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心道:要不是麻烦到你,厉胜男又怎会如此尽心地帮朕?他口中却也不说,只是道:“哪里,金大侠不要过谦了。既然金大侠帮了朕的大忙,朕也自当兑现自己的承诺。”
金世遗的眼眸蓦地清亮起来:“陛下得到了三尸脑神丹的解药?”
“没有。”乾隆一句话就浇灭了金世遗心头的希望之火,但接下来又一句话重新点燃了它,“不过朕的手下人已经找到了前朝御医商无归的藏身之地,他正是当年参与研制三尸脑神丹的御医之一。”说话间乾隆递给金世遗一张笺,“金大侠一定想自己去寻他吧。”
金世遗捏住那页笺纸的手有些发抖,却又不敢抖得太用力,生怕自己用力之下这薄薄的纸张就变成了飞灰消散了。“多谢陛下。”金世遗只留下这一句,人影就已经消失在了墙外。
乾隆已经不打算开口劝他拿着令牌走大门了,反正自己劝他的话出口的时候,他怕是早已到紫禁城的城墙上了。他极慢却极有威严地踱回御座坐下,随手又拿起一本奏折翻看,同时开口道:“出来吧。”
烛火微微闪动之后,一身灰色的厉胜男已经跪在了大殿之下:“厉胜男参见皇上。”言语动作都极其尊敬规矩,可偏偏乾隆却察觉不到她对自己的一丝敬畏之意。想那么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在自己面前都不无恭敬畏惧,却只有他和她,似乎从不把这皇权当回事。他竟似乎还并不觉得皇帝就和常人有和不同,而她虽清楚地明白高低尊卑的地位之分,也还表现得符合她的地位身份,却总让人觉得她从未把这地位分别放在心头。从这点看,他们俩倒是挺般配的。
乾隆仔仔细细地盯着大厅中身着灰衣的厉胜男:“厉胜男,你好大的胆子!”
厉胜男微微抬头:“草民不敢。皇上所为何事?”
乾隆一声冷笑:“你有何不敢的?”他用力将一本奏折掷于地上,“你训练的死士确实不错啊,此次立了大功。”
“谢皇上夸奖。”厉胜男纹丝不动,仿佛奏折掷于地上的声音不过是风吹鹅毛。
“哼,”乾隆一声冷笑,“这么优秀的死士,怎么全部都牺牲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雷霆之吼,“厉胜男你要明白,这些人,生是朝廷的人,死,也是朝廷的鬼!”
厉胜男也不为这声音所动:“草民明白,现而今,他们已经是朝廷的鬼了。”
站着的人继续冷笑:“好,说得好。”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最好,不要让我见到什么死而复生的奇闻怪事。”
跪着的人语气平板却又酌定:“皇上放心,身为朝廷的鬼,自然不会再做江湖的人。否则,皇上可以为我是问。”
听着这有些耳熟的担保,乾隆不禁有些苦笑地说出类似的话:“好吧,若真有那一日,我第一个要的,变是你厉胜男的项上人头。”他又转过身来,“前朝御医的藏身之所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你就陪着金大侠去一趟江南吧。”
“皇上!”跪着的人终于有了激烈的反应,猛然抬起头来。
“怎么了?”乾隆的冷笑带了些看热闹的童心。
跪着的人沉默再三,终于又低下了头:“没有什么。”世遗哥哥的担子已经没有了,她应该远远地离开,她一刻也不想呆在他身边了。只是,皇命难违。
“那你明日和他一起启程吧。”厉胜男,想你如此聪明,却也有自欺欺人的时候,乾隆细细地观察着跪着的人的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当真,是被我迫去的?你真的,有害怕过皇权天命么?还是,你需要人给你一个借口?
第十二章(二)
金世遗一刻不放松地盯着来来去去的人潮,手心里攥着的,全是汗水,行了三步,才行出一步远的距离。一旁的玉海烟拽了拽他的衣袖:“不用这么紧张,找人也不是这么找的。”
金世遗僵硬地扭回头看着玉海烟,此次和他一起行在大街上,她终于没有再带着那个显眼的银色面具,而是改以黑纱斗篷遮面,而全身,也穿了一件全黑的长衫,长衫直没双膝,遮住了大半的黑裤。金世遗抹一抹额上的冷汗:“我担心错过了。”
面纱下的人贝齿轻启:“该遇到的,终会遇到,该错过的,遇到也会错过。”说罢她便抬腿行路,只丢下一个急急的背影给金世遗。
金世遗愣了一下,总觉得那话中有话,却不明那话中之话到底为何,想想又想不出,于是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他刚跑出两步,却被一个老头儿拦路挡住:“年轻人,你我很有缘分啊。”
金世遗恭敬的鞠躬:“老人家,我忙着赶路,麻烦你让一下。”
老头儿拈着白花花的胡子笑:“不急不急,你是去找一个人呢?还是去找一个东西?又或者,”老头儿停住拈胡子的手,“找一个人要一个东西?”金世遗侧着迈开的脚停了下来:“老人家,您……”“哦,”老头儿端详着他转过来正对着自己的脸,“你是去找一个人要一个东西吧?”
