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用外表判断一个人。
被蓝斯洛特摇醒时,格琳薇亚迎接一个很美的清晨。天空苍蓝,垄罩山区的浓雾一夜间全数散去,她问蓝斯洛特的伤势如何,对方回答并没有受伤。
「可是,我明明看到你的腿被──」
「您或许陷入另一种幻觉了,王后陛下。」蓝斯洛特坐在地上,解开两边靴子,卷起裤管,两只小腿都没任何伤势。
事实上,格琳薇亚现在才发现,尽管遇上许多险峻战况,蓝斯洛特依然毫发无伤。
这一定是圆桌第一骑士的实力吧。
他真是个既厉害又仁慈的男人。
「王后陛下,怎么了?」卷着衣袖的蓝斯洛特,注意到格琳薇亚仍在看他,疑惑地发问。
「没事……我、我们要走了吗?」莫名感到慌乱,格琳薇亚赶忙移开视线。
曾觉得蓝斯洛特的眼睛有这么漂亮吗?
曾觉得蓝斯洛特的声音有这么好听吗?
蓝斯洛特的浅笑曾令她感到胸口缩紧吗?
没有。
没有。
没有。
但是,突然之间,答案全不同了。
「王后陛下,在走之前,您……不想洗身体吗?」不只是听的人害臊,说的人也很别扭。「我、我在附近收集了几桶露水,刚、刚才烧好热度,您……已经这么多天了……您、呃……」
难以启齿。格琳薇亚安静听着,理解他的意思,满面羞红。
由于摄取食物太少,沉睡时间太长,她日常生活……去一趟草丛的次数就减少许多,但仍是有需要的,每当这种时候,她总要如实告诉蓝斯洛特,让毫无怨言的骑士抱她去附近隐密处。
有几次因虚弱或疼痛,导致腰带解不开或穿不好,还得请蓝斯洛特来帮忙。
在当时那确实是屈辱至极,无地自容是最好的形容词。
可是这时,虽仍然感到羞耻,却……却不会想要埋怨为何蓝斯洛特是男人、为何自己是女人,这种幼稚无谓的事实。
这是个付出一切在保护她的骑士。做着一个男人不会为一个女人做的事,即使那个女人是他效忠的君主之妻。
蓝斯洛特把几个烧好的水桶打开,沾湿布巾递给格琳薇亚。他正要背对身前,不太放心地问:「唔……王、王后陛下,需要我为您……」
形势比人强。现在可以省却任何一点力气都是好的。
格琳薇亚咬紧下唇,耳朵仍发烫着,轻轻点头。
「失礼了……」蓝斯洛特为她解开腰带,松开衣里暗扣,动作十分纯熟。没有看格琳薇亚一眼,他之后背过身,安静地等着。
格琳薇亚用布巾擦拭脸旁与身体,衣服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半掩半裸,本来无血色的肌肤,现在被温水和私密情绪弄得润润通红。当需要再次沾湿布巾时,她会拉拉蓝斯洛特的衣服,蓝斯洛特会往后伸来一只手,接过布巾。
以最快速度结束洗涤,格琳薇亚确实感到清爽舒服不少,似乎从今日醒来时,疼痛就不是太无法忍受。
这是布瑞姬特的礼物吗?
格琳薇亚不知道,但愿意感谢任何关心她的人或神只。
距离山顶还有不短的路,今天是受诅咒后的第八天。
蓝斯洛特知道以王后现在的状态,没有记时间的可能,她对死期如此接近之事毫无所觉,所以只是一点点也好,他想让她更开心些、舒坦些。
「蓝斯洛特,你也该……吃一点。」
把磨好的苹果粉渣送到格琳薇亚嘴边时,对方担忧地阻止了他,蓝斯洛特只好给她一抹笃定的微笑。「我已经吃过干粮了,王后陛下。」
这是谎言。
其实蓝斯洛特三天没吃东西了。
他们的食粮大部分在战斗和躲避中遗落,估计进了别人或野兽的肚子里。
幸好只要把干粮都给格琳薇亚还是够的。
──洗涤、用餐、准备完毕。
好了。该出发了。
今日视野良好,不像前几天浓雾环绕,为了小心起见反而不敢赶路。
蓝斯洛特背起格琳薇亚,沉稳地说:「我们要出发了,王后陛下。」
「好……」
格琳薇亚的脸颊枕在他肩上,不再如以前试图维持男女之别的距离。
第十天,勉强赶到山顶。
与底下荒凉的景象不同,这里尽是绿地、花香与果物,而生命之泉就在前方。
蓝斯洛特这两天没有休息,没有睡眠,不断走着、爬着、移动着,可是,格琳薇亚一直在睡觉。
她连续两天没有醒过来。
不要紧。
蓝斯洛特告诉自己。
不要紧,只要喝下生命之水,一定会醒。
诅咒会被解除,她会恢复过去神采华美的模样。
然后……然后,她还会骑在那匹金色骏马上,有力的双腿挟着马背,健康的身段与布狄卡奔跑时的肌肉线条合为一体,那头黑色泛光的长发会顺风而扬,衬托着她开朗灿笑的面容。
──啊啊,就像一名女战神。
「……所以、妳要战斗……」
把格琳薇亚放在泉水旁,蓝斯洛特不断试着把水倒入她口中,但一滴也进不去,一口也没喝下。
他最后自己喝了一口水,低头含住格琳薇亚的唇,用舌尖和牙齿将水硬送入喉中。
格琳薇亚还是没反应,长长的睫毛平静地覆盖在眼帘之上。
「请妳、战斗吧……!我请求妳──」
泪珠滴落在苍白颊边,随着越来越多的泪水,滚入格琳薇亚的唇瓣。
蓝斯洛特跪在地上,如无措幼童般哭泣着,他的双手盖住微凉脸蛋,想要温暖她,却只是不断弄脏她,攀爬山地的脏污留在她脸上。
黑色的。肮脏的。都是自己害的。
想救她的心没有受到迪安.凯希特认可。
生命之泉没有发挥奇迹的力量。
因为我是个伪物吗?
