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枝虽然低矮,不过拨开钻到树干旁,树根上就有个可以坐下来的空位。只要待在白树下,妖魔的攻击不知为何就会变得断断续续,野兽更是完全不再来袭,让她可以休息一下,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钻到树下、背靠着树干的阳子,正注视着宝剑。距离在拓丘遇见老人已经超过十天了。
宝剑放出淡淡的光芒,把附近的树枝映得皓白皎洁,果实则发出金光。
自然而然又在等待着母亲身影的阳子,眼前出现了好几个移动的人影。
许多人。黑衣服。年轻女生。宽阔的房间和成排的桌子。
──是教室的景象。
教室中,穿着制服的少女们聚在一起。这是寻常的下课光景,整理得漂漂亮亮的发型、熨烫得整整齐齐的制服、干净又白白嫩嫩的皮肤,和自己相较之下,对比实在太强烈了,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听说中岛离家出走耶!』
朋友熟悉的声音起了个头,七嘴八舌的吵闹声顿时涌进阳子的耳朵。
『离家出走?不会吧?』
『是真的,是真的。中岛昨天不是请假吗?就是因为她离家出走了。昨晚中岛她妈妈有打电话给我,害我大吃一惊。』
(这是前一阵子的事了……)
『吓死人了。』
『她是班长耶!』
『果然,人家都说外表正经的人,背地里才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花样。』
『说得也是。』
阳子觉得更好笑了。这和自己的处境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听说有个奇怪的朋友来学校接她,而且还是个很可怕的男人哦!』
『男的?哇塞!』(插花:哇塞你个头,如果是女的,岂不更劲爆|||||)
『会不会是私奔啊?』
『也有可能。对了,教师办公室的玻璃不是全都破了吗?据说那就是中岛的朋友弄的。』
『真的假的?』
『喂!什么样的男人啊?』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个长头发还染起来的家伙,穿得披披挂挂打扮得很奇怪。』
『其实中岛是搞重金属的啦!』
『原来如此啊!』
(景麒……)
阳子面对着这些吵嚷,像个鬼魂似地动也不能动。
『我就说嘛,她那个头发一定是染的啦!』
『她不是说天生的吗?』
『一定是骗人的,哪有人天生就是那种颜色啊?』
『可是……听说她把书包和外套留在教室耶!』
『咦?真的吗?』
『昨天早上森冢发现的。』
『这不就是私奔吗?只献上自己的身体……』(插花:说什么鬼话哪?阳子的老爸所赏识的“良好”校风,就是这副德性?)
『你耍蠢啊?不过,这样就不是离家出走,而是失踪了吧?』
『好恐怖哦……』
『再过一阵子车站前面就会贴出海报了。』
『会竖一个看板,然后中岛的妈妈就会在街头发传单。』
『她会说:请帮忙找找我的孩子!』
『你们这些人哦,讲这些不负责任的话。』
『管他,反正和我没关系嘛!』
『一定是翘家啦!』
『对咩对咩,其实那种好学生才特别容易走错路说。』
『我看是私奔啦!因为她太死板了,一旦燃起熊熊爱火就昏头了。』
『够了没啊?你和中岛交情不是还不错吗?』
『哪有,不过是讲讲话而已。说真的,我并不是很喜欢她。』
『我懂,摆个好学生的架子。』
『就是说嘛!』
『还说什么爸妈管教很严,她还以为她是千金小姐啊?』
『脸皮有够厚。不过,可以抄她的作业就蛮不错的。』(插花:究竟是谁脸皮厚?)
『对喔,真的耶!其实今天的数学讲义我还没准备说。』
『啊~人家也是啦!』
『有没有人写好了?』
『要是中岛就一定有写。』
『阳子~快回来吧!』
哇的一声,她们开心地爆笑出来。突然间原本清晰的景象变模糊了,眼睁睁看着它扭曲、消失。它闪了一下,然后视线又变清楚,然而阳子眼前只剩下失去光芒的剑身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六节
阳子把剑放下,觉得手好沉重。
她心里的某处终於明白,自己一直称之为朋友的那些人,其实并不是朋友。
人生仅有很短暂的一段时期,会和被关在狭小牢笼里的同伴相聚一堂,等到年级变高分班了,彼此也就遗忘,毕了业也不再见面。如今就是这样的情形吧!
想到这里,她掉下眼泪。
虽然有朝一日必定会体悟到这只是短暂的关系,但心里仍不免期待,其中仍会隐藏着一些真心吧?
如果可以,阳子真想跳进教室,告诉大家自己的处境,这样她们会如何反应呢?
