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坐,也是怜爱臣妾的一片痴心了。”说罢,又伏在太上皇膝上,声音无比娇软地道:“太上皇今儿个若得空,只求多陪陪臣妾罢。臣妾眼见妹妹为太上皇开枝散叶,心里只羡慕得很。”
太上皇听罢,心下一阵激荡。比起后宫里人人大度的样子,贾元春呷醋的娇态当真如同二十多年前慎太妃初初进宫的样子。这样想来,太上皇瞧着贾元春,自然也多了几分怜爱。
端坐在圆桌前的薛宝钗眼见着日落西山,又眼见着明月初上,宫人却还不曾宣报太上皇到来,心里慢慢地凉了下来。看着眼前一桌丰盛的菜肴,薛宝钗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终究是失了胃口。
过了一刻,莺儿进来回禀说:“娘娘,太上皇跟前的李公公来了。”
薛宝钗一听,忙收了脸上不愉的表情,换上一张淡淡的笑脸,等听完李公公说的那一串儿请安吉祥的词儿,宝钗才笑着说:“李公公辛苦了,莺儿,还不紧着些。”
李公公手里握着那扁扁的荷包,眼睛都笑眯成了线儿。谁不知道,这宫里赏人的荷包,自然是越扁的越有大来头。何况端太妃一贯是出手阔绰,这里头只怕是不少于二百两。才捏着荷包拢进怀里,就听上头薛宝钗笑问:“也不知道今儿个太上皇在何处用膳呢,昨日太上皇还说最爱这道糟鹅掌,谁知今日却享用不到了。”
李公公听了,再没有不知道的。这端太妃娘娘瞧着温柔敦厚的,听见太上皇不来也不恼怒,可这一问话便能听出来,端太妃娘娘是变着法儿地表示自己得宠呢,太上皇的行踪再不能不说的。想罢,李公公便躬身回道:“娘娘有所不知,今儿个长春宫的贤德太妃娘娘留了太上皇用膳,太上皇心里高兴,今儿个便歇在长春宫了。”
宝钗闻言,笑容越发恬淡,“李公公自来是太上皇跟前第一得意的人儿,太上皇常说,身边宫人如何更替,独李公公最可心呢。”说罢,才对莺儿道:“好生地送了李公公出去,太上皇那里该找公公了。”
话毕,莺儿自恭恭敬敬地送了李公公出去不提,被这么一抬举的李公公心里也十分得意,不在话下。
却说,远在荣国府内,梨香院中,又出一事来。
原来自打宝钗有孕的消息传来,宫中赏赐流水一般,薛姨妈所在的梨香院自然也如同镀了金,荣国府中的下人皆是一双势利眼,眼瞅着太上皇对薛家的厚待,都百般亲近起薛家来。渐渐地竟把王夫人等人都倒退了一射之地去。
王夫人因着这事儿,没少被贾母叫去说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很不待见薛家。
王夫人心里也苦得很,她固然是不想宝钗得宠夺了元春在宫里的风头,但是另一个,薛姨妈好歹也是她的亲妹妹,那身家厚实,纵宝钗如今已进了宫,可既住在荣国府里,那开销方面多少还是能揩出油来的。
贾母见与王夫人说不通,只得每逢二、六之期往长春宫请安之时,在元春跟前嘱咐个不停。
其实说白了,贾元春和薛宝钗明显是一个类型的女子。
可要说到这太上皇为何更宠爱薛宝钗一些,无非是因着男人喜新厌旧的本性。再者说来,薛宝钗年纪不过十六,又是商贾出身,长袖善舞又能笼络人心。贾元春虽也是个宽和的性子,只是因她出身侯门公府,少不得有些倨傲,故而在宫中便没有薛宝钗那么得人心。
这本也在贾母的意料之中,比起薛宝钗的圆滑,元春虽年长许多,又浸。淫后宫这么些年,到底比不得宝钗从小耳濡目染,收买人心的本事终究差了一些。
贾母对这些并无法子,只得私下里费了大把的心思为元春寻一剂方子,以期元春能梦熊有兆,他日若诞下一个皇子,不止是元春在后宫从此稳住了地位,就是贾家也能一跃而上。一个对皇位没有威胁的小王爷,那简直就是贾家百年荣华的护身符!
