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一翻,全部颓然地倒在了地上。
小弹丸还在不断地扔在地上,烟雾扩散地越来越快,同时却一如初始一般的浓烈,它掺杂在清晨海边的薄雾里,盖住了这码头,盖住了海盗船,盖住了小岛的大半边。而在这比黑夜更难以视物的浓烟中,数十个死士穿梭其中,手中的兵器一刻不停地发出割裂皮肉的快意声,没有人惨叫,甚至听不见兵器相交,修罗场内,无人呻吟……
岛上田中贵司的住所,刚刚赶到的田中急急地走了进去,对着一个人迎面跪了下来:“属下参见武藏大名。”
被他所跪的那人点头示意他站起,然后出口问道:“你这么急急地请我来这里,到底所为何事?”能让田中飞鸽传书请他来这岛上的,必然是不得了的大事件,而且这大事件必定还是飞鸽传书解决不了的。
“我?请您?过来?”田中愣在了当场。自己绝没有发过这样的信息,到底是谁干的?他的脑海里忽然又冒出那个白衣银面的女子身影,那一瞬,不由得觉得五雷轰顶。
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想,一个长长的笑声远远地飘来,还未搞清这笑声来源的地方,下一刻,发出笑声的主人就已经飞至大殿之上,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戴着银色的面具,而是用白色的面巾蒙着脸。随着她一同落下的,还有昨晚那个同她一起跌落入水的披发小子。
“是你搞的鬼?”田中的牙帮咬得咯咯直响。
玉海烟却不理会,反而转头对武藏说道:“请武藏大名来这里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哦?”武藏一点不慌,“那你能否告诉我请我来这里的原因呢?”
面巾下面的嘴又轻笑一声,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无比地说道:“要你的命!”
她的话音未落,田中脚下已动,小小的两步,将武藏挡在了自己身后,仔细地封住了那个蒙面女人所有可能进攻的角度。田中身形微侧,武士刀随着他生硬的中国话慢慢出鞘:“姑娘,你好像高估了你自己。”话音落时,武士刀的最后一截离鞘,发出“噌”的一声轻响,响声过后,无数的忍者从四面八方涌出,没有任何多余或花哨的动作,长了眼睛的东洋刀都直直地扑向厅中的一男一女,取最捷之径,以最快之速。
金世遗下意识地将自己身边的女子往自己身后挡,很短的时间内,他已经细微地变换过了十数个姿势,只为了尽一切的办法让玉海烟免处于危险之中。只是,攻来的东洋刀来自前后左右、甚至于头顶,他连换了十来个姿势,还是无法全然地护住玉海烟。
混乱中,金世遗听见身后的人儿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蔑笑,那笑声轻忽飘渺,一瞬即逝,让金世遗一度以为这不过是自己在这混乱场景下的错觉。
然而,接下来的事,让金世遗彻底相信,自己刚才所听,绝非幻觉:忍者的身后,又冒出一群蒙面黑衣人,最后面的忍者还没来得及转头,就已经殒命于这群黑衣人身下。武藏、田中和金世遗同时吃了一惊,要知道,忍者招式的特色就是以快打慢,不取巧唯取快,而这群反应和速度都是一流的忍者,连被谁所杀都没有看见,就已经糊里糊涂地做了刀下之鬼。这群蒙面人的速度,该有多快?
这群蒙面人是敌非友,所有的忍者立即调转头去,和后面杀入的蒙面人混战在一起。蒙面人够快,忍者够多,一时之间,难分难解。
玉海烟看也不看周围的场景,一双眼睛,只定定地盯着田中身后的武藏,那犀利狡黠的眼神,仿佛盯着一只受伤了无法逃走的猎物。
武藏艰难地保持着镇定自若的外在,内心深处却已然渐渐势弱,一刻钟以后,数量上占少数的蒙面人已经渐渐占据战场的上风。而如此强烈的打斗声,竟然没有引来岛上驻守的海盗和忍者的帮忙甚或只是查探,田中的心中,也越发地忐忑。
几乎在同时,田中和武藏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虽然稍纵即逝,但是,对于玉海烟,这已足够了。玉管悄然自袖内滑入她的左手中,牵引起她的整个身体,直取田中的破绽。
田中的右手也已握上了武士刀的刀柄,屋外传来了细密的脚步声,这让他略微有些安心。看来自己的其他手下终于是赶过来了,如果赶来的这批是忍者就更好了。
当田中的武士刀和玉海烟的玉管撞击在一起的时候,那轻快的脚步声也刚好来到房门口。不经意中田中正瞥见了门口冲进来的人,这一瞥,不由得让田中心头为之一凉。从房门冲进来的人,有着屋内黑衣人一模一样的衣饰,只是身上的黑衣兀自湿乎乎地贴着,分明就是昨晚那群原本已经葬身海底的那个女人手下的死士。只这一分神,玉海烟的玉管已穿过了他武士刀的封锁,直直地点上他肩头大穴。
田中的左手为之一麻,瞬间失去了力道,虽然仍是勉力握住了手中的刀,但是田中心中明白,他已经没办法用手中的刀发起凌厉的攻击了。
脑中念头一转,田中索性放开握刀的左手,让本应双手握住的武士刀由一只无力的左手握住,改以中原的刀法,劈头向玉海烟砍去。
他这一砍,似乎拼尽了全力,玉海烟忙用玉管去挡。在玉海烟伸手去格的时候,田中的左手已一掌打了出去。玉海烟忙用右手去挡,却不料她右手的动作竟不及她左手的快,虽格住了田中拍来的那一掌,却仍没能阻止他那一掌的去势,被他正正拍中肩头,整个人向后退了两大步。她退后的时候左手的手腕微动,一串银针直向田中射去,田中挥刀挡去了大部分,却无奈手中无力,仍是有针没能挡开,直直地扑进了他的身体。
田中的嘴角溢出一丝黑血,人却非常得意,用着夹生的中国话蔑道:“我还以为你昨日给我看的都是假的,没想到这伤却是真的。”
玉海烟半干的红衫下开始渗出一片片新鲜的樱红来,她努力地调整着自己开始紊乱的呼吸,面巾下的容颜发出一丝轻笑:“要是这伤不真,你有那么容易上当么?”
