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烟石莞尔道:“这八个树妖知道我们几日未曾用膳,特意送来了这么丰盛的晚餐,也真难为他们啦。”
暮色里,见她笑颜初绽,如冰雪消融,说不出的明艳清丽,蚩尤心中莫名一跳,哈哈笑道:“主人如此盛情,却之不恭。只是不知这皮糙肉厚之物,吃起来滋味如何?”
当下合力将那独角兕从巨口处撕裂开来,剥皮抽骨,费了不少气力,才将可食之肉一一切割取出,生火烧烤。过不多时,喷香扑鼻。自从昨日清晨吃了些许鹿肉,两人便再无进食,两日来饥乏交困,闻见香味,都顾不上姿态雅观与否,急不可待地撕扯嚼咬起来,瞧见对方狼吞虎咽之状,不禁相视而笑。
受困山洞以来,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快意,就连这粗糙酸咸的兕肉,此刻尝来也像是无上美味。一时间,两人倒也不去想如何逃离此地的诸种烦恼了。
巨兕鲜血温热,汩汩冒出,蚩尤俯身吞饮,精神大振,笑道:“仙露神汤,不如兽血。八郡主,你也来尝尝?”
烈烟石微微一愕,摇头嫣然,但越吃喉中越是干渴,四周又无泉水、山溪,踌躇片刻,终于也屏息低头,小心翼翼地吸吮了几口。入口腥甜,胃腹顿暖,虽不好喝,却颇解渴。
见她蹙眉吸饮,状甚勉强,蚩尤忍不住哈哈大笑,又想起少年时常为之事,当下伸手将兕兽肝脏掏出,剖剥翻转,果然发现一颗龙眼大的灵珠,笑道:“兽血乃灵兽之精华,而这肝珠又是兽血之精华,吃上这一颗珠子,可抵过整只巨兕。”递与烈烟石,见她摇头不吃,便自己囫囵吞下。
饱食一顿,又喝了不少凹兽热血,两人真元恢复了不少,当下倚着石柱,盘坐调气歇息。
烈烟石这几日睡得极少,疲倦已极,此时与他并肩而坐,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想着今日发生之事,心情安宁喜悦,大为放松,闭目养神了片刻,困意便层层叠叠地翻涌上来,沉沉坠入梦乡之中。
明月初升,斜照在西壁与石柱上,蚩尤看着那月光中清晰的人图,想着其中蕴含着的玄妙心法,思潮汹涌,难以成眠。当下索性按图所示,盘腿屈指,凝神炼气修脉。
※※※
恍惚中,烈烟石仿佛又回到了赤炎城王宫那悠长的曲廊。水光潋滟,荷色翻浪,阳光在檐角、枝叶间闪烁金光,蝴蝶翻飞,蜻蜓点舞。她穿过蔷薇花架的院门,蝉声密集如雨,幽碧阴凉的竹林里,那淡紫薄衫的美丽女子徐徐抬起头,凝视着她,微笑着说:“你的姻缘属于第一个带给你眼泪的男子。”
她的心怦怦大跳,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害怕。
一阵风吹来,竹林沙沙作响,那女子的脸容突然如水波晃荡,变作了赤霞仙子,眼中充满了哀怨,淡淡道:“你还是辜负了我的期望,步南阳后尘,舍弃全族,舍弃圣女的责任,喜欢上了一个男子……”
又从袖中缓缓地掏出一个小巧的玛瑙玉锁,低声道:“孩子,为了你,为了火族的神圣尊严,为了火族一百零六城的百姓,我要将你的心永远锁上。”
不要,师父,不要……她摇着头,一步步朝后退去,心中悲楚恐惧,浑身颤抖,滚烫的泪水划过自己的脸颊,想要大声呼喊,喉中却像被什么堵住了,脚下突然一空,天旋地转,霎时间坠入万丈深渊。
狂风凛冽,大雾迷茫,分不清东南西北,迷雾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紧紧地抓住了。突然,下方轰隆连震,火炮怒舞,照得空中姹紫嫣红,那人灼灼地凝视着她,突然松开手,朝火山口俯冲而去,她陡吃一惊,想要抄手去抓,狂风呼啸,他早已旋转着直冲出百丈开外,茫茫大雾中,犹可听见他在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八郡主!八郡主!八郡主……”声音越来越响,仿佛就在她耳边回荡。
她心痛如绞,想要呐喊,却发不出声,胸腔直欲迸爆开来了,瞪大眼睛,泪水一颗颗地涌出,用尽周身气力,终于大声叫道:“蚩尤!蚩尤!”