因为我的名声、我的正直、我的感情,都是假的?
不不不不不不不──
蓝斯洛特边哭边道歉。
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故意弄脏妳的,我只是想要妳幸福,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放弃、不要丢下我……!」骑士疯狂地摇着她的身体。「妳答应过、妳承诺会平安回坎美乐!妳说过的!为了那些等着妳的人,那些爱着妳的人,格琳薇亚──!」
我好不容易才等到妳──
──咳──
咳嗽声。
蓝斯洛特止住呼吸,看着格琳薇亚一手按住胸口咳嗽。
「妳醒了……」
「蓝、蓝斯洛特……我……咳、咳咳……」格琳薇亚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被喉中的水呛到脸都红了。
「妳需要再喝多点生命之水。」蓝斯洛特把旅行皮水袋的开口凑到她嘴边,但格琳薇亚掩着嘴巴,仍在咳嗽。
于是他又自己喝了一口,拿开格琳薇亚的手,以嘴喂水。
格琳薇亚先是惊愕地瞪大眼睛,接着双手便拚命推阻他的肩膀。
在勉强喝下水后,她想说点什么,蓝斯洛特却又重复犯行。
「唔………」
生命之水不仅解除诅咒,更有恢复体力治愈伤势的功效,格琳薇亚很快就觉得身体不像那几日如此沉重,彷佛连装着灵魂都是负担。
然而,她还是感到晕眩。
她的身体仍在发热。
她的意识依旧无法如从前一样。
所以她与蓝斯洛特吻着,一次又一次。
无法像从前一样了。
***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下山的路上,由于格琳薇亚还有些虚弱,山路也过于艰险,所以仍是被蓝斯洛特背着。
骑士沉柔回答:「王后陛下没事了,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礼物。」
他们没有提起在生命之泉旁的吻。
可是彼此都知道,那是从未有过的热切。
在别人、在任何人身上都找不到的共鸣。
即使不用赶路,回山下还是得经过食人怪领土,蓝斯洛特和格琳薇亚都特别小心翼翼,只求能快速通过。
意料之外的是,原以为要有一场复仇战,却安然无事走出食人怪地区。当两人还在庆幸罕见的幸运时,就在山道旁的岩石上,一把匕首静静地躺在那里。
赤龙图腾,是亚瑟王的所有物。
格琳薇亚拾起来看,刀锋上没有留着原本应有的血迹,干净而美丽。
是蓝斯洛特救的那个食人怪,劝服同伴们让他们安全离开吗?
