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净念咒的速度越来越快,金环的光芒也愈渐强烈,我用衣袖挡住,依然听见容妃絮絮叨叨在念着仇恨和不甘。为了爱一个人,伤害了无数人,她怎会这样执迷不悔。
忽然之间,听见好像瓷器碎裂的声音,迎着强光看去,金环收到最紧,容妃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身体一点点地被金辉侵蚀。这是何其惨烈、又是何等壮观!我注视着她,希望到最后一刻她能放下一切,我不想有谁恨我,那会让我心里负罪一般不安。
可惜,她对我的恨越伴随心中痴缠了五百年的爱愈加强烈。临近最后一刻,她凝视我,用尽力气笑着说:“我不会放过你……你想修仙是吗?我不会让你如愿。”
话音刚落,她拼劲最后一股法力,将所有道行一股脑灌入我体内。只是一瞬间,我来不及闪躲,身躯一震,无数可怕而狰狞的面孔在脑海中充斥。想要大喊,却仅仅张开了嘴。恐惧到了极点,声音都哑了。那些阴暗的魔性在体内膨胀,肆无忌惮。我看见天地在旋转,看见她的面孔变成无数碎片在周围飘荡,看见罗净悔痛的表情,然后不省人事。
梦到一个低微的声音,饱含磁性,温柔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睁开眼,见到了桃花树下吟诗的男子,他折了一枝桃花,无视我的疼痛,转身赠予了身边柔美动人的女子。秦朗坤,你眼里到底只有沈云珞……原来那诗句不是为我而吟诵,我唯一能做的,仅仅是看着你折了桃花赠佳人。可谁能料到,这样一句诗,令我有了元神。秦朗坤,我会帮你到底,谁叫你是我的劫呢……
“于归!”罗净扶住我,一遍遍朝我百会穴施法灵力,“你醒了么?”
揪心的疼痛令我蹙紧了眉头,大喊:“疼死了!”
罗净目光哀恸看着我,忽然封住了我几个穴道,“今后不许施展法力。”
“啊?”我运气,发觉体内气息紊乱不堪,惊问,“刚才她给了我所有道行!”
“是。”罗净垂目,一字一句说,“她修的魔道,你修的仙道,二者无法并存。”
蓦然想起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想修仙是吗?我不会让你如愿。
我疑惑问罗净:“无法并存?是不是一定要用仙术将魔性驱除?否则我成不了仙?”
罗净抬眼平视我,“切记,不要再施展法术,否则,你很有可能堕入魔道。”
魔道?宛若晴天霹雳,我傻愣愣看着他,“怎么会?我是善良的好妖精,我要修仙的!”
“记得吗?你在应劫,劫数种种,谁能预料下一次发生什么?”顿了顿,罗净冷冷说,“若有一天,你真成了魔,我会杀你。”
“大师……”我近乎绝望了,哀求他,“你教我怎么避过这一劫,我不要成魔!”
“应劫,本就是天机,你能做的,只有忍受。”
“忍受,我知道了。”鼻子酸酸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他方才说了,若有一天我成了魔,他要杀我。没有任何事比这更悲伤了。
“我会令所有人都忘掉容妃的一切,就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罗净盘膝坐好,喃喃念着梵语。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是不是也没人记得我,就好像从未存在过?所以在人间有什么好的,来一遭或许等于白来,只有天是永恒存在的。我能做的,只有忍受,待劫难过去才能得到永恒。
罗净飞走了,留下一种很复杂的表情。我在屋脊上坐了许久,直到日渐西斜。院子里走进熟悉的身影,华容添在容妃从前住的地方踟蹰,仿若要进去,却又不知进去要做什么。我从另一边顺着墙头爬下来,轻轻走过去,试探问:“王爷在这找什么吗?”
他努努嘴,摇头,“忘记了,这屋子可有人住?”
“没有呢,一直空着。”
“奇怪,我来这做什么?”华容添自嘲笑笑,“我就说我老了,你还不信。”
“王爷还未到而立之年,一点不老。”我勉强笑了笑,“王爷该去用饭了,昕妃娘娘在等你。”
他抬脚走了两步,回头说:“秦朗坤的案子后天公审,若蔺水蓝所说的证物凿实,恐怕要费一番周折了。”
“难道秦公子逃不过这无妄之灾?”
“看蔺水蓝肯不肯放手。”华容添脸上挂着惯有的笑意,而我心里也有了主意。
大清早,我便去看秦夫人。街道旁杏花如雪纷纷飘落,落在头上、肩上,本该惬意的,我却仓促而行,心中烦乱。随手弹了弹衣裙,进了秦家的院子。秀秀看见我,顿时又哭又笑,“于姑娘,你可算来了,我家夫人倒下了,我们都没了主意!”