声音方一出口,立时惊醒,脸上湿漉漉一片,竟满是泪水,想起梦中情境,心中不由怦怦狂跳,耳根如烧,忽听有人哑声叫道:“八郡主!”
烈烟石陡然一凛,转头望去,“啊”地失声大叫,双颊红霞飞涌。
但见蚩尤赤条条地蜷卧在地,簌簌颤抖,周身膨胀了两倍有余,被那八道铜链紧紧勒缚,肌肉虬结,不断地起伏鼓动,手脚变形如爪,脊背上的骨节更高高凸起,乍一望去,宛如笼中的困兽。
烈烟石又惊又疑,道:“你……你怎么啦?你是兽身么?”
大荒中兽身无非两类,一类是祖先获罪,被封印于兽身,一旦兽身死,则元神湮灭,再无转世之机,九尾狐、般旄便在此列;另一种是修为极高之人为激化自己的真气、法力,而将自己与某种凶兽之体合二为一,如雷神、烛龙等。
蚩尤摇头哑声道:“定……定是独角兕的灵……灵珠作怪,八郡主,伏……伏羲牙……”牙关咯咯乱撞,显是痛楚已极,指间颤抖着指向背脊,剩下半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烈烟石心下登时了然,当日在蟠桃会上,便听说蚩尤被邪魔妖灵附体,神志狂乱,幸得灵山十巫以伏羲牙封镇脊骨,吸纳邪魄,这才化险为夷。想必他方才吞服了这独角巨兕的灵珠之后,未能将其凶狂妖魄收入伏羲牙中,是以才骨骼剧变,成了这半人半兽的古怪模样。
当下定了定神,道:“灵山十巫的封神法决是什么,你还记得么?”
蚩尤张口想要回答,喉咙嗬嗬作响,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面色涨红,眉头拧结,双手卡住自己的脖子,眼神越来越狂暴古怪,蓦地仰头狂吼,狂飙似的将烈烟石扑倒在地,猛然往她脖梗儿上咬去!
烈烟石大凛,下意识地反肘横击,重重撞在他的脸颊上,蚩尤朝左一偏,仍咆哮着咬住了她的肩膀,钻心剧痛。
她倒抽一口凉气,蓦一咬牙,左手将他的脖梗儿卡住,屈腿奋力一蹬,“嘭!”气浪鼓涌,蚩尤翻身横摔,被铜链一扯,又回冲撞落在地,烟尘四舞。
低头望去,雪白的肩头鲜血淋漓,赫然已多了两排极深的齿印,火辣辣地烧痛,知其神志已被巨兕的妖魄所迷惑,又惊又羞又怜又怕,一边后退,一边低声叫道:“蚩尤?蚩尤?”
蚩尤翻转伏地,双眼灼灼地瞪视着她,却似听不见她的声音,神色凶暴狂乱,突然又怒吼着疾冲而起,朝她张口咬来。
烈烟石俯身疾冲,铜链飞旋回转,用先前克制那巨兕之法,将他双腿、双臂瞬间缠住,猛然拉拽在地,翻身覆压其上,右肘紧紧抵住他的喉咙。蚩尤咆哮挣扎,周身肌肉鼓动,再难动弹。
两人一上一下,彼此肌肤相贴,感觉古怪已极,烈烟石脸上烧烫,敛神低声道:“想要将那兕兽灵魂纳入伏羲牙,便不能封镇经脉,只得暂时用铜链将你捆住了……”
话音未落,蚩尤突然怒吼着猛振双臂,“砰!”铜链飞扬,气浪狂猛已极,烈烟石呼吸一窒,还不等回过神来,竟已被重重掀翻在地。蚩尤陡然翻身骑坐在她身上,恶狠狠地俯瞰着她,喉中嗬嗬低吼,狰狞已极。
烈烟石惊羞骇怒,叫道:“放开我!”奋力挣扎,脉门却被他铁箍似的双手紧紧扣住,真气冲涌不出;加之他骨骼倍增,形如小山,一时间又哪能撼动?