食人怪会吃人,或许,他们也会报恩吧。
将匕首放在唇上,格琳薇亚微笑低语:「就算相隔遥远,我也能感觉到您在保护着我。」
几天之后,他们下了山,唤回野放在附近草原的金色骏马。
格琳薇亚欢喜地抱住它,布狄卡的头也上下磨蹭,欢迎劫后余生的主人。
「蓝斯洛特,上来吧?」坐在马背上的格琳薇亚,朝蓝斯洛特伸出手。
但骑士摇头,说:「太不符礼仪了,王后陛下。」
「但我们之前不是一直──」
「那是不得已,我为我的失礼感到抱歉。」
「蓝斯洛特……请你上来,好吗?」格琳薇亚无法像以往那样,直接用命令对付死脑筋的骑士。
这几日他们一起经历过的事,他给予的帮助,亲眼目睹他对敌人的宽厚,他奋战时的勇武,他昼夜不懈照顾自己的耐心……甚至是他低头专心磨着苹果的样子。
格琳薇亚真的不能再将他视为护卫、属下或必要时可以互利的朋友。
他……他是让她不愿轻易放开的男人。
蓝斯洛特对怀柔政策向来没抵抗力,犹豫片刻后,跃上马儿,坐在格琳薇亚后面。布狄卡是匹战马,原本只接受原主人骑士王和现任主人格琳薇亚的控制,没想到蓝斯洛特第一次握它的缰绳,就能让它不扭动那颗骄傲的头,乖巧地往前方跑去。
「请抓紧,王后陛下。」蓝斯洛特一手揽住她的腰,胸膛贴近她的背部。
而格琳薇亚,小小地应了声后,便任由他抱在怀里。
清风吹不凉发热的脸蛋,也抚不平加快的心跳。
回家旅程终于可以住旅店了,格琳薇亚躺在床上,有种好像一辈子都没睡过真正的床的错觉。蓝斯洛特按照惯例在睡前来找她,询问是否安稳或需要什么,她看着对方因战斗后破旧的衣服,便说,明日先帮你买件衣服吧。
可是蓝斯洛特拒绝了,即使不用赶路,他也不放心格琳薇亚的状况,能快点回去让梅林检查是最好的。
见到他为难关怀的表情,格琳薇亚也不好强迫,便叹道:「至少让我帮你把那个破洞缝起来吧?」
为了救食人怪而撕破的衣服,穿在身上的确有点可笑。
「我答应你的要求了,这次换你答应我。」
于是蓝斯洛特只好遵从王后的命令。
格琳薇亚向旅店老板要了块颜色相近的布料,没过多久便缝好破洞,蓝斯洛特裸着上身尴尬地坐在房间角落,听到完成的那瞬间几乎是跳了起来,道谢后迅速穿上。
看来这样他也能稍微体会我之前的困扰了。
骑士道别后几乎落荒而逃的窘迫,让格琳薇亚不禁噗哧一笑。
最后,两人的冒险划下句点。
蓝斯洛特和格琳薇亚回到了坎美乐。
被一群医疗师和侍女团团包围,催促着快点回房检查,但格琳薇亚想跟蓝斯洛特说点什么,不想就这样分开。
「蓝斯洛特──你、你……晚点,会来探望我吗?」
高瘦的骑士笑着点头。
被推着回房时,格琳薇亚不断转头张望,蓝斯洛特一直站在那里目送她。
完全不一样啊。
她离开坎美乐那日,即使回头盼望也看不到阿尔托莉亚。现在却有一个男人,安静地站在那里,想要守护她到最后一刻。
格琳薇亚此时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了。
作为亚瑟王的王后,她爱上了身边最亲近的男人。
***
蓝斯洛特未受传召就踏入王的书房,当时梅林正站在桌前报告一些事,而坐在椅上审查国政卷轴的,是金发国王阿尔托莉亚。
阿尔托莉亚对失礼的闯入并没斥责,甚至还开心地站了起来,俊秀年轻的容貌随笑容扩大而愈发年幼。
「您果然平安回来了,我的王!这种样子不好出去迎接您和王后陛下,真是抱歉。」阿尔托莉亚说着乱七八糟的话。
对不知情的人而言的确莫名其妙。
蓝斯洛特却没了面对格琳薇亚时的浅笑,表情转为疏远,语气淡然。「梅林,可以解除魔术了。」
「是,陛下。」
不列颠最智慧的魔术师念了几句咒语,阿尔托莉亚和蓝斯洛特的周围忽然散发银光,不久,光辉褪去,两人的外貌有了令人错愕的改变。
蓝斯洛特变成阿尔托莉亚。
阿尔托莉亚变成葛温。
──不。
正确用语是“变回”。
「梅林,去王后的房间查看她是否确实无恙。」阿尔托莉亚坐在大椅上,下令:「葛温,你可以去请蓝斯洛特来王城了,告诉他,晚点王后想见他一面。」
「是。」
「摩根拉斐,抓到了吗?」
「在您离城后的第二天,摩根的城堡被强盗入侵,杀光了她的侍从,她也从城里消失了。很多人都说,她应该是被强盗抓走,凶多吉少。」
「不列颠仅次于梅林的魔术师会这么简单被抓走吗?」阿尔托莉亚嗤之以鼻。「自导自演这场戏只是想消灭我和格琳薇亚派去的间谍吧。算了,以后再提,你们先下去做我交待的事。」
「遵命,陛下。」
葛温跟梅林走后,阿尔托莉亚一个人坐在书房,被繁杂无序的思绪所淹没。
当要求梅林使用曾助乌瑟王与伊格兰共度一夜的化身魔术时,阿尔托莉亚就想到摩根拉斐也是精通变身的魔术师,她在幼年时曾与精灵王国签了契约,让她获得强大力量,其中,变身术就是她的拿手好戏。恐怕欺骗蓝斯洛特的妖精,就是摩根所假扮,也只有她才有理由对格琳薇亚下此诅咒。
当诅咒发动时,格琳薇亚有心爱之人的秘密就会被她知道,将来她会如何探索这个秘密、利用这个秘密,就令人倍感棘手了。
阿尔托莉亚边思索着,手指一边抚摸衣料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