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宋国约定休战时还特意强调不许宋国右路边借机攻袭的事情。想来若非完颜璟向中路军施压,在自己撤退时种慎未必会如此老实,于是在心下不免愈的生出一丝感激之情。
“臣有罪,右路失利,臣只得率残部惶惶然而退,辱及国体军心,臣恳请陛下责罚。”仆散揆并没有从地上站起,而是继续跪在地上禀告道。
“卿无罪,卿还有功哩。”完颜璟的脸上总算是勉强展现出了一丝笑容,走上前去把仆散揆扶了起来。
“临喜,你能不存恋名贪战之心,而果断率军来与我相汇合,朕心甚慰。此番保全了我右路军三万大金健儿的有用之身,便是大功一件了。”“临喜”是仆散揆的女真名字,完颜璟把着他的胳膊将之扶起,温声夸道。
仆散揆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嘴上仍说:“臣惶恐。”
“朕很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让你领右路军,而是屈从于宗室和众臣的压力让康国公领军,以致于方有今日右路战场之退败。”完颜璟摇头自责道:“朕用人不明。”
“陛下何出此言?”仆散揆急忙拱手道:“陛下登基一年,却大力简拔有用之臣,广开四海言路,仅提拔的汉臣一项就是比先帝数年都多。大金国谁不夸陛下之贤?至于右路军之任事,盖因臣资历尚浅,德望更不足以服众。故陛下当初若强行委臣以重责,恐令群臣生隙,有损南征之军心团结,亦非善策。”
仆散揆低头顺目地又答道:“何况臣是陛下王府旧臣,或甫一登基便令臣任一路军帅之高职,更会令人说陛下任人虽亲,有损圣名。”
“屁的圣名!”完颜璟作为一名帝王,本还是极为看重自己的名声毁誉的,但此时战局展至此,已经是什么名望都换不回来了。他憾恨的拍了下桌案:“右路之败,累及全军啊!”
“莫非中路军?”仆散揆吃了一惊。
“战局旷日持久,想一举而竞功难啊。”完颜璟叹息着摇了摇头:“朕再想想,你一路辛苦,若无他事便先退下休息吧。”
仆散揆行了个礼,躬身后退,刚想退出。突然金帐的门帘一掀,一个人影急匆匆的奔了进来,差点和仆散揆撞了个满怀。
仆散揆定睛一看,却是东南路兵马副都统制使徒单克宁。此人和自己一样,都算是完颜璟的心腹之臣,其人平日里也是素以稳健著称的,此时却何以如此惊惶失措?
仆散揆不禁停住了脚步,惊讶地看了徒单克宁一眼。
徒单克宁来不及和仆散揆打招呼,却已经急行几步走到了完颜璟面前,跪下禀道:“陛下,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完颜璟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暗道莫不是宋军进攻中路大营了?倒随即就想这是不大可能的事。右路军种慎或可反守为攻,但在这中路主战场上,还是金兵保持着对宋国城池压迫性的优势的。
哼,韩侂胄若敢放弃坚城优势而出击野战,那么他就敢点起金国健儿出击相决,一战定胜负!
完颜璟沉下声来对徒单克宁喝道:“急什么,天还塌不下来,慢慢地说。”
徒单克宁深吸了一口气,缓了下情绪,但却依然是满脸忧色,说道:“中都急报:留守监国的太子在不久前遭到暴徒行刺,已经”他看了眼完颜璟已经有些紧张的神态,吞了口唾沫,艰难地说:“已经伤重身亡了!”
“什么?”完颜璟再也无法保持笃定的心态,惊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太子完颜洪裕最是受他疼爱,此刻受到刺杀,宛如被人心头剜肉,痛极难言!
一股急怒冲上心头,完颜璟身子一摇,差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仆散揆和徒单克宁慌忙冲过去,一左一右的扶住了完颜璟回龙椅上坐下,迭声地劝道:“陛下保重圣体要紧。”
仆散揆回身喊道:“传太医来!”
完颜璟一把推开了两人,朝徒单克宁问道:“凶手是谁?抓到了吗?”
徒单克宁摇了摇头。
“查!”完颜璟咬牙切齿的说道:“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害我爱儿的凶手抓出来,凌迟处死!”
“是!”徒单克宁应了一声。看完颜璟脸色稍霁,才又说道:“太子遇刺,滋事体大,怕是会动摇国体。”
完颜璟看了他一眼。太子完颜洪裕年仅十五,根本还无法理政。加其为太子,只是为了帮助完颜洪裕培养威望,并为以防战事不利自己有所不测时预先做出安排。真正的监国重任,实际上是由帝师完颜匡承担。
有完颜匡在,国政就不会乱。
“可太子必竟是国之储君,一旦有失,恐怕仍然于国不稳。”徒单克宁把手中的一封信扎举了上来:“辅政大臣、平章军国事完颜匡也有密信八百里急报,臣怕京中或还有他事。”
完颜璟把信件接了过去,撕开了封口后看了几眼,脸色果然立即就沉了下来。
徒单克宁和仆散揆互相对视了一眼,仆散揆小心翼翼地问:“敢问陛下,莫不是老相国的信中也有什么重大事情提及吗?”