蚩尤瞪视着他,眼神越来越古怪,凶暴、狂乱、迷惘、温柔……纷乱交叠,蓦地低头吻住了她的口唇。
烈烟石脑中嗡的一响,天旋地转,周身登时如棉花般瘫软,胸腔也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憋堵欲爆,喘不过气,无法呼吸,仿佛沉溺于惊涛骇浪的大海中,又仿佛漂浮在无边无垠的虚空里。迷糊中,她体内仿佛有什么突然迸爆开来了,宛如黑色的浪潮,层层叠叠地将她吞没。她弓起身子,泪水倏地滑过脸颊,分不清是恐惧、痛楚,还是欢悦……
当是时,突听“咯啦啦”一阵轻响,蚩尤额头高高隆起,宛如兕角破肤而出,周身骨骼亦随之急剧变化,他抱头痛极狂吼,冲跃而起,发狂似的朝那石柱当头撞去。
烈烟石一震,这才从那迷乱昏沉的幻境中醒来,失声道:“不要!”真气顿涌,抓住铜链奋力后夺,将他凌空拽回,但为时已晚,“轰”的一声,碎石飞溅,那石柱竟被他撞得迸裂开来。
蚩尤满头鲜血,翻身落地,咆哮着又待起身冲撞。
烈烟石大凛,铜链飞旋,将他紧紧缚住,蓦一咬牙,一掌重重地扫中他的咽喉,气浪炸涌,蚩尤微微一晃,顿时轰然倒地,昏迷不醒。
她惊魂稍定,既不知灵山十巫的封神诀,只有强行将兕兽元神封镇入伏羲牙中了。凝神聚气,双掌一前一后,抵住他胸背,将真气绵绵输入蚩尤任督二脉,漩涡似的将灵珠寸寸拔起,往他脊椎处移动。
岂料那灵珠方一移动到阴维脉的“期门穴”,便紧紧卡住,上下不得。烈烟石又惊又疑,试了诸种方法,也不能将其拔出,心下大为焦急。
目光瞥处,瞧见石柱月华投射处,那男女人图两两相对,恰巧在“期门穴”各标了一个圆点,心中“咯噔”一响:“是了!定是他方才照着这图示循行真气才将灵珠引到了阴维脉内。”思绪飞转,猜到其中大概,脸上登时一阵烧烫。
这图中所示的气脉修行心法,需由男女循环双修,相辅相成,所以才以凹凸圆点分别标注阴阳两气。
此时正值午夜,阴气最盛,而阴维脉又是“主一身之里,起于诸阴之会”,故而需以女体的阴属真气为主导,修循此脉。
偏偏蚩尤是纯阳之身,新吞的巨兕灵珠又是极阴之物,在这阴气最盛之时,独自修炼极阴之脉,阴阳互冲,两气相克,顿时郁结在“期门穴”一带。那兕兽元神得阴气相助,乘机破珠反噬,令他神志大乱,变作半人半兽之身。
要想将巨兕元神重新封入灵珠,收纳伏羲牙中,必须依照这图中所示,指掌相抵,将两人身体彼此连接,而后以纯阴真气疏通蚩尤的阴维脉,引导其真气回转周旋,达成阴阳和谐之境。
当下她再不迟疑,依照那图中所示,将蚩尤依着石柱盘腿坐好,自己则坐在他对面,四腿交叠,右手指尖与他左手指尖抵在一起,徐徐传入真气,按图循行。
过不多时,烈烟石只觉体内真气如狂潮鼓涌,四面八方地朝阴维脉汹汹汇集而去,整条经脉也像河流般渐渐地摆动起来,回旋流转,跌宕起伏,流过自己指尖,涌入他的身体,穿过他的奇经八脉,又转入他的阴维脉中,在“期门穴”与他的真气交汇融合,像漩涡一样地疾速飞转着……
月光像水一样地浮动着,那些图案也渐渐漂浮起来在她与他的四周跌宕起伏。远处的海浪声、鸥鸣声起来越淡,终不可闻,只听见她的心和他的一起怦怦跳动,仿佛与他合为了一体,气血相连,灵魂交叠,那感觉说不出的奇妙。
飘飘忽忽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期门穴”的气旋越转越快,碧光紫气绕体飞旋,竟逐渐带着他们离地旋转起来,风声呼呼,螺旋飞舞,两人腰腹玄窍中光芒大盛,犹如日月争辉,映照得洞内雪亮如昼。
