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窗吱嘎作响,像是夜风作祟,可我听出了端倪,嘴里还未喊出声,盖头已经被拽了下来。罗净满脸怒容站在我面前,压低声斥道:“你简直在胡闹!”
我麻木地坐在原处纹丝不动,盯着他手中的盖头,龙凤呈祥,真美。
“此等终身大事岂可儿戏?!你这样一声不吭地嫁人了,为何事先没和我说?”
我不禁觉得好笑,“你是个和尚,跟你说做什么?”
“至少……”他有些局促,撇开头说,“我可以为你合八字。”
“大师,你不喜欢秦朗坤么?”
“不是不喜欢,他心中所爱之人是谁,这点你很清楚,为何还这样奋不顾身?”
“我要应劫飞仙。”
“糊涂!”他忿忿在桌前的圆凳坐下,捏碎了碟子里一块喜饼,“为了飞仙,稀里糊涂地嫁人!你不懂情,怎么能看破、怎么能成仙?”
“慢慢就懂了……”我喃喃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不管怎样,已经嫁了,就这样吧。”
“你倒是很洒脱。”罗净狭长的双目微微眯起,打量我一番,说:“去洗洗脸,你看看自己哪里像新娘子?”
取下脑袋上重重的凤冠,在镜台前坐下,看着镜子里花花的脸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盖上盖头之前还是个美娇娘,揭下来之后就成小花猫了。脱去厚实的嫁衣,只剩内里粉红纱衣,顿时凉快许多。一面在水盆边擦脸,一面问:“大师,你怎么来的?”
“我前阵子出了远门,刚回来便听闻了。”
“你赶来是想阻止我嫁给秦朗坤么?”
他摇摇头,“一切都错位了。我好像已经无能为力。”
“大师,红尘俗事你就莫要管了。”我在他对面坐下,从托盘中取下合卺杯,递了一只给他,“陪我喝酒。”
他眉毛一蹙,仿佛想推辞,却又面带难色说:“酒是万万不能喝,我以茶代酒,陪你解闷罢。”
我自行倒了溢满杯,仰头一饮而尽,原想借酒消愁,不料这酒如水一般淡而无味。我抱怨了两句,罗净笑了,一面饮茶一面说:“那种酒,喝一大缸也不会醉。怎么,你还想借酒浇愁?”
“独守新房的人又不是你,你当然不愁!”又连着喝了几杯,索然无味。
“自己选择的路,错了也要勇敢承担。”
“为何做人要有这么多烦恼……”双手支着下巴,出神地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喜庆之物。不知是不是酒力的作用,我絮絮叨叨跟罗净讲起了山谷里的事,不厌其烦地讲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累了。一千年前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可一年前的事,我反而记不得了。
“我是树,没有爹娘和兄妹,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只小狐狸,或者小喜鹊,跟自己的伙伴在一起热闹。”一壶酒被我喝得底朝天,话也渐渐语无伦次起来,朝罗净傻呵呵笑问,“而你呢,明明有家人,有六个姐姐,还有桃七酿……你却出家当和尚!为什么?你那么小,怎么会想当和尚?”
“我开了天眼,应当物尽所用,造福苍生。”
我笑嘻嘻盯着他的眉间,“再看我见识见识天眼,上次真的没看清。”
罗净瞪了我一眼,忽然伸手点住我的额,口中念念有词。我便昏昏欲睡,看着他渐渐模糊的面庞,忽然生出万分不舍,朝他伸过手去,终是无力耷下。
或许百年之后我还记得,我的洞房花烛夜,和一名僧人寂寞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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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月楼,灯火辉煌。
二楼雅间,华容添酒意正浓,忽闻一阵喧闹,剑眉紧皱,唤:“香落,去瞧瞧下边发生何事了?”
女子披起纱衣,身姿曼妙,缓缓走至窗边,素手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朝下看了去。不一会,向华容添回话:“王爷,好似是京兆尹大人呐!”
“蔺水蓝?”华容添起身,探头一看,见蔺水蓝正与醉月楼一干人等动起了手,打得不可开交。他摇摇头,笑着对香落说:“你们连京兆尹都敢打。”
“必定是那帮伙计不懂事,我派人去知会一声徐妈妈。”香落稍微梳理了头发,便开门唤了侍婢,如此这般说了一番。不一会,下面的闹乱平息了,蔺水蓝却仍然不罢休,大声呼喝:“少爷我就是冲花魁来的,你们居然敢多番阻挠!还做不做生意了?!”
“哎唷!蔺大人,您大驾光临,醉月楼蓬荜生辉呀!我们伙计不懂事,您别计较了!”
“把花魁给我!”蔺水蓝有些醉意,一把抓住徐妈妈的衣襟,“不然,我把你这醉月楼给端了!”
“啊!”徐妈妈大惊失色,忙道:“大人呐!香落在接客!还是接的贵客,您这太让我为难了……”
“废话!什么客比我贵?”
华容添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朝下面喊道:“让他上来!”