“您,您怎么会知道?”金世遗大骇。
“老头子我靠相面糊口呢,”老头儿指着自己一只手拿着的布招牌,上面写着工工整整的三个字——三不算。
“三不算,”老头儿背后传来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方才已经走到前方的玉海烟,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老头儿的身后,“哪三不算?”
老头儿笑眯眯地回过头:“姑娘是聪明人,不妨一猜。”
斗篷下的人静默了片刻,便又开口:“不给钱不算。”“对!”老头儿拍手叫好。
“无缘之人不算。”“聪明!”老头儿连连拍手。
斗篷下的人静默了很久,也没再开口,老头儿哈哈大笑:“这第三不算可是和姑娘有关的。猜不出也无妨,我先替这小伙子算上一算。”
老头儿转身向金世遗一摊手,金世遗呆掉:“做什么?”
一旁黑色斗篷下的人好心提醒:“付钱给他算命。”
金世遗搔搔脑袋:“其实,我不是很信这些。”要让他相信他在蛇岛生活的日子里,每天辛苦抓到的餐饭不是他的努力而是出于上天安排的天命,他还真做不到。不过他一边说着,一边却伸手进怀里掏银两,事关胜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金世遗将沉甸甸的银两递到老头儿手上:“老人家,我想……”
老头儿双眼绽放出银子的光芒,几乎用抢的方式夺过金世遗刚拿出怀的银子:“你要找的人和东西不在此地,他们都会在千里之外的北方等着你。”
“啊?”金世遗有种上当的感觉,明明皇帝手下的消息,是商无归就在这小镇之内。但银子出手,他也不好说些什么,毕竟是自己心甘情愿掏出来的。
一旁的玉海烟已经开始催促:“算完了?那走吧。”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后,身后老头儿的声音又响起了:“年轻人,你和我的缘分未尽哪。”说这话时,他直盯着金世遗的荷包,完了又轻轻地自言自语两句:“主要,是你的银两和我缘分未尽哪。”
“你是说,商大夫三日前就离开了?”药铺门口,金世遗诧异的声音吵到了大街上不少过客,“那他有没有说去到了哪里?”
药铺的小学徒摆头。
“他往哪方去了?”一旁一直黑厌厌静默的黑衣人冷不防开口。
小学徒吓了一跳:“好,好像是往城南去了。”
黑衣人不再多说,便转身离去,金世遗跟了上去:“玉姑娘,他走了没几日,如果我们昼夜兼程,说不定能追上他。”
黑衣人一直不理他,径自走回闹市之中,找到了还在举着招牌到处游荡的老头儿,出手抛给他一锭银子。老头儿迅捷地伸手接住:“姑娘的银子我收了,可我却不能给姑娘算卦的。”玉海烟随手一指后面赶来的金世遗:“给他算。”
老头儿不看金世遗,仍看着黑色斗篷下的黑纱:“算什么?”
“算如何找到他要找的人和东西。”
老头儿笑着拈须,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玉海烟淡淡到一声多谢,便要转身北去,却听得金世遗急切的声音:“等一等。”她回身,金世遗已经又将一锭银子送上老头儿的手:“老人家,我想再算一卦。”老头儿眨一眨眼睛:“哦?你要算什么?找人呢还是算姻缘呢?”
听到姻缘两字,金世遗的耳根不禁微微红了一下:“找人,找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你要找的这个人……”老头儿掐指的中途停住,“似乎和你的姻缘有关啊。”
金世遗的耳根又红了一层:“老人家,要如何才能找到?”
“此人对你很重要?”
闻听此言,金世遗的眼光掠过老头儿,飘向了远方的天际:“很重要很重要,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黑色斗篷下,有人的耳根也开始发红,发言的人却在继续:“我亏欠她的,实在太多,我要找到她,尽我最大的能力补偿她。”
老头儿笑着拈须:“怕是她不愿被你找到吧?”
“为何?”呆头的人果然是笨。
“你一日觉得亏欠她,她便一日不会让你找见。等她愿意的时候,”老头儿悄悄撇一撇那顶黑色的大斗篷,“她自然会让你见到她。”
“为何?”呆头的人仍是不解,自己确实亏欠她很多很多,也许此生都难以还尽,有何不对?