我随她进屋,见到了奄奄一息的秦夫人。她这样的身子,经受不起任何打击了。我安慰道:“夫人,别担心,公子可是玉临王的侍读学士,王爷无论如何也会保他出来。”
她缓缓摇头,有气无力道:“都是命……”
“夫人别这样说,今日我就去找那京兆尹问问他究竟想要什么,如果要钱财,我们凑给他,如果是为朝堂之事,我去劝公子让他一步,不论怎样,我会救公子出来的!”
“于归……可不要再得罪权贵,若你也卷进去,我该如何是好……”说着,她美丽的眼睛里蓄满了泪,“听天由命罢。”
“不,老天一定打盹了,没看见坏人欺负好人。我去叫醒他,叫他好好还我们公道!”我用力按了按秦夫人的手,转身冲了出去。
外面飘起了零星的雨点,我没有了法力,走得快了,竟然气喘吁吁,和原来的沈云珞一样虚弱。可恨人世间的不公平,女子为何样样输给男子?雨越下越细密,如牛毛一般,我发丝上沾了密密麻麻的水珠,脸庞湿漉漉。
赶到府衙门口,底气十足道:“你们去通报,我是逍遥王的人,有事来见京兆尹大人!”
衙差的反应出乎我意料,也没通报,直接领我进了府衙。
“大人,于归姑娘求见。”
这一声更叫我惊讶,原来连衙差都认得我!
推开房门,蔺水蓝坐在案前幽幽笑着,轻佻打量了我一番,“这样好的姿色,也难怪逍遥王纵容你。于归,你伺候王爷伺候得可周到?”
“干你何事?我来问你,究竟何时才能放了秦大人?”
“姑娘这话说的……啧啧,本官可是依法办案。”
“谁都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别以为真的可以肆无忌惮!秦大人可是玉临王的侍读,你这么对他就是得罪了玉临王!”
“方才说了,本官是依法办案!倒是玉临王的侍读学士怎么了?可以不遵国法么?”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究竟有什么证据?若证据根本不能证明秦大人有罪,你便是公报私仇!”
蔺水蓝眯起眼,像个无赖一般将腿高高抬起搁在桌上,“看着吧,没有人能证明当晚他一直呆在家,他便有充分的时间去害人、弃尸。重要的是,尸首旁边就是他的随身之物,待我明日拿出那证据,恐怕公堂之上,他不得不承认罪行了。”
“莫须有的罪名,为何要承认?秦大人究竟哪里得罪你了?不就是参了你几本么?若你们蔺家行得端正,何必怕人参?”
蔺水蓝狂怒而起,狠狠摔下手中的折子:“大胆!朝堂的事,区区一贱婢管得着么?!”
“秦大人的事我就要管!”我蛮横瞪着他。
蔺水蓝怔了怔,狐疑道:“你对你们家姑爷还真上心。”
难道他已经知道秦朗坤和沈云珞的关系?我一着急,辩道:“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姑爷?我家小姐早已进宫侍奉皇上!”
“不要再掩饰了!”蔺水蓝狠狠瞥了我一眼,冲到门前,反手将门紧紧关住,压低声音说,“别以为我不知他们之间那点风流事……”
“你别胡说!”我一惊,他真的抓住了秦朗坤的把柄,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
“哼……秦朗坤早已经过人事!枉我以为他纯得跟只小绵羊似的,其实肮脏得很!他碰过沈云珞是不是?不然秦家怎么准备向沈家提亲?他身上还带着沈云珞绣的荷包,真是一对狗男女!”
如此污秽的话语,令我忍不住甩了他一巴掌。
蔺水蓝捂住左脸,不可置信吼道:“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你才是不想活的那个!”我气得朝他拳打脚踢,“你对秦公子做了什么?你这个混蛋!”
他毫不费力便制服了我,紧紧钳住我双手,邪邪笑道:“你猜?”
“我猜……”面对这样强势的人,失去法力的我怎么也挣脱不开,渐渐泄了力气,含着泪说,“你猜错了,我家小姐是清白的。秦家准备聘礼去沈家提亲,是向我提亲,那荷包不是小姐绣的、是我绣的……你不要这样逼他了。你要人证明他那一晚的行踪么?我可以证明,我和他在一起,就在他房中!你可以去打听,我时常在秦家走动。”
蔺水蓝蓦地松开双手,表情僵硬看着我:“你说……什么?你和他……”
“是我!我们的亲事都定下了,秦夫人说,待公子在朝堂站稳了脚,便叫我们成亲,最迟不过一两年。”
蔺水蓝一面摇头,一面牵强笑道:“不可能,你是逍遥王的人。一女侍二夫么?就算秦朗坤肯,逍遥王也不肯。”
“我是王爷的书童,仅仅是书童。”一种愧疚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恐怕要让华容添不愉快了。可是情急之下,我没有别的办法。
蔺水蓝失魂落魄站在案边,一手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苦笑道:“竟然是你。”
“你们再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我会劝公子专心侍候玉临王,不理朝政之事。随你们蔺家怎样翻云覆雨、只手遮天,他也不再管!”