蔺水蓝一愣,抬头竟望见了逍遥王。他稍稍醒了神志,极力控制自己的脚步,看上去还算镇定。香落以极快的速度妆点妥当,开门迎蔺水蓝。华容添则一如常态,披头散发坐在榻上,左手一壶清酒,右手闲敲棋子。
“王爷果然是很逍遥。”蔺水蓝又恢复了正常模样,方才的疯劲全都收敛了。
华容添指了指棋盘对面,“来一局。”
“是。”蔺水蓝瞥了眼香落,忽然打了个冷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来自己真的喜欢不上女人。
二人沉默不语下了两个时辰的棋,最后竟成了残局。华容添仰头将残留的酒喝个精光,含笑睨着蔺水蓝,“蔺大人也贪杯么?”
“臣……今日的确喝了不少。”
“是呵,秦朗坤大人的喜酒。”
一句话,蔺水蓝脸色即变,“王爷寒碜在下呢?”
“我寒碜你作甚?还不是寒碜我自己?”
蔺水蓝会意一笑,“王爷最近都不见踪迹,原来是躲在香花丛中了。”
“蔺大人,香落可是我的人,整个醉月楼都知晓,你这样冒冒失失可容易得罪人。”
“那么下官为冒犯王爷赔礼道歉!”说着,他便举起酒壶,咕噜咕噜往肚里灌。
“你这是蹭我酒喝啊!”华容添大笑起来,招呼香落再去拿酒。蔺水蓝喘了口气,抬手擦拭嘴角,兴致盎然说:“早听闻王爷海量,今日下官可要和王爷拼上一拼!”
华容添戏谑一般睨着他,神神秘秘说:“蔺大人怎么会来了醉月楼?听闻西郊有一处扶风苑,应当适合大人。”
蔺水蓝一拍桌子,忿忿道:“他敢娶,我就敢嫖!都说薄唇男子薄幸,看来是真的!”
“呵呵……蔺大人,无谓强求。找到志同道合之人,绝非易事啊!”
“那对狗男女!哼!”蔺水蓝气得整张脸都白了,扭头朝香落大吼,“这么小壶的酒怎么够喝?拿坛子、大坛子!”
华容添又大笑起来,原先威风凛凛的蔺水蓝,俨然成了一恶霸。也难怪于归总说他是坏人……于归,他的心又莫名地刺痛起来。这是第一个敢拒绝他、并且如此伤害他的女子,但也是能带给他平静和欢乐的女子,是她令他萌生了娶妻的想法。可惜,那事隔十年之后首次绘下的图画,她却是不屑一顾的。折扇,他已经压在箱底,从今以后,逍遥王不再自诩逍遥,他心中已然有了牵挂。
“洞房花烛夜……”蔺水蓝苦笑一声,“其实明知道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这样快。王爷,你真是大度,将心爱女子拱手相送,若换作是我,困死她一生,也不能让她另嫁他人。”
“她既然心中认定了别人,强留在身边又有何用?”华容添懒懒倚下,“罢了,就此分道扬镳,相见不如不见。”最后那六个字,字字像针尖刺在心头。这些日子,他总是不经意想起那句玩笑话,他问:若我迎娶你做王妃,你还会怕我辜负么?
她答:要不你娶我试试?
因这一句,他整个人都懵了。到最后才知道,原来不过只是玩笑话。
“相见不如不见……”蔺水蓝喃喃念叨着,眼中迷蒙上一层雾气一般,好似初次见到秦朗坤时,心绪迷乱。那日清晨有雾,他快马疾驰在街道,却不小心撞上了进京赶考的秦朗坤。还记得那羸弱书生白皙的肌肤、瘦翘的鼻梁,还记得他的书生意气、傲骨恃才。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如此喜爱一个人,喜爱他的一颦一笑。他也是第一次那样不择手段想要得到某样东西。可是,即便得到了,也不属于他。
蔺水蓝瘫在榻上,醉话连连道:“他是我的人了……我还让他上了,我第一次让人……为什么……他恨我?我又为何迷上他、薄情寡义的人!”
