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浩冲道:“任二哥这样以为也不无可能,可谁也不能担保吴大哥不会对我下手。即使为了全寨的弟兄我也不能不……”任渔喝道:“全寨的弟兄!你真是为他们想吗?那当晚聚义亭上血流成河,山寨上的弟兄十成有八成不见了踪迹,是怎么回事!”
第一章 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5)
白浩冲道:“我不得不如此,这也并非我的本意。我让他们不再为寇,能有个正经出身,将来好荫妻萌子、光宗耀祖,谁让他们不肯呢!万难之下,我只能领着剩下的兄弟投奔朝廷了。”任渔冷冷道:“你以为象我们这样出身匪类的人,也可以荫妻萌子、光宗耀祖吗?”白浩冲道:“正是,旁得不说,这十多年来,我平步青云就是最好的证明!”
任渔冷笑道:“和你一起归顺朝廷的那些人呢?十年来,不要说荫妻萌子、光宗耀祖了,他们有谁还能保住他们的官位的?多数甚至连性命也没有了吧!”白浩冲一楞,道:“那只能怪他们自己不能洁身自好。”
任渔依旧冷笑道:“你是洁身自好,可单凭这就能平步青云?”白浩冲道:“那就是皇恩浩荡了,再怎么说,也不会是拜任二哥你所赐。”
任渔道:“你说了这么多话,总算说对了一句。十年来,你通达显贵正是拜任某所赐。这么些年,我使了多少银子,恐怕连我自己也算不清了,不为别的,我就是要让你爬上去,爬得越高越好。不过,你通达显贵固是拜任某所赐,你这次受贬,也是拜任某所赐。我要让你贬得什么也不是。我既然可以花大价钱打通关节,让你仕途无碍,自然也就可以花大价钱,买通御使弹劾你。就连弹劾的奏折也是我拟的,你知道弹劾你什么吗?呵呵,单只‘匪性不改,欲图不轨’这八个字就够了。”
白浩冲听了这番话,面上却没什么反应,淡淡道:“是吗?那真是要多谢你了,我正嫌宦海沉浮,诸多险恶。为官十年,其中的是是非非看得既多了,这功名利禄之心便自然就淡了。当真能平平安安地回到乡里,今后东篱采菊,南山放鹤,倒也清闲自在。”
任渔冷声道:“你要真这样想,我这十年的心血可就落空了。可我知道你并不是这样的人。此刻恐怕你心里早已把我恨上十七、八个窟窿,但你恨我越深,我便越是高兴。你看似恬淡,其实功名之心比谁都重,否则当初就不会踩着千百弟兄的尸首去求官做。就象你看似不贪财,其实比谁都贪财一样,你是有名的清官,因为你求的是功名,至于利禄,你早已不用求了,你虽将青石寨付之一炬,但山上积蓄的银两大半却被你私下藏了起来,这些钱几生几世也花不完,其他的区区薄利自然不会放在你的眼中。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钱恐怕就在门外的那辆放诗书的马车上,满满一车书,每一匣书中都有一本是由银票订成。”
白浩冲楞了半晌,忽然长叹一声:“罢了!你害我这事,我不再追究,从此后我们恩恩怨怨一笔勾销,那些银票你尽管拿去好了。”
任渔忽然大笑了起来,他不对着众人笑还罢,这一笑,满脸的伤痕都扭曲在一起,两个小孩本已他们的母亲哄得不哭了,这一下又给吓哭了起来。任渔忽得一敛笑容,厉声道:“你倒不追究我,可我没有说不追究你。我有三笔债要和你算:第一笔,是吴大哥的,第二笔,是青石寨上千弟兄的,第三笔,是我的。”
白浩冲摇首道:“不管你相信也好,还是不信也好,吴大哥不是我杀的。非但如此,当时吴大哥在山寨新娶的夫人有孕在身,那晚后也不知去向。我为了保住吴大哥的一点骨血,还曾想金办法派人四处探察。”任渔冷哼道:“你哪是要保住吴大哥的骨血,分明是要斩草除根!况且吴大嫂和吴大哥一样,早被你杀了,自然不知去向,还找什么!”