只是,等宫里传来的却是端太妃有孕的消息时,贾母简直如遭电击。
等她再往宫里去见元春的时候,只见得元春虽清减了几分,然神色间倒还算恬然。再一细细话分,才知道原来是因着宝钗的得宠,太上皇本已少往后宫去了。可元春有慎太妃从中帮助,竟让太上皇接连半个月都宿在了长春宫。
贾母听闻,当真又喜又惊。
喜得,不过是元春重获了太上皇的宠爱,值此薛宝钗有孕之际,竟还能留住太上皇的人,不可谓不是元春的造化。
惊得,却是慎太妃从不与贾家交好,如今主动示好,也不知道这慎太妃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但是眼见着这长春宫里宫人态度和半月之前对比鲜明,又见元春脸上不时显露几分自得之色,贾母心中纵有惊疑,到底还是按捺下了。只得拉着元春的手不住叮咛道:“娘娘在宫中辛苦异常,一举一动都受人注目,万要小心为上。”
“这两年,太上皇的心思愈发的难猜,娘娘可得小心服侍,千万别落了他人的口舌。”
“这是老身替娘娘寻来了的药,还请娘娘按期服下。身在深宫,娘娘自当早日怀上龙嗣,才好打算啊。”
元春接过那药,拿在鼻尖一嗅,果然和先前所服之药所差无几。
不一时,抱琴来传话,元春把药锁进了匣子,端然和贾母拜别,让抱琴送了贾母出去。
待贾母出去了,元春这才展开王夫人前次进宫送来的信函又读了起来。
“娘娘放心,万事皆妥,薛家老铺已出手两处,再有半月,必定全部转手。”
这是王夫人亲笔所书,字迹条条让元春脸上也露出几分久违的温煦笑容来。母亲如今在府内虽被薛家生生地压了一头,好歹忍辱负重也让薛姨妈松了几分戒备,一再提及宫中用度,到底让薛姨妈动了心。又有元春借着王夫人进宫的功夫多加提点,这薛家的老铺好几处已经被王夫人辗转找了人给盘走了。
哼,好一个商贾之女,萤火之光也配和本宫日月争辉!端看你薛家老铺再无一剩余时,你这端太妃之位还坐不坐得稳!
又一日太上皇宿在长春宫,待次日贾元春醒来时,早已经不见了太上皇。抱琴听见帷帐里传来的声响,忙不迭地过去服侍。等一身穿戴齐整,贾元春转了转指间的翡翠戒子,望着屋外的景致笑道:“难得这样的好天儿,可别辜负了,端太妃有孕在身,本宫身为她的姐姐,很该去看看她。”
抱琴会意,又取来一件金丝绣祥云万福的披风给元春披上,打眼看去,说不出的雍容华贵。配上元春昨日得幸,一早的精致妆容,更是衬出了贤德太妃的风华来。元春揽镜一照,不由得抿唇笑了。
承乾宫自来是最靠近皇上的地方,纵使如今太上皇已经退居上皇之位,可这承乾宫却仍旧是得宠宫妃最向往之地。薛宝钗以区区之身,进宫不过两年时间,位份升得如此之快,后宫中不知道多少人眼红着要抓她的错处儿呢。偏薛宝钗性子圆滑,长袖善舞,竟教人寻不出一丝儿的错处来。
贾元春仰头看了一眼刻着“承乾宫”三字的宫匾,真是个让人向往的地方。
一想到这承乾宫,原也该是她的囊中之物,却生生得被薛宝钗给中途劫走,心头便说不出的愤恨。抬头凝视宫匾半晌,元春终究还是强自按捺住脸上的愤恨之色,唇角一丝淡笑,收在袖口中的双手也拢了拢。
“贤德太妃……奴婢给贤德太妃请安。”莺儿见到贾元春时先是一愣,显然是从没想到这位从来不和端太妃来往的贤德太妃竟然会出现在此处。然而也只是微微怔愣了一瞬,莺儿便已经反应了过来。
“嗯。”贾元春居高临下地看着给她请安的莺儿,嘴角一挑,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贾元春沉吟的时间微微有些长了,半跪在地上的莺儿的小腿都有些发颤。
“莺儿?”伴随着一声温和的轻唤,轻抚着小腹的薛宝钗笑颜恬淡地走出了宫殿。一眼看到跪在地上的莺儿和似笑非笑的贾元春时,也不过微微一个走神,便亲亲热热地笑道:“姐姐怎么来了,这么热的天气,真难为了姐姐。”说着,又冲跪在地上的莺儿啐道:“笨丫头,还不快起来给姐姐倒杯好茶去,这么木头似的杵在这里。”
一番话连消带打,已经拿起了架势,连元春也奈何不得。
等莺儿福了福身进去了内室,薛宝钗才又笑眯眯地说:“今儿个也不知道吹的什么风,早些时候太上皇就来瞧过,还嘱咐了好些话,这会儿子姐姐又来了。妹妹真是再开心不过的,与姐姐有好些日子未曾得见呢。”
贾元春一听这话,心里便升起了几分怒意。
太上皇今儿个是起得早了,还因昨日服侍得他尽兴,千般嘱咐她要好生歇着,不必起来服侍。她这才起得迟了些,谁料想得到,太上皇一早起来,原来是往承乾宫里来的呢!