这些生活在遥远世界、和平国度的人,她们一定也会烦恼和痛苦吧?一思及此,阳子打从心底笑出来,睡在地上蜷起身体。
和这个世界的一切彻底切断,孤伶伶的,百分之百孤伶伶的,蜷起身体的自己。她感到真切的孤独。
每当和父母吵架的时候、和朋友不愉快的时候、单纯因伤感而沮丧的时候,口中就会抱怨自己好孤单,这实在太幼稚了。她有家可归,没任何人与她为敌,而且有东西能抚慰她的心灵,就算那样东西消失了,也一定能马上再交到朋友,即使那只是表面上的朋友。
这时,不管听了多少次都觉得刺耳的难听声音响起,阳子继续蜷着身子,皱皱眉头。
『所以我说你回不去了。』
『你很吵。』
『要是回得去的话,你就回去看看嘛!回去之后可是没有半个人在等你哦!这也没办法,谁叫你是个不值得等的人。』
猴子和剑的幻影多半有某种关联。苍猿必定是在看见幻象的前后现身,它并未特别加害自己,只是用刺耳的声音和语气净说些她不想听的话。或许因为如此,冗佑才没有任何反应。
『──妈妈在等我。』
先前在幻象中见过、母亲抚着绒毛娃娃哭泣的身影浮上眼前。就算她称之为朋友的同学当中,并没有真正的朋友,但至少母亲会真的站在阳子这一边。一股思念之情立刻涌起,让她胸口好痛。
『妈妈在哭,所以我总有一天一定要回去。』
猴子笑得格外大声。
『因为她是个母亲啊!孩子不见了当然难过嘛!』
『……这话是什么意思?』
阳子抬起头,只见短短杂草覆盖的地面上,苍猿的头就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可不是因为你不见了才难过,她只是觉得失去孩子而伤心的自己很可怜,这一点你还不懂吗?』
胸口一紧,阳子无法辩驳。
『就算她的孩子不是你,而是个更差劲的小孩,做母亲的一样会伤心。母亲就是这样的生物啊!』
『你住口。』
『表情不要这么吓人嘛!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猴子用咯咯的刺耳声音大笑。
『就像养了很久的家畜一样,养久了总会有感情嘛!』
『住口!』
她轻轻起身,把剑拿好。
『好可怕,好可怕哟!』
猴子还是继续笑着。
『想念爸妈是吧?那种爸妈有啥好想的?』(插花:苍猿这斯总算说了句人话。呃,差点忘了,它本来就不是人。)
『我不要听。』
『我都知道,你只是想回家,并不是想见爸妈对吧?你想回到温暖的房子、有人支持你的地方。』
『你说什么?』
猴子咯咯笑道。
『你其实是想,爸妈的话就不用担心他们会背叛了,对吧?那不跟饲主一样吗?』
『乱讲!』
『你就跟猫啊狗的一样,只要乖乖的能被人家疼爱就够了,顶多是咬咬主人的手、把家里搞乱罢了,反正他们为了面子也不会把你赶出去。不过相信这世上一定有很多想要偷偷把孩子勒死的爸妈。』
『胡说八道!』
『是吗?真的是胡说八道吗?』
猴子故作淘气地瞪大眼睛。
『说他们只是因为疼爱小孩自己才有成就感,的确是胡说八道,应该说他们很爱扮演为了小孩着想的父母才对。』
咯咯咯的嘲笑刺激着耳朵。
『够了!』
『你也一样,不是吗?』
阳子摆在剑柄上的手停住了。
『你对扮演好孩子很乐在其中吧?听爸妈的话,难道就代表你认为爸妈说的话是对的吗?你只是怕反抗他们会被赶出去,所以才讨好饲主,不是吗?』
阳子猛地咬住嘴唇。虽然不至於担心被赶出去,不过她知道自己会担心被骂、担心家里气氛沉重、担心想要的东西爸妈不帮她买、担心被处罚,不知不觉间就开始看爸妈的脸色。
『你这个好孩子是假的。你不是好孩子,你只是怕被抛弃所以才扮演成爸妈心目中的好孩子。你的好爸妈也是假的。他们不是好爸妈,他们只是怕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才做着流俗的事。(插花:按这种标准,世上哪有完人?)一群骗子怎么可能不背叛别人嘛!迟早你会背叛父母,父母也一定会背叛你。人不都是这样吗?互相欺骗、背叛别人、被别人背叛,一直周而复始。』
『你这个怪物!』
猴子笑得更大声了。
『你的嘴巴越来越厉害罗!我的确是怪物,不过我很诚实,绝不会说谎,只有我不会背叛你。真是遗憾哪,竟然是由我来告诉你。』
『闭嘴!』
『你回不去了,不如死了算了!要是你没有勇气去死的话,就让自己活得像样一点吧!用它就行了。』
猴子看着阳子举起的剑。
『认清事实吧,你没有朋友,只有敌人,连景麒都是你的敌人。肚子很饿吧?想要过像样一点的日子吧?用它去吓吓人就行了。』(插花:其实我一直纳闷,阳子竟然这么久都没想要去抢劫。都说好孩子变坏最快,似乎也并非那么容易。)
『少废话!』
『反正每个人手上拿的都是肮脏钱,逼他们交一点出来就行了,这样你就可以过更好的生活了。』