“哼!”完颜璟冷哼了一声,说道:“太子才刚刚遇刺身亡,卫王府便似有异动。据侦其门人家奴频繁四出,与国内留守的各军营联系加剧,和各重臣家中也都有走动的迹象。”
金世宗皇帝因病驾崩后,其长子完颜允恭早逝,由完颜允恭之子完颜璟是以皇太孙的身份来登基的。而皇叔卫王完颜永济同样作为先帝的儿子,曾经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虽在继位之事上比完颜璟棋差一着,但却也一直是口服心不服的。
“莫非他想借机夺位不成?”仆散揆道。
“老师已经以缉拿刺杀太子凶手的借口,立即调动手下兵马封锁中都和上京的各城门,并严令各军不得妄动。想来有他在,皇叔还一时不敢太嚣张。”完颜璟说道。事完颜匡不仅是辅政大臣、平章军国事,更是自己的老师,所以完颜璟能放心的亲征在外,皆因有这位老师在中都替自己坐镇。
“但既有此变,陛下不可再久悬于国外了,宜回中都稳定大局。”徒单克宁道。
“你又想劝朕退兵?”完颜璟盯着徒单克宁问道。
“老相国再有辅政之材,也难比陛下天威亲临。陛下不在,宵小们就总是难以按捺野心,或总有挺而走险之举也未可知。必竟夜长梦多,一旦国内有变,陛下悔之晚矣!”徒单克宁跪下言道。
完颜璟盯着徒单克宁看了半天,又把目光望向仆散揆,问道:“临喜,你的看法呢?”
仆散揆也跪了下来:“事到如今,臣也同意徒单克宁所奏。”
看完颜璟沉默了下来,仆散揆跪着趋前两步,又道:“陛下可还记得海陵觞王之祸吗?”g
【……第七十节黄旌百卷战无休(三十六)】
………【第七十一节 宝剑归鞘血尤腥(上)】………
海陵觞王,完颜璟怎么可能忘记这个人。
虽称王,但此人其实曾是大金国的一位皇帝,也是完颜璟祖父的哥哥。
海陵觞王的名字叫做完颜亮,女真名迪古乃,字元功。金太祖阿骨打庶长孙,辽王宗斡第二子。自幼聪明好学,曾拜汉儒张用直为师。金熙宗天眷三年,被当时的金国皇帝授为奉口上将军,赴梁王宗弼军前效命。三十多年前,海陵觞王杀兄夺位,称帝登基。并随后迁都中都,又率大军亲征宋国,不想却受到了大宋军民的激烈抵抗,侵宋之战呈现胶着之态。在困顿于宋境,金国内势力空虚的情况下,时任东京留守的曹国公,也就是完颜璟的爷爷完颜雍在国内突然动叛变,称帝了!这一惊天消息传至侵宋的金军之中后,部下也生叛乱,杀死了完颜亮,以大氅裹尸而焚,并被取消帝号,降封为海陵王,谥为“觞”,故又称之为海陵觞王。
这一惨案一经提起,完颜璟心头陡惊。他拍案而起,怒喝道:“你莫不是以为朕会也落得和海陵觞王一样的下场?”
仆散揆跪行两步,叩头道:“臣自跟随陛下以来,已十七年矣,自知陛下英明之君,自有众圣灵佑护,是贵人天相。可今日之事,又与三十年前之状何其相似,陛下不可不做设防啊!”
完颜璟在帐中背着手转了两圈,说道:“你们休要做这危言耸听。想朕登基以来,群臣莫不拥戴。今日这大营之中,也皆是亲信之军。岂可与海陵觞王那失心离德之辈相比!”
但这时徒单克宁却梗着脖子回道:“陛下误矣!时势危急,臣不得不冒死言:昔日海陵觞王登基之时,还不也是群臣争相拥戴?可一旦局势失利,则大变也就在旦夕之间尔。”
完颜璟大怒,自他登基称帝以来,听到的都是称功颂德、表忠献诚之类的话,这时让徒单克宁一说,几日间心头一直翻腾怒火再也不可抑制,抽出了脸间的宝剑就直指徒单克宁:“你自己胆小欲撤退,今日却想拿这话来骗吓朕不成!”
仆散揆惊地一下扑过去死命抱住了完颜璟,劝道:“徒单克宁栋梁之材,望陛下惜之,慎之啊!”
徒单克宁也大呼道:“臣鲁莽,可此危急存亡之时,臣不敢偷安苟全以陷君王,此番逆耳忠言,却全无二心,唯盼陛下察纳!”
帐中几名亲侍也一同冲过来抱住了完颜璟,苦苦劝求。
完颜璟推开了众人,拿剑继续指向了徒单克宁,怒吼道:“你认为朕会输于宋人吗?”