薛宝钗一边引着贾元春进了承乾宫内,另一边早有莺儿沏好了茶搁在桌上,笑吟吟地站在一边服侍。贾元春暗暗在心里赞了一声:好个机灵的丫头。再看身侧的抱琴,虽忠心有余,奈何灵慧聪颖稍欠了些。
等坐在了桌旁,瞧着薛宝钗恬淡柔美的笑容,贾元春也淡淡笑道:“妹妹进宫不足两年,却有这样大的福分,姐姐也替你高兴得很。”
宝钗闻言把头微微一低,似是害羞了一般。
“承蒙大表姐在宫里这样关照我,否则哪有今日呢。”这话,宝钗说得声音极低,除去元春,便是连莺儿和抱琴也几乎没怎么听清。只是抱琴看着宝钗不时轻抚着小腹的动作,再看元春眼中一闪而过的怒意,便知宝钗必定是在撩。拨元春的怒火无疑了。
果不其然,元春冷哼一声道:“妹妹倒是有心了,这‘大表姐’的称呼,本宫可当不起。妹妹如今是太上皇跟前第一得意的人儿,这腹中又怀着皇嗣,本宫差之你多矣。”
宝钗嫣然笑道:“大表姐说笑了,妹妹当日进宫,若非大表姐一手促成,只怕也难有今日。”说着,又凑近了元春几分,只笑道:“若非本宫当日另有筹谋,如今只怕还被大表姐拿捏着呢!”
“你——!”
元春正要发作时,就听得一声尖锐的宣旨声,再见宝钗时,她已经端着一抹淡笑坐正了身子,竟是左右都挡住了她堪堪要挥出的手。
“奴才给端太妃娘娘道喜,娘娘的母亲被太上皇亲封了
夫人,虽不过四品恭人,可太上皇有言在先。只要娘娘能顺利诞下皇子,这娘娘的母家还有大好的前程呢。”
前来宣旨的正是太上皇跟前的李公公,只见他手里执着一幅黄绢,麻利地宣读完了各种流水般的赏赐,末了把这头等大事又是一提,自然得了宝钗厚厚的一只荷包不提。
等人走了,贾元春才恨恨地站起身来,垂目看向含笑不语的薛宝钗。“妹妹好大的能耐,哄得太上皇竟封了诰命!”
贾元春这话说得又气又急,可不是么!她的生母王夫人也不过是个五品宜人,而她在这后宫里唯一能比得过薛宝钗的,也不过是出身公侯之家,比之薛宝钗那商贾出身,不知道要高贵凡几。偏偏太上皇眼下这圣旨一下,立刻就把薛姨妈给抬到了四品诰命的位置,那可就等同于生生地压了王夫人一头。要贾元春如何不气,不怒呢!
薛宝钗笑着抚了抚小腹,在元春嫉恨的目光下,淡淡笑道:“大表姐说笑了,太上皇的心思,岂是咱们能左右的?妹妹不过是一介女子,只懂得为太上皇繁衍子嗣,开枝散叶。比不得大表姐,从来是蕙质兰心,又能为太上皇分忧解难。”
这话配着薛宝钗似有若无瞟向元春小腹的眼神,简直可谓是一种恶劣的挑衅。
而贾元春,恰恰被激怒了。
“好个薛氏,本宫面前也敢放肆!”元春气得不行,一手已经几乎是指着薛宝钗的鼻子在喝骂,“从前在家里,还以为你是个好的,原来竟是这样的城府心机。怪道哄得太太那样喜欢你,恨不得把你指给了宝玉去,又哄得太太带你进宫来,算计着本宫一家,踩着本宫上了位。”
“呸!下作的东西,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出身,也好意思和本宫争这荣宠!”
宝钗任由贾元春喝骂,脸上笑意渐收,竟露出几分委屈之色来。
“大表姐,我……”
“住口!贱。人休得叫本宫这称呼,你也不看看你配不配!早些时候看着就是个不省心的,偏你一张狐媚子脸,哄得家里上下都任凭你的吩咐,如今也来要我的强,本宫早晚收拾了你——”
“放肆——!”
贾元春骂得正兴起,忽而被人喝住,心头怒意难平,忿忿回头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来喝止本宫——皇、太上皇……!”
贾元春吓得伏趴在地,再没想到这时候太上皇不和皇上处理政务,竟出现在了承乾宫。
太上皇被贾元春那一声喝骂气得脸上紫涨,再看薛宝钗手抚着小腹,脸色雪白,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心里怜意大盛,忙揽过薛宝钗的肩头不住安慰。再低头看地上瑟瑟发抖的贾元春时,眼中已经满是厌弃之色。
“传朕旨意:太妃贾氏,出言不逊,殿前失仪,有违圣德祖训。着,立即撤去‘贤德’封号,贬斥为嫔,迁居长春宫偏殿,禁足半年不得出宫。”
听见这一番旨意,贾元春早已经吓得几乎晕死过去,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再去看薛宝钗唇边浮起的那抹讽意。
贾元春被太上皇色厉内荏地一番训斥,半句话也不敢争辩。当闻得太上皇一句旨意便褫夺了她太妃的封号贬为嫔妾,心头的凄楚和怒意交织相缠,只恨不能生吃了太上皇身侧笑颜如花的薛宝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