金世遗此刻终于摆脱了无数个以死相拼的忍者的纠缠,来到了玉海烟的身后。看着玉海烟越染越湿的肩头,他有些无措,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傻傻地问:“你,你没事吧?”
“当然有事!”向来有笑声没笑意,一直读不出任何情绪的玉海烟眉毛一挑,大有小孩子发脾气的味道,“没看见我受伤了么?”
“那,那……”金世遗被这一喝,竟不止不知要做些什么,连要说些什么都不会了。
“那什么那?”玉海烟继续生气,语气里还带了些撒娇,“帮我解决掉那个武藏吧。”
“好!”连自己也不知为何,金世遗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下来,手中的铁剑携带着铺天盖地的寒气,直向武藏躲藏的方向而去。
田中暗道不好,忙拖着沉重的身体,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挡这一剑。他口吐鲜血的时候,却仍听见后面的武藏大名发出一声惨叫。费劲最后一丝力气转头的田中,发现不知何时,一个身着麻布衣服的男子已到了自己身后,那男子手中的东洋刀,已然插入了大名的腹内。
带着没有看见这男子正面的遗憾,田中难以瞑目地咽下了生平最后一口气。
而此刻,藏身于金世遗背后的玉海烟,面巾下的嘴角勾起一丝小小的上扬的幅度:你果然来了。
第十一章(三)
身着粗布麻衣的男子回身,脸上仍是一如既往的憨厚的笑,正迎上另一张憨憨的呆脸看着他。高飞讶异地搔一搔脑袋:“金兄,你认识我?”
“不,不认识。”金世遗急忙收回自己痴傻的目光。
武藏和田中的倒下显然影响了大厅内的格局。对于玉海烟他们来说,这个影响,无疑是坏的。随着浑身湿漉漉的死士冲进大厅和忍者倒下的人数比死士更多,人数上,死士已经不再处于劣势了。可是武藏的倒下不但没有让忍者们丧失战斗力,反而促使他们做出了鱼死网破的决定。
没有人下命令,也没有人牵头,所有的忍者都像是兀自高燃的薪火,妄图将周围的一切燃烧焚毁,卷入这烈火之中。
死士的伤亡也随之加重。但是,没有人畏惧、没有人退却,经历过那样训练的他们深深的明白,心惧死了,人便也离死不远了。对待疯狂的人,只有比他们更疯狂,于是,原本正常的死士们也开始疯狂起来。燃烧是吗?看到底是谁将谁烧为飞灰吧!
