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又跑过来一个人,对方年岁大了,跑得很慢,付麦场问:前面出什么事儿了?
大爷气喘吁吁地说,兵变了,乱套啦,赶紧跑吧,回家关好门窗。
付麦场不太明白对方口中的兵变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人们的反应却非常明显:前面很危险,往后跑才是正确的选择。
付麦场变跑为走,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前面的光亮越来越近,即使自己不再靠近它,它也在靠近自己。
付麦场知道,那应该是火把。
一人一个火把,无数微弱的火把凑在一起,就能照亮天空。
在塞北的那次夜行里,就是如此。
付麦场开始往回跑,他只能往回跑。
然后,他跟上了那个跑不快的老头儿,老头儿在他旁边摔倒了,付麦场赶忙将其扶起来。
老头儿说,快,前面就是我的铺子,我的药,我的药。
不远处,有两包药,付麦场捡起来,搀着老头儿跑到他指的铺子里。
付麦场帮忙装好夹板,老头儿说,留一块儿,留一块儿。
付麦场问为什么?
老头儿说,笨,装严实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付麦场问,你刚才不是说你老伴儿犯病了,得喝药吗?
老头儿拍拍脑袋,说,差点忘了。然后就跑到后面。
光亮终于来了。付麦场透过夹板的空隙,瞧得清清楚楚。穿着板甲的兵,手握火把,正快步的跑步前进。
外面,明亮,吵杂,让人害怕。
老头儿又回来了,还不停问,看到什么了?看到什么了?
他把付麦场挤到旁边,独自占据着夹板空隙。
付麦场问,您怎么又回来了?药熬好了?
老头儿说,正熬着呢。
付麦场问,那你不去看看你老伴儿?
老头儿说,她有啥好看的。
付麦场继续问,外面怎么回事?
老头儿说,兵变,肯定是兵变?听他的口气,不但不害怕,还相当兴奋。
付麦场问,谁的兵?有人要造反?
老头儿说,估计是皇帝自个儿家里的人。
付麦场说,谁?
老头儿说,看你年纪轻轻,想不到对国家大事如此不了解,实在是国家之不幸,民族之悲哀。
付麦场尴尬一笑,说,老伯教训的是,晚辈谨记于心。
老头儿说,看你虚心受教,我就给你分析一下当今大势。
付麦场说,老伯请讲。
老头儿说,当今皇帝有三个儿子,老大朱世明,老二朱世荣,老三朱世昌,朱世明为人宽厚,本是储君最佳人选,奈何朱世昌近些年屡建奇功,在朝廷上上下下颇受拥戴,所以,谁能当下一个皇帝,并不好说。
付麦场说,那还不是皇帝说了算。
老头儿说,要真是皇帝说了算,反而好办了,可惜,真不是那么回事。
付麦场问,那应该是怎么回事?
老头儿说,不好说,不好说。
付麦场问,药熬好了吗?
老头儿叫道,差点忘了。说完,又往后面跑去。
九十二
很快的,他便回来了,说,药壶刚开始冒烟,早着呢。
付麦场说,那您继续给我分析国家大事吧。
老头儿说,先别说什么国家大事?刚我在厨房才想起来,你是谁啊?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付麦场哑然,这确实是一个问题,自己本来是要远离狄万哈兰的,现在,却稀里糊涂跟一个老头儿蹲在门缝处看外面的夜行军。
并且,还饶有兴致的听有些健忘的老头儿分析天下大势。
付麦场说,你忘了,刚才你往家里跑的时候,摔倒了,是我把你扶起来的,还帮你捡掉在地上的药。
老头儿说,这我都记得,可问题是,你在这儿干吗?怎么不回家?
付麦场说,刚才不是形势危急吗?我先在您这儿躲躲,等外面平静了,我就走。
老头儿说,估计天亮之前,外面静不下来了。
外面,光亮依旧,吵杂依旧。
付麦场问,到底是什么人在造反?
老头儿说,皇帝前些日子刚刚立了储君,是老大,朱世明。
付麦场说,你刚才说朱世明为人宽厚,他当皇帝,应该不错吧。
老头儿说,我什么时候说他为人宽厚了?
付麦场懒得与对方争辩,说,那可能是我听别人说的。
老头儿说,我肯定没说过,那这个“为人宽厚”还真是大皇子的性情。
付麦场说,那就是说,有人不想让他当皇帝?
老头儿说,皇帝的位子只有一个,能当的人有很多,一个人当了,其他人都会不高兴。
付麦场问,你在说三皇子吧?