她把剑对着咯咯笑的难听声音向下一挥,但是那里已经不见它的踪影,只有嘲笑声在黑夜中渐渐远去。
阳子抓着泥土,然后她发现,有某种东西滴落在如爪般弯曲的指缝间。
心里虽然明白,却动弹不得。明明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四分五裂、会被吃掉,身体仍然动也不能动。然而就算身体可以动,也无处可逃、无法对抗。
她觉得体内的血液在逆流,甚至觉得可以听到逆流的声音,那就像是汹涌的波涛声。
眼看着距离已经缩小到三百公尺了……
阳子惊醒了过来。
她感觉到汗水沿着太阳穴流下,眼睛酸得要命,於是赶忙拼命地眨眼,接着才终於深深地喘了口气。
『是梦……』
她发出声音想要确认一下。她一定要好好的确认一下,要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会觉得很不安。
『只是个梦。』
不过是个梦,不过是个最近连续作了一个月的梦罢了。
阳子缓缓地甩甩头。房间里因为厚窗帘的缘故而暗暗的,拿起枕头旁的时钟一看,离该起床的时间还很久。身体很沉重,连想要动一动手脚都觉得有困难,好像被黏住了一样。
第一次作那个梦大约是一个月之前的事。
起初只有一片黑暗。耳边传来水滴进空洞中的尖锐声音,她则孤伶伶地伫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心中充满不安,身体想动却动弹不得。
同样的梦连续作了三天之后,黑暗中开始出现鲜红的光晕。梦中的阳子知道,有很可怕的东西将从光的那一边过来。她连续五天因为这个黑暗中出现光的梦而尖叫着从床上跳起来,然后她看到了影子。
一开始看起来像是漂浮在红光中的脏东西,等到好几天都梦到同样的梦之后,她才发现那东西正在靠近;等她明白那是某种成群的东西时,又花了几天;然后再经过数日,她才知道那是异形怪兽。
阳子将床上的绒毛娃娃拉到身边。
──已经离我很近了。
那群东西花了一个月从地平线那端跑过来,恐怕明、后天就会抵达阳子身边了。
──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阳子甩甩头。
──那是梦。
就算连续作了一个月,而且内容每天都有一点进展,梦仍然只是梦。
即使试着这样说服自己,还是无法拂去胸中的不安。心脏快速鼓动,耳朵深处仿佛能听见血液如潮浪奔腾的声响,沉重的呼吸灼烧着喉咙。阳子抱着填充娃娃好一阵子,像是在寻求依靠。
她撑着睡眠不足又疲倦的身躯勉强起床,换上制服下楼去,做什么都觉得提不起劲的,随随便便地洗个脸就走进了餐厅。
『……早安。』
她向面对着流理台正在准备早餐的母亲打声招呼。
『起来啦?最近都很早嘛!』
她的母亲边说边回头看阳子,随意的一瞥停留在阳子身上,立刻变成了很严厉的表情。
『阳子,是不是又变红了?』
阳子原本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呆了一下子,接着才赶忙用手将头发束起来。以往她都会先把头发绑好才到餐厅来,今天早上却将睡前绑好的头发解开,只插了一个发梳。
『是不是染一下比较好?』
阳子只是摇摇头,披散下来的蓬松发丝轻轻擦过脸颊。
阳子的头发是红色的,原本颜色就很浅了,只要一被太阳晒或泡在游泳池里还会退色。她的头发现在留到背上,发梢的颜色变得很淡,因此看起来就像真的去染过一样。
『不然的话,要不要再剪短一些?』
阳子不发一语地低着头,默默地迅速将头发编起来。编成整齐的麻花辫之后,颜色看起来就比较浅了。
『你这到底是像谁啊?』
母亲表情冷冷地叹了口气。
『上次你们老师也问过我,你这到底是不是天生的?所以我才觉得你干脆把头发染一下好了。』
『可是我们不准染发。』
『那剪短一点好了?这样起码不会那么明显。』
阳子不说话,母亲则一边倒着咖啡,一边用冷淡的口气继续讲。
『女孩子家最重要的还是整洁朴素,不要太显眼,要老实一点。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引人注目,不是要打扮得很招摇,但被人家怀疑总是很丢脸的,因为人家甚至会因此而怀疑你的人格。』
阳子沉默地盯着桌布。
『我猜一定有人看到你的头发,就以为你是不良少女。你也不希望自己被人家当成太妹吧?我给你钱,放学后就去剪一剪。』
阳子偷偷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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