大厅内,两股巨大的火焰正互相燃烧,以筋骨为薪柴,以血肉为焰苗。两股火焰交缠在一起,薪柴不尽,焰火不休。
终究,死士的焰火焚毁了忍者,剩下的忍者只有三名,而死士满厅。只怕须臾之间,这三名忍者就将被剁成肉泥,寡不敌众啊。
然而,三名忍者只是互看了一眼,便同时攻向了他们三人中轴线上的一名死士。这是他们最好的默契,这也是他们最后的默契,既然必死无疑,也要让敌方付出更大一些的代价。
所有的死士都没有预料到这样的默契,他们也被这样的默契惊到了。虽然惊到了一下,只是一下,足够了。正面出击的忍者的嘴角勾起阴谋得逞的笑,那笑容,却在迎上要袭击的死士的目光时僵掉了,因为,这根本不是人的目光。
死士的眼中迸射出的,是别样的疯狂。如果说,其他忍者和死士的疯狂是人间烈焰,那么,这个死士的疯狂,便是地狱炙浆,能让一切存在都灰飞烟灭、不留一丝痕迹的炙浆。那一刻,玉海烟的脑海里映出了那场毁灭了火焰岛的火山爆发恢宏壮丽的画面。只可惜,玉海烟迅速地偷看了金世遗一眼,这样宏丽的画面,却只有自己一人欣赏。
他是魔鬼!这是正面出击的忍者活着的时候最后的一个念头。那站定的死士浑然不顾刺向自己的三把武士刀,手中利刃翻转,以划过了两名忍者的颈项。不知是不是被他眼中的精光所慑,正面的忍者连他的衣物都没有割破便已倒下,而右边的那个也只来得及将刀尖送入他的腹腔。死士的杀气未减,利刃继续向第三名忍者的脖子抹去,他的眼神如魔如狂——死吧,都死吧,陪我一起下地狱吧,心儿在那里等得很累了。
两个抱着必死心态的人相斗,结果,一定是同归于尽。死士的利刃抹上第三名忍者的脖子时,那忍者的长短两把武士刀也统统送到他腹侧的肚子上。忍者想要闪,却闪不过那划向自己脖颈的死亡之刃。死士没有闪,他不需要闪,他要的只是别人的命,他自己的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除了两个人,谁也没有留意到,有暗器破空的声音轻轻响起,直到暗器撞上武士刀发出“叮叮”的声音。而这细微的“叮叮”声,也差不多被同时响起的高声呼喊所淹没了——“小蚊子!”
最后还在交战的死士全身一抖,眼中的厉芒瞬间消散,同时略微地挪了挪身子,被挡了一下的双刀贴着他的腰身而过,留下长长的两道血痕。
然而这死士一点也不在乎身上那兀自流血的三个伤口,他的脑袋一丁点、一丁点,困难地挪向方才人声传来的方向,用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语气,从喉间压迫出他心头口上念了千万遍的两个字来:“心,儿?”
第十二章(一)
所谓“海盗”:
自明以来,我国东部沿海便不断受到东瀛国浪人、海寇的滋扰。烧杀抢掠,所到之处,草木不生,尸横满野。这些海盗,只求杀鸡取卵。既然鸡是人家的鸡,那又何必心疼,只要蛋能成为自己的蛋。
入清,满人尚武,寇乱稍减,但近年又有复燃之势。朝廷多次警告东瀛,得到的是毕恭毕敬、合情合理的答复:海寇虽为东瀛人,但多是东瀛浪人,常年流窜在外,以海为国,以岛为家,根本不服东瀛的国法教化。东瀛虽有心剿灭这些奸邪之徒,奈何鞭长莫及,他们常年流窜的地方,离东瀛本土甚远,似乎离大清更近些。
这样的答复,或许可以骗骗平庸的君主,但却骗不到乾隆。不久朝廷就调查出这些所谓的海盗多是严格正规训练出来的。而组织筹划这一切的,正是东瀛国正当红的武藏大名,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武藏,这些举动却又是上面的人悄悄授意的。
可惜这些海盗行踪隐密,藏身之所很难探查,又仗着船快,神出鬼没,实在是难以彻底剿灭。而武藏更是深藏在东瀛国内,轻易动他不到。乾隆这才兴起了以暗治暗的想法,只要能大挫海盗,沿海一带便能暂时安定了。
还在西门牧野手下的时候,对于沿海的海寇滋事,厉胜男就已经有所耳闻了。而那次在海上救了罗锦如的时候,还发现那些海盗所用的兵器多为东瀛武士常用的东洋刀。何况,那些海盗的身手,也绝不像普通的散兵游勇。所以跟着金世遗入京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三、四分,而那夜偷听乾隆和金世遗的说话,更是确定了七、八成。
乾隆倒好,把这么重的担子往不明所以的世遗哥哥肩上一扔,自个儿好在紫禁城里高枕无忧,她厉胜男又怎么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呢。罢罢罢,担子嘛,反正是要有人挑的,何况这种官家的担子,还是自己挑起来比较熟悉,世遗哥哥,你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武藏死了,而且是死在了靠近中土的海盗岛上。东瀛没能向清廷兴师问罪,因为据说他是死在了反击海寇的普通百姓手中。倒是清廷,首先向东瀛询问武藏出现在荒凉的海盗所在岛屿的原因。东瀛天皇无法回答,只得搪塞赔罪了事,很长一段时间,中土沿海的浪人海寇都偃旗息鼓了。
乾隆满意地批阅着大臣们呈上的关于此次海寇事件的奏折,脸上有了少见的轻松愉悦的笑容。
金世遗耐心地在一旁等着,终于,乾隆批阅完奏折,抬起头来:“金大侠果然名不虚传,朕代沿海的百姓在此谢过金大侠。”
金世遗倒也诚恳:“其实我并没有帮上什么。既然陛下手下有像玉姑娘这样的能人,又何必麻烦草民呢?”
乾隆心道:要不是麻烦到你,厉胜男又怎会如此尽心地帮朕?他口中却也不说,只是道:“哪里,金大侠不要过谦了。既然金大侠帮了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