“你们……你们怎能这样伤人?”他转过身,仰头望着墙上的字画,小声问,“你跟了他多久了?”
我的声音也柔和下来,估量一下沈云珞和秦朗坤交好的时日,答:“五年。”
“我是说……跟了,就是有肌肤之亲。”
我面上一热,好在他背对我,嗫声道:“大概一年。”
“好……”他忽然转身对我邪魅一笑,“至少我得到过一次,一次足矣。你走罢,我当真不愿再这样做恶人了。明日你出来当人证,审过之后,放人。”
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没白来,蔺水蓝或许是真的想通了。一出了屋子,使劲跺跺脚,掀起袖子一看,竟然满臂都是鸡皮疙瘩。一想起他喜欢男人,便止不住打冷战,一面打冷战,一面逃之夭夭。
逍遥王的金边折扇静静躺在书案上,我已经忘了他何时将扇子遗落在书房。一想起白日发生的事,还是觉得不真实。想要施法运气,无奈我现在却与凡人无异,唯有靠自己平心静气。
随手抓了支笔,蘸了些半干的墨汁,在宣纸上涂涂抹抹写起字来。虽然没了法力,不过听觉还是很灵敏,闻见华容添的脚步远远传来,我便预先煮茶。待他进屋歇息片刻,恰好煮开。
“茶里加了什么?这么香。”
“加了金银花。”我替他筛了杯茶,“王爷还有公务要处理吗?”
“没有。”他端起杯子,在鼻端嗅了嗅,“是廊下开的那几株么?”
“嗯,我捡了许多,晒干了好存放。”
他忽然凝神看着桌上被我写得乱七八糟的纸,我马上夺了过来,揉成一团藏在身后,难为情道:“王爷,我胡乱写的。”
第八章 86、归去来…8
他呵呵笑起来,搁下茶杯,招呼我过去。我将纸团扔在角落里,乖乖走到他面前。
“我教你写字如何?”
“怎好劳烦王爷。”
“有什么好不好的,过来坐下。”他挪了下位置,将椅子的一半空让给我,笑盈盈抬手磨墨,一面说,“逍遥王府的书童不会写字,传出去丢的是我逍遥王的脸。”
我没说什么,只在他身边坐下,拿起笔。华容添忽然捉住我的手,低声在我耳边道:“你闷闷不乐,是有什么心事?”
我轻轻摇头,冰冷的手被他宽厚的大手握起来,不禁浑身一颤。他稳稳拿捏着我的手和笔,在纸上画出了一个大大的‘于’字,接着又慢慢画了个‘归’字。
“于归……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念罢,他空出来的左手将我的腰环住,下巴贴在我脸颊,“你从不会这样,今日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不成?”
想着明日的公审,我心里百味杂陈,稍稍侧头,不敢看他,只低低问:“王爷,如果于归惹您生气了,您会生我多久的气?会一辈子都不理我吗?”
“我会跟小丫头生气么?”没料到他右手一松,捏住我的下颌。我手下一失力,笔挫在宣纸上,划了长长一道乌黑的墨迹,恰好在‘于归’二字的中间。墨汁渐渐渗入白纸,不可能擦掉,忽觉那就像一道裂痕,裂了怎么还能复原?
“于归……”他叹了声,将我揽得紧紧的,“你真是只妖精,很多年了,我的心事无人诉说,为何偏偏对你说?”
唇就贴在他颈窝,伸手抚了抚他的肩膀,“王爷,你能不能答应我,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要生气。”
“嗯?难道你做坏事了?”华容添将我的脸捧起,英气的面庞在烛光下变得柔和,“还是……你想做什么坏事?”
他的气息渐渐逼近,独特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我意识到有些感觉不对,猛地弹起来,惊魂未定看着他。
“你还是在坚持你要的唯一?”华容添自嘲笑笑,“看来我始终没有福分。”
我理了理思绪,清清楚楚告诉他:“王爷享尽齐人之福,怎是没有福分?去东苑看看,那里有痴痴等你的人。”
他剑眉一蹙,“你赶我走?”
“不是赶,是劝。王爷应当珍惜眼前人。”
“我现在的眼前人,是你。”他仰头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忽然冲过来抱起我,将我抱上床,抚着我的眉眼,轻轻说,“于归,我想看你笑。”
于是我笑了,却冷冷说:“其实你是想看宁静姝笑。”
他嘴角抽搐了两下,脸色凝重起来,“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说,你为了最初爱上的那笑容,辜负了多少女子?”
他忽然又笑了,“你是怕我辜负你么?你胆怯、退缩,不敢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