徒单克宁说道:“臣是否忠心,陛下心中一向明朗。只是陛下不愿亲征而退为国内群臣所笑尔。可胜败本兵家之常事,此和海陵觞王之祸二者间哪一个又更危险呢?汉人有句话,叫‘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陛下饱学汉典,岂不知之?”
说罢,在完颜璟剑锋前不闪不避,只是挺直了身子将脖颈凑了上去,缓缓闭上了眼睛。
完颜璟拿剑指着徒单克宁看了半天,突然一声怒吼,挥剑就斩了下去。
仆散揆忍不住惊呼了出来,本以为徒单克宁即将命丧剑下,但再看时,徒单克宁却仍然闭目跪于完颜璟跟前,身上丝毫无损。
原来完颜璟刚才一剑砍在身旁的灯柱上,他挥剑朝帐中的灯柱和衣甲架子胡乱地砍了好几剑,终于才泄完了心中的烦燥与不甘,一松手,掌中利剑便“当啷”一声坠地,他慢慢地走回金椅旁,像是不堪重负般的砰地坐下,众臣不敢应声,帐中一时竟安静了下来,唯有完颜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的声音。
帐中众人一齐注视着完颜璟,仆散揆与徒单克宁两目交视,却也只能继续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良久,完颜璟情绪竟自平复了下来。他缓缓说道:“临喜,你去把徒单克宁扶起来,你们其他人也都全部起来吧。你们没错,错的是朕。”
众人都惊讶的望向完颜璟,一边胆战心惊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完颜璟苦笑道:“徒单克宁说的没错,朕——只是不甘!”说罢,他重重拍了拍金椅的扶手,又一次道:“着实不甘哪!”。
“亡宋是祖宗的心愿,但既然历代先帝都没有干成,陛下也不用急于一时。”仆散揆劝道。
完颜璟道:“是朕过于操切了,结果骑虎难下,差点为了一时意气和宋国虚耗。多亏你们及时劝阻朕。”
随即他又指着徒单克宁向众人高声道:“今日在朕暴怒的情况下徒单克宁犹能为国事犯颜直谏,诚可称作是我大金的比干、魏征啊。传口喻:赏徒单克宁金五百两,绸缎百匹。以嘉其忠!”
这时仆散揆又言:“虽然现在战事困顿,国内又生急变,但整体战局上我大金目前尚仍略占优势,故臣建议:与南朝先停战议和,再行从容撤离可矣。”
完颜璟点了点头:“也好!”他又朝仆散揆道:“可依你们看议和条款需如何拟就?”
仆散揆叹了一口气:“现在宋国之内是抗金党掌权,远非以往李后时软弱可欺,再加上现在战局困顿,我大军又急于返师,优势尽失。故条款上怕已不能如往常般强硬了。”
完颜璟的目光在群臣身上巡视了一遍,终于又落在了徒单克宁的身上,注视了良久,说道:“徒单克宁,还是你再朝南朝跑一趟吧。目下朕身边可用之人,内不失忠,外不失威,当推为卿。”
徒单克宁跪下领旨:“臣敢不尽戮力全忠以报吾主。”
完颜璟上前把徒单克宁又扶了起来,亦叹道:“这次差使并不算的多么光耀,唯你深知朕的心意与苦楚,可托此任。须记得此次议和,但求能迅成事,可又不能失了我大金的体面即可。”
正月二十,金主完颜璟任命东南路兵马副都统制使徒单克宁为议和大臣,出使宋国全权商讨休兵之事。
徒单克宁亦不敢稍有耽搁,二十一日即进入大宋中路军的抗敌总行营,韩侂胄不敢擅专,快马请示了赵措后,于二十初八派兵护送徒单克宁进京,十六日后抵达,徒单克宁随即在临安与宋国君臣开展了激烈的休战商讨。
这一事件,在宋国内激进了巨大的纷争与讨论。军方与士人大多建议驱逐回徒单克宁,继续与金开战,不把金兵驱离国土绝不罢休。有些激动的士子们甚至纷纷上书朝庭,嚷着要一直打过江淮,收复故土。
可两府却仍然以礼接待了徒单克宁,以副相参知政事赵汝愚为的部分高官们甚至更倾向于接受与金国的议和,只是在条款上可以据理力争。理由很简单:打仗打的不仅是国土,更是人命,是钱粮!为了抗金,大宋已经举国之力以赴,这份巨大的压力外人们不知,可赵汝愚等两府的宰执们却是清清楚楚。他们一直在咬着牙坚持,现在突然有了个可以缓解的机会,怎么可能轻言放弃?
苟能制强敌,岂在多杀伤?金国如果服软想要议和,我们就应该给他这个机会,自己也借机休养生息嘛!
这激起了一些激进军官和士人的怒火,一时之间弹劾赵汝愚的奏折如雪片般的飞向了赵措的面前。得亏赵汝愚原本在士子们中间享有崇高威望,否则说不定被讥为卖国贼都有可能。
可最后赵措还是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