老头儿说,如果说谁敢造反,我觉得只能是他。
付麦场问,不是还有一个朱世荣吗?会不会是他?
老头儿说,不可能,老大宽厚,老三战功显赫,老二,只是个爱玩乐的孩子。
付麦场说,药熬好了吗?
老头儿说,小子,你老提药干吗?以为我记不得吗?说完,又跑向后面,从速度来看,他刚才确实应该是不记得了。
这次老头儿在后面的时间长了些,等他回来后,夜行军已经全部经过了铺子。
老头儿问,人呢?
付麦场说,都过去了,你的药弄好了?
老头儿说,好了,已经让我那老婆子喝了。
外面,又出现了光亮,和吵杂。
老头儿说,又来了又来了。他忙把付麦场挤到一边。
付麦场看不到外面,只能看老头儿的脸,老头儿的脸上,挂满了兴奋。
然后,他便眼睁睁的看到一支利箭恰好从夹板缝里钻进来,恰好射在老头儿的脸上,血,恰好溅在自己嘴角处。
外面隐约像是有人在欢呼,隐约有人在夸谁箭法真好之类。
付麦场差点惨叫起来,他捂住自己的嘴巴,只坐在地上发出呜呜的声音。
老头儿的身子抽搐了几下子,便不再动弹。血滩,流成了圆形,像是人们拜的观音菩萨身后的仙环。
有人说过,每个仙人身后,都有这样的圆形仙环。。 最好的txt下载网
九十三
身后有光环,可以是神仙,但身后有血滩,便只能下地狱了。
吵杂声渐渐远去,外面,似乎没了声响。
付麦场,坐在地上,身处漆黑的屋内,依然能隐约听到一些声音。
有些声音,似乎来自远处,有些,来自体内,心跳声。
面前,躺着那个老头儿,尽管他已看不太清,后面的屋里,躺着他的老伴儿,他也同样看不到。
老头儿好像说过,老伴儿得了风寒,正躲在被子里捂汗呢。
老头儿死了,被利箭穿透了脑袋,跟余羊小差不多,肯定死了。付麦场深吸一口气,从夹板缝里钻了出来,他再也无法忍受伴着死人的漆黑,那种沉重,让人无法喘息。
外面空荡荡的,付麦场大口喘着气,远处,不知何处,不知什么声音,比屋里更加清晰。
付麦场继续朝着原来的方向,开始快步往前走,他钻到巷子里,再不敢走在大街上。
他满脑子都是那个躲在被窝里捂汗的老太婆,他不知道,当第二天老太婆看到地上的老头儿时,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没了老头儿的照顾,老太婆甚至都挨不过今天晚上。
付麦场没再想下去,他只是不停往前走,快步地走。
他想到应该去找马宏图,那里,是个安全的地方,但他不知现在身在何处,即使知道,也不知马宏图的家到底在何处。
即使两个都知道,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走。
面对这么多的不知道,付麦场突然想到:自从来了京城,他经历的所有事情,好像都是别人安排的。
那些他愿意做的,不愿意做的,别人都替他安排了。
现在,没别人了,只有残月,以及角落里的野狗。
付麦场变得难受起来,不止是心情,不止是累了,而且,体内的剑气,似乎也很不合时宜地想在此时,在他的体内,闹出点动静。
付麦场在心里不停念叨着剑气大哥剑气大爷剑气祖宗,但没有用,剑气,还是来了。
忍,是忍不住,也无法再走,呼吸的紊乱,能引起剑气的更加紊乱。
付麦场不知现在身在何处,周围是一片宅子,他停在一处宅子的大门口,他往朱门上一靠。
他本想沿着门板往下滑,本想坐在门口,整理内息。
但本应该在半夜锁着的门,却只是虚掩着,所以,付麦场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向后栽去。
门开了,他滚到院子里。
付麦场顾不得往外走,因为,剑气,已在体内肆无忌惮的横冲直撞。
院子里静悄悄的,或许,主人们早已休息了,他只是坐在院子里调理内息,没有什么动静,只需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付麦场静下心来,盘坐于地,开始引导剑气的流向。只是今天的剑气,格外*,几轮震穴,效果不及平常一半。
他减慢变换穴位的速度,并在每个穴位上加大力道,这才渐渐梳理了凌乱。
付麦场睁开眼睛,想站起来,出去,继续往前走。
但他好像产生了幻觉,这应该是幻觉,因为他看到,就在离他坐的地方只有几尺距离的地上,正前面的地面上,开始鼓起一个小土堆。
小土堆一起一伏,一付一起,像是从里面,就要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付麦场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幻觉,他快速的躲到远处。