第一章 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6)
白浩冲道:“我要怎样说,你才能明白?我没有杀吴大哥,那日我是带着人去吴大哥闭关的密室想把他拘禁起来,但我并没有想取他性命的意思,谁知待我们打开密室,却发现他背后插着把匕首,早已气绝身亡。我本来也不想对众兄弟动手,只不过想向他们晓以利害,他们或走或留或随我投奔朝廷,我都不会阻拦,但吴大哥一死,我便怎么也说不清了,他们势必要向我寻仇,不死不休。我只得任由手下亲信设计将不听号令的弟兄分批诓到聚义厅上……至于你,我也只是让沙三把你带回来,他回来后却说你已不慎落水而死,我听后很是伤感了一番,一怒之下,竟将他杀了。就这,也算对得起你了吧。”
任渔冷笑道:“你杀沙三,怕不是为我报仇,而是为了灭口吧。要说起心狠手辣,恐怕这天下也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你,吴大哥和那么多弟兄的帐,你是赖不掉的。就说那日在淮河舟中,沙三暗中在汤里下了‘化功散’废去我的武功,却没有一刀杀死我,而是却乘我不意,一招‘乱花拂面’,将我面上划得满是刀痕。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怕我的尸体被人认出来,因而命他毁了我的容。可你不该派沙三来,他为我曾责罚过他而早已怀恨在心,否则也不会轻易为你所用,他满可以先杀了我再毁我的容,却以为我身无力气,想羞辱我一番再杀了我。可他却没料到,这一招反倒让我一下清醒了,这才能奋起最后一点气力跳入河中,被河水冲走。所幸柳寨主的座船正好从旁边经过,这才获救,否则我水性再好,怕也是难逃此劫。上岸后,我找了具溺死的尸体,将他脸上划得稀烂,扮做我的模样,这才瞒过了沙三。十年来,我一边筹划报仇,一边靠着柳寨主的帮助渐渐恢复了功力。也幸亏你命沙三把我的脸弄成这样,这十年才没有人能认出断云岭上一个又丑又没用的怪物竟就是青石寨的二寨主!”
白浩冲苦笑两声,道:“想不到你恨我竟如此之深,十年了,还没有化解掉。”任渔道切齿道:“这十年来,我每天都想着要找你报仇,这仇没有一丝消减过,反倒一天比一天更多了。你也得谢谢我只用了十年便完全恢复了功力,再等下去,还不知我会想出什么狠毒的法子对付你。”
白浩冲道:“那你现在想如何?”说着用眼睛瞥了瞥柳聚君,“你们一拥而上,将白某千刀万剐好了。”柳聚君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这时方才说道:“江湖上讲得是恩怨分明,此事是任兄一人之事,只要白大人别想着逃走,我便不会插手。”白浩冲道:“好!”又对任渔道:“你划下道来吧。”
任渔叹道:“你虽不义,我不能无情,看在我们曾兄弟一场的份上,我给你两条路选:其一,我放你走,但只能你一人走,你的家人都会死在此地。一年后我们在青石寨见,是我杀你,为吴大哥和众多弟兄报仇,还是你杀了我,为你全家报仇,就听天由命了。”白浩冲听了此话不由一惊,回首向白夫人看去,见她眼里泪光闪动,嘴唇微微张开,轻轻点了点头,似是想让他答应下来,手却在两个孩子的顶上不停的摩挲,又似是想到两个孩儿还未懂事就要丢了性命,心下不忍,想要托他把他们救出去,只是这话太过两难,竟不知如何说起。白浩冲心里一酸,硬生生地回过头来,说道:“第二条路呢?”任渔一笑,道:“第二条路,便是今天我们就在这儿拼个你死我活,你若死了,我杀你全家,我若死了,你大可以领着你的家人从这儿走出去,带着那车诗书回到家乡,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找你报青石寨之仇了。”
第一章 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7)
白浩冲略一沉吟,道:“我便选第二条路罢。”话音刚落,白夫人便在一旁急道:“相公,你……”白浩冲却并不回头,仍向任渔道:“你要说话算话才好。”
任渔道:“说起狠辣我不如你,可说起一诺千金,恐怕你就远不如我了。我还以为你会选第一条路的。”说到这,任渔的眼光似是有些散乱 ,眼睛明明是望着白浩冲,却又似没有看着他,只喃喃道:“可惜啊,可惜你尝不到那种无亲无故,四处茫茫,只剩你一人,天地之大,却无处投身,孤零零的象一条丧家之犬的滋味了。”顿了一下又说道:“你还有什么要向家人说得吗?”白浩冲冷哼一声道:“你以为我不知你如何想吗?他们在一旁,我身上担负了一家人的性命,心里自是顾虑重重,十成的功夫怕也只剩八成了。我再每多和他们说一句话,心里便多一层牵挂,功夫则又要减掉一层。你虽号称机智无双,却也骗我不得。”
任渔笑道:“说起武功,十年前你就不如我,如今我一直苦心修练,你却忙于公务,一上一下,不知更是相去凡几。即使你武功一成不少也未必是我对手,我还屑于用此伎俩吗?”说到最后几个字,就见任渔脚下微动,身子疾若闪电,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简直分不清哪是他的身子,哪是他的影子,当真似鬼魅一般,待得最后一个字音刚落,又停在原地,如同一步也未移过。
白浩冲心下大惊,凭他的眼光、阅历竟丝毫也看不出任渔的步法,更不用说认出他使得是什么武功了。但他却已无暇多想,只得跃身而出,双掌一错,再往外一翻,双臂似暴涨一般,将任渔的全身上下,笼在掌影之下,任渔轻轻赞了一句:“好一招‘长烟落日掌’。” 不进反退,身子一晃,就已欺到了白浩冲的身前,白浩冲心中暗喜,“长烟落日掌”利于袭远,任对方如何向后退避仍不脱掌力威胁,唯有不退反进,方是唯一破解之法。他知道任渔熟识他的“长烟落日掌”,却不知他这些年又练成了“小缠丝手”,故而一上来就使出“长烟落日掌”引得任渔贴身近战,再出其不意,以“小缠丝手”将他迅急毙于掌下,见任渔果然中计,白浩冲手法突变,左掌朝内一撤,向任渔肋边袭去,任渔身子微侧,让开此招,白浩冲的右臂忽然曲若游丝,右掌急收,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任渔的前心拍去。
白浩冲掌心已碰到任渔衣襟,不由大喜,再一运力,用尽全身功力,欲图一招就将任渔击得五脏六腑破碎而亡,正在此时,就见任渔身形一闪,向旁一挪,不停顿中,身子又往前一纵,白浩冲劲已使老,就感小腹一疼,手下却不松,一掌仍打在任渔的左肩上,将任渔击飞了出去。他自己也脚下一软,摔倒在地,再低头看去,见丹田上正插着把匕首,心里又怒又悔,指着任渔道:“你并没有恢复功力!”
