩,但估计不顶用,还会有更多的斥候过来。当他们找到我们的确切所在时,恐怕就会……”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但他的意思谁都明白。要打仗了,这个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在蛇谷的所有居民中传开。而那两名斥候的用词也深深激怒了魅们。
  “冬天一过,大雪不再封山的时候,我们就来捉蛇!”两名斥候被杀死前是这么说的。
  蛇这个名号,是自从鬼村的存在隐隐露出冰山一角后,人类、羽人、河络等种族对魅的共同代称。那时候虽然鬼村的方位还是一个秘密,但流言已经不胫而走,在九州各地流传。人类、羽人、河络都在传言,那些生存在自己的种族社会中的魅,学走了他们的本事之后,在一处秘密的地方聚集,随时准备发动袭击。这样的流言让他们愤怒非常。
  魅是什么?就像没有根的浮萍一样,没有部落,没有城邦,没有国家,只能散居于异族的地盘上。人类等种族没有驱逐他们,而是接纳了他们,但他们反而心怀不轨,这样卑鄙无耻的行为,怎么能不让人想到寓言故事里的毒蛇?在故事里,那位好心的农夫捡到一条冻僵的蛇,用自己的体温救活了它,蛇苏醒后却恩将仇报,用毒牙咬死了自己的恩人。
  魅,就是九州六族中的这么一条毒蛇了。所以慢慢的,这个山谷的名称便成了蛇谷。虽然谁也不知道它的具体方位,但在人们心目中,魅在蛇谷中聚集,蠕动着自己剧毒的身体,随时准备向恩人们开刀。
  很快地,九州各地屡屡发生残害魅的事件,虽然并没有官家律法强硬镇压,但民间力量要对付魅,官府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暴露身份的魅下场都很悲惨。长此以往,蛇谷的怒气也被激发出来,增添了一条新规定:凡是想要加入蛇谷的魅,必须要杀死一个异族作为投名状,无论哪一族的都行。于是异族杀魅,魅杀异族,魅渐渐成为了其他各族的公敌。
  “我们究竟是可怜的野鬼,还是狠毒的毒蛇呢?”狄弦喃喃自语。
 
                  
 第27节:花与蛇(11)
 
  我父亲不去理睬他,打了个呵欠,趴在桌上睡着了。
  四
  这一年冬天的气氛紧张异常,谷主派出了以羽人为模板凝聚而成的魅,飞出被大雪封住的谷口,去打探人类的动向。这些斥候们想方设法搜集情报,进入到各种危险的场所,和人类的斥候交往攀谈,有的还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最后综合所有打探回来的情报,得出的结论不容置疑:人类确实是想开战了。他们好像已经不能再容忍这条蛇,要趁着它复苏之前,把它碾成冰碴。
  蛇谷里的魅们有些震骇,又很快归于平静。因为一切不过都是九州世界的不变法则,异族和异族总要打仗,区别不过在于有时候像两条争夺骨头的狗,有时候像一群争夺骨头的狗。
  那段时间,只有我的父亲始终保持着无忧无虑。他还太年轻,他几乎没有在异族中生活的经历,所以不能体会那种逐渐迫近的阴云。对他来说,战争是太遥远的事,死亡也是太遥远的事,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想方设法捉弄狄弦,然后在捉弄失败后被狄弦呼来喝去。
  然而到了临近春天的时候,这样的快乐也被人剥夺走了一大半,狄弦被招入了长老会。按常理说,这样一个年轻而无资历的人,是不应当进入长老会参加重大事物的商议与决断的,但战争年代,一切常理都只能被战神的铁蹄踩在脚下。狄弦有聪明的头脑,有游历各族地盘的丰富经历,更重要的在于,他的秘术能起到关键作用。
  “你们每天躲在小黑屋里做什么?”我的父亲问狄弦。小黑屋是他对祭坛的称呼,平时他连长老议事厅都可以大摇大摆地自由出入,唯独祭坛不能进,难免让他充满怨念的同时更加难耐好奇。
  “你那天不是从排水沟那里探出头偷看了么,”狄弦一摊手,“还问我干什么?”
  “你到底长了几只眼睛?”父亲恨得直咬牙,“可我没看明白,你们一直在对着一堆破烂纸片捣鼓,那些纸片比你祖爷爷的祖爷爷的祖爷爷的骨头还要老了吧?纸片上到底有什么?”
  “小孩子莫问大人事,”狄弦悠然一笑,“你要是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事后回想,那又是狄弦给父亲设下的圈套。孩子总是经不起激的,而在某一种目标的驱使下,他们会迸发出比成年人更加可怕的执著。我父亲本来已经决定韬光养晦,修炼到一定境界之后再出手,这回又忍不住啦。
  有一天晚上,我父亲趁着狄弦不在,想要在狄弦家的水井里做点手脚,不料手刚刚碰到绳子,就被粘住了。狄弦其实什么秘术都没有用,就是在出门前把绳子彻底浸湿了而已,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季节里,皮肉粘到冰上,扯下来可就不容易了。
 