“呵呵呵呵,年轻人,自己慢慢想吧。”老头儿收起那第三锭银子,今日收获不少,可以收摊了,就连明日,也可以不必出工了,“等你想通那一日,自然能找到她。”说罢他不理会呆在原地继续苦苦思索的呆头,卷了招牌,从他身旁走了。擦过呆头身后的黑衣人时,黑色斗篷下的唇瓣轻启,无声地动了几下:“第三不算,无命之人不算。”老头儿的眸彩一霎异动,随即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若无其事地背着手走了。
第十二章(三)
玉海烟一直行在自己前方两三步的地方,金世遗一直瞅着前方那个背影而不是看着脚下的路。很多次,他欲言又止,最后,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时,玉海烟却突然转过身来,冷冰冰地开口:“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金世遗张大了嘴巴,“是”字还没有说出口,就听得玉海烟抢白道:“你想问我怎么找御医?”
对,我确实这样想的,金世遗心里说。
不过,这个“对”也同样没有机会开口,冷冰冰的声音又一次抢白了:“有人帮我们找人,我们只要跟着记号走就行了。”这一瞬,金世遗终于明白在到达第一个城镇的大街上,玉海烟让一个小孩儿送走的信给了谁,该是帮他们找人的人。
那么……金世遗正待开口再问,“你想问我为什么心儿他们没有死对么?”对呀对呀,我真的也很想知道啊,要不是海战结束以来一直担心着胜男,我该早就问你了啊,金世遗心道。
玉海烟几不可闻地笑了笑:“致命的毒药到底致不致命,又有谁知道呢?”
但是……“你还想问我为什么也要找御医?”这一次,金世遗终于来得及点了点头。
玉海烟转过身去继续走:“朝廷的差遣,至于理由……恕难相告。”可在她的心中,却也一直疑惑,皇帝真的是想要带回商御医重新研制三尸脑神丹?她总觉得,这是乾隆的借口。那么,他又到底为了什么呢?
身后的人终于开口叫住了她:“玉姑娘。”
她转身,斗篷下的眉梢轻挑:“怎么?你还有问题?”
“玉姑娘,你肩上的伤好些了么?”
玉海烟一愣,随即别过身去,轻描淡写地:“死不了的。”
两人开始继续行路,仍然一前一后,距离不曾拉远,也从未拉近。金世遗仍看着她的背影而非道路行路,不动的眼神里,还带了一丝困惑:她为何如此知悉我的心思?为何……如此了解我?
越往北去,天气越冷。同样是雪花,在北国的天空下飘下列,乘着利刃般的被封,重重地拍在人身上,带走一丝丝原本就所剩无几的温度。
内力深厚的人原本是比一般人耐寒许多。只是,如果这人刚好有的是至阴至寒的内力,那在这样的鬼天气里,便就……自求多福吧。
玉海烟将双手捧进斗篷里用力地呵一呵气。看来,到下一个集镇时,得买件裘衣来穿了。她偷偷瞄一眼跟在后头的只穿了两件衣服的金世遗,心里长叹不已:为什么?为什么同样是练过北冥神功,他却还有至阳至烈的独龙神功护体呢?唉,傻子多福啊。
远处阵阵传来的动物哀鸣打断了她的思考,他们循声而去,便见一只被捕兽夹夹住的小狐正哀鸣不止。见他们靠近,小狐停止了哀叫,强撑着痛得发抖的身子,一双滴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们。
玉海烟,不,灵魂里五岁的厉胜男仿佛正看见一件温暖的狐裘披肩在向自己招手,她慢慢搓着冻得有些发红的双手靠近那只小狐,嘴角牵着得意洋洋的笑。
小狐狸的眼睛一直盯着不断靠近的玉海烟,虽然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但警惕的眼色也越发地浓烈。“咔嚓”,腿上的夹子一松,小狐变拼尽了全力逃窜,无奈脚伤太重,伤脚还未能用力身子便斜斜地栽进雪地里。
一双温暖的大手将它轻轻地捧到自己的膝盖上,在它受伤的伤口上小心翼翼地洒上药粉,然后掏出干净的布条细心地替那只小狐狸缠上。
玉海烟愤恨地看着自己到手的狐裘和到嘴的晚餐就这样眼巴巴地被有个人抢走了,斗篷下遮住的脸色开始变的很难看。
小狐狸被轻轻的放在了雪地上,它动了两下,感觉伤腿好了不少,于是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之后它又回头,很仔细很仔细地看了雪地中的两人一眼,终于真的走掉了。
金世遗含笑着目送小狐狸远去:“狐狸是很有灵性的动物,你对它好,它就会对你好的。”
身后之人冷冰冰地嘲道:“说不定还会回来报恩,对吧?”金世遗回头,有些惊讶地看着玉海烟,她从来说话都是没有感情没有温度的,冷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即使她假装在他面前撒娇或者讥讽,他也觉得那个撒娇或讥讽的人离自己很遥远。可是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