白夫人正屏住呼吸,又用手捂住两个孩子的嘴,怕他们忽然发出声来,分了丈夫的心。这时只觉心下大震,哀叫一声,扑在了白浩冲的身上,唤道:“你怎么了!”白浩冲用手臂遮住小腹上的匕首,对她勉强一笑,道:“我没事。”
任渔趴在地上吐了两口鲜血,柳聚君上前将他扶起,问道:“任兄,你如何了?”任渔摇手道:“没有大碍,只是这条左臂算是废掉了。柳寨主,麻烦你扶我过去。”柳聚君将他扶到白浩冲近前,白浩冲对任渔道:“你……你终究还是骗过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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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8)
任渔道:“你让沙三给我下的‘化功散’确实无药可解,我花了三年时间仍无法恢复功力,只得另想办法,以巧计胜你。那些步法虽花了我七年的时间来练,可再多走几步就会被你看出破绽,只可忽然使出震慑你一下罢了。你若一上来不和我力拼,而是和我游斗,只需三五招就会试出我并无半分功力,再取我性命简直易如反掌。或者方才你不使‘小缠丝手’,只需换一招最平常的招数我也就死定了。可我知道你上来就会猛攻,因为我若武功不失,你的功力便稍逊于我,拖得越久,对你越不利。我也知道你必使‘小缠丝手’,因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这门武功,要速战速决,出其不意,一招毙我于掌下,没有比它更有效的了。但你却不知我精研‘小缠丝手’的招式,每一招的利弊、破绽,恐怕连你也不会比我更熟悉。因而我虽没有半分功力,可凭这手上匕首还是可以杀了你。”说罢仰天笑了几声,笑声中却并无多少欢欣之意,笑声乍落,又吐了几口鲜血。
白浩冲叹道:“其实我早该想到了,既然你连我将银票藏在书中都知道,又怎会不知我练成了‘小缠丝手’。”任渔喘息稍定,又道:“你小事聪明,于大事上却甚是不明,终归害了你自己。”说罢,忽也叹道:“其实你是这样,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不光害了我自己,还连累了吴大哥和众多兄弟。我行此险棋固是迫不得已,可你若把我杀了,我也算死得不冤。如今我受你一掌,就算是替他们报仇罢。”
白浩冲道:“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说罢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白夫人伏在他身上,哭道:“你……你怎么了?”两个孩子也站在白夫人身后,一边连声叫着“爹”,一边大声哭泣。
白浩冲用手轻轻摸了摸夫人的额前的细发,柔声道:“我没什么。这些年来,一直省吃俭用,你没让孩子委屈着,可苦了你了。我总想着再过几年,等我的官再做大些,我们便不用这样清俭了,可,哎……这一路上来,你总是宽慰我,我却一直无法释怀,到现在我才想开了,即使没有那些银子,我们回到家乡还是可以过得很好。我真想和你一块儿还能在竹间品茶——”一口鲜血又从他口中涌了出来,白夫人忙抽出一条丝巾,白浩冲摇了摇手,喘息稍定,又说道:“你要照顾好自己。还要好好活着,把我们的孩儿养大。你告诉他们,爹爹做错了事,死有余辜。那边站着的是爹的恩人,也是爹的结义兄长,让他们喊他任伯伯。叫他们长大后不要想着其他,只要好好做人就行了。”说着,又转过头来,对任渔道:“任二哥,吴大哥确实非我所杀。你的恩德我也只有来世再报了。”说罢,鼓起最后一丝力气,把匕首一拔,顿时气绝身亡。
白夫人泣道:“相公!”抱住白浩冲的尸首哭了一回,便收住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