                  
 第28节:花与蛇(12)
 
  于是父亲只能站在傍晚的北风中瑟瑟发抖,喷嚏声连蛇谷外面的人都能听得到。但狄弦相当之可恶,非要等到父亲快成一根冰柱时,才施施然从外面回来,摆出一个无懈可击的惊讶姿态:“哇,这么晚了,还在这儿玩呢?”
  父亲在床上躺了四五天才把风寒养好,看到狄弦走进门来,就把头扭向一边。但狄弦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把头又扭了回来,并且瞬间忘记了之前准备好的一长串送给狄弦的恶毒诅咒。
  “这一回你又输啦,愿赌服输,”狄弦说,“陪着我出一趟谷,到人类的城市里去瞧瞧。”
  他又猜对了,也只有我父亲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人,才能找到一条在大雪封山时溜出谷去的捷径。父亲兴奋起来,把整治狄弦的报复计划抛诸脑后,立刻从床上跳起了。
  后来父亲真的把狄弦带到了一条出谷的路上。前一年的冬天,他在蛇谷里乱窜时,无意间发现了这条可以绕过积雪的小路,虽然艰险,却也蛮合他的胃口。他曾经两次从这条小路走出去,正如同他在没有封山的季节里无数次曾经做过的那样,站在了蛇谷的出口。但每一回他都并没有真正走出去,一种未知的恐惧从天而降,从地下破土而出,随着风呼啸而来,把他紧紧地包裹在其中。他望着远方看不见的人类的世界,忽而汗流浃背,忽而眼眶里充盈着泪水,却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最后他只能恶狠狠地叹一口气,转过身,回到属于自己的蛇谷,属于自己的魅的世界。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一次赌约,与其说是父亲成全了狄弦,倒不如说是狄弦成全了我父亲。两人沿着那条崎岖而滑溜溜的小道,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向外挪,短短几里的路程走了大半天,等到走出蛇谷,太阳已经落山了。黑夜带着逼人的寒意笼罩了山川大地,扑簌簌的大片雪花在夜空中狂乱飞舞。
  幸好有狄弦,他用秘术在树林间清出了一片空地,制造了一个可以避风的屏障,然后燃起火堆,让两人能在可以冻死黑熊的冬夜里获得温暖。但睡到半夜,我父亲又钻出了睡袋,蹑手蹑脚向着蛇谷跑去。
  “去哪儿?”狄弦在背后不紧不慢地问。
  父亲僵住了,过了好久才转过身来,闷着头钻进睡袋。很久之后他才说:“我害怕。”
  狄弦坐起身来,凝视着跳动的火苗:“蛇害怕人,人也害怕蛇,但如果害怕就能彼此永远不见的话,这世上就不会有任何纷争了。”
  父亲没有说话,背对着狄弦发出有节奏的鼾声,雪光的映照下,他满脸都是泪水。
  天亮之后两个人继续进发,渐渐远离了蛇谷,大约两天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座人类的小镇上,那也是距离蛇谷最近的一个人类定居的地点。这一天似乎正是赶集的日子,四围的乡民们纷纷赶来,出售自己的土产品、猎物或是手工制品,换取其他自己需要的东西。
 
                  
 第29节:花与蛇(13)
 
  人,全都是人,无处不在的人。那一刻我一向胆大妄为的父亲觉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好像全身每一根筋都在抽搐,差点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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