小土堆终于破了,付麦场借着月色,看到,地底下确实钻出了些东西。
那像是一双手,接着是脑袋。
钻出来的,不是东西,而是人。
夜里,并无法看清,但付麦场确定,那确实是人。
而且,不止一个,有三个。 。 想看书来
九十四
付麦场几乎不敢再喘气,生怕那三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似人似鬼的东西,听到什么动静。
他离鬼们并不远,就蹲在一堆万年青里。
等第三个鬼钻出来后,他们站在原地,似乎是在商量着什么。
付麦场慢慢吸一口气,然后憋住,等憋不住了,再慢慢换下一口。
鬼们还没走,其中一个把木板弄好,再盖上土,踩平踩实。
第一个鬼说,你干吗?回承还没上来呢。
第二个鬼说,回承根本就没进秘道。
第一个鬼说,那就是说,只剩咱们三个了。他在笑,有些凄凉,在付麦场看来,很吓人。
第二个鬼说,殿下,咱们先出城,然后再从长计议。
第一个鬼说,出城?出了城,我们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个鬼说,只要人还在,就什么都有可能。
第一个鬼又笑了,更加凄凉,他说,好,好,出城,入口在对面的宅子里。
第三个鬼自始至终没有开过口,他一直背对着付麦场。三个鬼准备走了。
就在第二个鬼转身刚走出两步,第三个鬼用手里的剑,刺穿了他的左胸。
付麦场将整个过程看得清清楚楚,他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又赶忙使劲憋住。
第二个鬼勉强转过身,支支吾吾几下子,便倒在地上。
第一个鬼叹一口气,说,连你也背叛我了。
第三个鬼说,他们抓了我老婆和孩子。
第一个鬼说,我老婆和孩子刚刚已经死了。
第三个鬼说,他们送来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只手,小孩的手,手背上的黑斑,跟我儿子的一模一样。
第一个鬼说,是子同吗?记得他刚生下来时,我还抱过他。
第三个鬼已经哭了,他跪在地上,说,殿下,殿下,臣罪该万死,但臣不能让他们死,殿下,等他们安全了,臣必以死谢罪。
第一个鬼说,你死了,他们娘俩怎么办?
第三个鬼说,都说家国天下,家国天下,没有国就没有家,可如果没了家,即使有国,又如何。
第一个鬼说,我明白了,来吧,出手快点,你的殿下,其实很怕疼的。
第三个鬼站起来,哭得更厉害了,他不停地说,罪臣万死,罪臣万死。
付麦场哼了一声,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哼,但却没忍住,因为体内的剑气突然翻滚起来,其热痛程度,远超平常,当然,也远远超出了他可以无声承受的极限。
剑气的发作,从来都是不合时宜的,但现在这次,却应该是所有不合时宜中,最糟糕的一回。
第三个鬼叫道,谁?
付麦场赶忙捂住嘴巴,心想完了,那人杀了同伴,背板了被称为殿下的人,如果他发现自己,灭口是很正常的。
第三个鬼没有像他想得那样冲过来,他确实冲了,只是,冲向的,是第一个鬼。
然后他又停住了。
第一个鬼说,怎么,下不去手吗?
第三个鬼说,臣万死,臣万死。
第一个鬼说,你就像杀霍云那样杀我吧,一剑钻心,当然,砍头也行。
第一个鬼在教第三个鬼怎么杀他自己。
付麦场痛苦难耐,只得就地震动穴位,梳理凌乱之气。
第三个鬼说,好,好,好。
他抬起铁剑,却没有冲向心脏,也没有冲向颈部,而是回身反扑,目标,不幸的,正是付麦场藏身之处。 。。
九十五
付麦场只能从万年青后面滚出来。
从决定要滚出来,到真的滚出来之间的空隙,他还要编一个自己为何会在此地的听起来基本合理的理由。
还好,付麦场的理由编得不慢,并用一种惊恐而且无辜的语气说了出来:我住这儿,只是出来撒尿。
第三个鬼说,你住在这儿?那就怪了,这儿应该没住人才对。
付麦场说,最近才搬进来的。
第三个鬼说,你撒尿的时候还要佩刀?
付麦场看看自己手里握着的匈峦刀,语塞。
第一个鬼蹲在第二个鬼的尸体旁边,回头说,这位仁兄,这片宅子是皇帝的,除了他,没人敢住。
第一个鬼没有跑,他本来应该跑的,他却蹲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