那八个树妖从洞口探出头来,俯瞰着两团刺目的眩光,瞳孔收缩,神情古怪,也不知是惊是恼是喜是怒,面面相觑了片刻,又缩了回去。
“轰!”烈烟石呼吸窒堵,忽觉两人的“期门穴”的气旋齐齐朝上翻涌,气浪鼓舞,指尖一松,顿时和他分飞离散。
睁眼再看时,光波荡漾,他赤条条地匍匐在地,宽肩窄腰,长腿曲蜷,周身铜链盘结,业已变回人形,在月光照耀下,更觉雄健挺拔。
烈烟石心中怦怦大跳,踌躇片刻,慢慢地走上前,俯身把探脉门,见他气息平稳,阴维脉畅通无阻,那巨兕灵珠果然已不翼而飞,这才如释重负,又将地上树叶编织成衣,披在他的身上。
待要起身,瞥着他那垂闭的长睫,挺秀的鼻子,还有那干裂而丰厚的双唇,脑海中突然闪过刚才发生的幕幕情形,脸颊登时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烧烫,羞恼慌乱之余,更多的竟是一丝丝难以言状的酸甜与喜悦。
夜色中,他沉睡的脸庞就像一个无邪的孩子,那野兽般咄咄逼人的眼神,桀骜狂野的笑容……全都被月光洗涤不见了。
她痴痴地凝视了片刻,嘴角不自禁地泛起一丝温柔的微笑,伸出手,想要抚摩他脸上那道斜长的疤痕,但念头方起,登时一凛,又立时将手收了回来,耳根如烧,心中怦怦狂跳。
正想起身退开,蚩尤突然“啊”的一声,坐起身来,四目相对。烈烟石猛吃一惊,朝后疾退数步。
蚩尤却丝毫没注意到她慌乱之态,低头扫探,奇道:“咦?‘期门穴’怎地不疼了?那颗灵珠呢?”竟似将方才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烈烟石松了一口长气,定了定神,当下将他如何吞服兽珠,误练极阴之气,乃至变化为兽人之身,自己又如何依照图示,助他打通阴维脉,融合阴阳两气……一一说了一遍,其中那些尴尬之处,自然略去不提。
饶是如此,蚩尤已是面红耳赤,大觉不好意思,拱手谢过相救之恩,嘿然道:“枉我费了两天想通此中关窍,临到用时,却又偏偏忘了紧要之处。这次若不是八郡主及时相助,就算有伏羲牙在身,多半也无济于事了。”
烈烟石生怕他想起其间发生之事,忙转移话题道:“也不知这巨兕究竟是何方妖兽?元神灵珠竟如此厉害。那八个树妖既能找得一只,必定会找得第二只。等下次杀了凶兽,乔少城主记得可别再将灵珠吞下去啦。”说到最后一句时,嘴角忍不住泛起了浅浅的笑意。
蚩尤一愣,才知她与自己说笑,哈哈大笑道:“河豚有毒,天下人不是照吃不误?灵珠乃兽魄所寄,丢了未免可惜。横竖有这位太古奇人留下的神功妙法,又有八郡主随时救驾,他们送来多少,我便吃它多少,必有法子消化。”
岂料玩笑之话竟如谶言灵验,到了翌日中午,两人正依照壁图,指掌相抵,同修“阳维脉”,那二八神人果然又抛下一只赤炎白虎来。
赤炎白虎是南荒至为罕见的凶兽,数百年才出一只,暴戾凶狂,嗜血好杀,口中喷出的烈火可将青铜瞬间烧熔,被其利爪扫中,纵然不立即毙命,也必定中毒昏迷;其长尾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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