迷恋一个人有理由吗?华容添细想之后,脑子里全是那双笑盈盈的桃花眼。原来他是迷恋她的眼睛。原以为她那样的目光只是对自己,忽然有一日,他发现那双眼睛看谁都一样,甚至看着一朵花,也是那般迷醉。可笑的他是自作多情了……
“薄唇男子皆薄幸……”蔺水蓝口中反反复复念着这一句,好似自己受了多大委屈,被人辜负了一般。华容添命香落服侍蔺水蓝睡下,自己仍然坐在榻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注视那棋盘上的残局,犹如他的人生,一切都残败了。
鸣虫肆无忌惮地高歌,渐渐赛过了醉月楼的吹拉弹唱,不胜其烦。
第八章 88、玉簟凉…1
寒霜降,众多花草都谢了芳华,唯有菊花傲然怒放。在我悉心照料下,满院菊花飘香,金灿灿的,为秋日的平凡小院点缀了一抹色彩。院里还搭了一顶小棚架,为娇弱的花儿遮风避寒。
在棚里转悠着,听见秦夫人远远唤我:“于归,外面冷,进来等罢。”
一转身,恰好见秦朗坤迈进院子,我迎了上去,笑容满面:“回来了,正好开饭。”
他轻轻应了声,照旧不冷不热与我说:“说过很多次了,别在外面等我,现在天冷了。”
“嗯。”我低下头,随着他进去了。
“娘,吃饭了。”我将盛好的饭递给秦夫人,又递了一碗给秦朗坤,“公子,吃饭。”
“于归,快坐下吧。”秦夫人微笑望着我们俩,“你们都成亲多久了,还这么客气。”
垂目笑笑,不是我想客气,他拒绝了相公这个称呼,我只有唤他作公子。
“于归,今日有你最爱吃的红烧鱼。”秦夫人用胳膊肘撞了下秦朗坤,秦朗坤大概从来不逆她的意,便替我夹了一块鱼,默不作声。
热气腾腾,米饭和红烧鱼的香气交杂在一起,很诱人,我却吃不下。
除了秦夫人的屋子,便数我的屋子朝向最佳,冬暖夏凉。
推开窗,发现墙角下种的那株梅花生机勃勃,再过两月便能开花了。若秦夫人看见昔日的白梅,该如何回忆她的相公。而我呢,几十年之后,我没有什么可回忆的东西。
拖出尘封的几只大箱子,除了那件奢华的嫁衣和凤冠单独放置一个小箱子当宝贝,其他东西好似也不值得留。随意在床沿坐下,摸到冰凉的竹席,才想起来时至深秋,要换上褥子了。
秦夫人缓缓走进屋,紧张问:“于归,你这是要做什么?”
乍一看我这架势,还真有卷铺盖走人的意思。我噗嗤一声笑了,“娘,我想变卖一些东西,看这些嫁妆,还是挺值钱的。”
“变卖?你需要用钱么?”
“再过两个月就到年关了,我想请人来将家里修葺一番,新年就该有新年的样子呀!”
秦夫人幽幽叹了口气,“于归,你嫁入我们秦家,真是委屈你了。”
我扶着她在圆凳坐下,倒了杯半热的茶,“娘,我觉得是福分。”
“阿坤还在怪我自作主张把你娶进门,可是你为了他,名节丧尽,不这样还能有什么办法?这孩子一直死心眼,于归,给他些时间,或许过一两年的,他就想通了。”
“于归明白,公子是有气节的人,不喜欢的事绝不会妥协。”
她笑盈盈握住我的手,美目含了一泓秋水般动人,“自从你们这喜事一办,我身子比从前好多了,精神也好,若你们快快给我生个孙子,说不准啊我就痊愈了。”
“娘会长命百岁的!”我笑嘻嘻将头靠在她肩上,豁然想到其实我会有值得回忆的东西,我不是孤单的,我有娘了,她便是我情感的依靠。
冬至那日,玉临王到访,太多时日没见,他竟然长高了不少。还是那么一本正经的老成模样,说话有板有眼,转眼却像个小孩恋恋不舍在院子里看花。我就在他身边站着,比他高不了多少了,笑道:“不过半年未见,却以为隔了两年。”
他侧目打量我一番,又回头去看花,语速缓慢说:“你也变了,乍一看都认不出来。原来嫁人之后有这么大的变化。”
“是么?哪里变了?”
“你穿这样的衣服很好看。”他含笑看着我,“发髻也梳得好看。”
“王爷,这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了。”
“总之,本王说好看便好看。”他还长了几分霸道。
饭桌上,摆了几盘饺子和一些小菜。饺子是我亲自做的,这些日子闲来无聊,跟秦夫人学做了许多好吃的东西。虽然她是大家闺秀出身,却过惯了清贫的日子,一双巧手更是令人惊叹。
忽然瞥见秦朗坤朝我使眼色,想起他交代的事情,喝了口茶,忙向玉临王探听沈云珞的近况。
玉临王恍然道:“我早就该告诉你,沈云珞在太医院照料下复明了,而且吴千雁滑胎一案有了结果,沈云珞的千手观音像又得到了太后的赏识,因此向皇上举荐,过几日会被册封为昭仪。”
冷不丁想起吴千雁,一惊:“那案子有结果了,究竟是谁害的?”
玉临王侧头看秦朗坤,“秦大人应当知晓吧?”
“只是略有耳闻,听说是淑妃身边的宫女。”
“蔺家大祸临头了。”玉临王沉声说,“岁末查账,吏部惩治了几名官员,牵扯出一件大案。不过宫闱丑事加上牵连甚广,因此暂时秘密处置。”
秦朗坤答:“我也只听闻工部查了几名贪官下来,难道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玉临王压低声说:“年年进贡给后宫的脂粉,当中混杂了一种药物,使女子不孕。所以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