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从前就在贾母跟前做二等丫鬟,给了黛玉的时间也不算长,何况又日日在府内走动,帮着林家送这些东西那些东西的,宝玉这屋里的丫鬟,十个倒要有八个和她是相熟的。见她来了,自然问长问短。
紫鹃便笑着一一答了。秋纹又见她手里拿了一个盒子,忙笑着问道:“又给我们送东西来呢?是什么好东西,可要我们也瞧瞧呢。”说着,就去揭那盒子。当下就瞧见盒子里一支人参,便疑惑道:“咱们这里可没人要用这东西呢,好好儿的,怎么送了这个东西来?”
紫鹃便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只笑道:“谁说送给你们来的?怎么,天底下但凡是好的,难不成都要送到你们这里来?要我说来,这也太霸道了些!”
说得秋纹也笑了,正要说话时,忽闻得睡在外面隔间的袭人几声咳嗽,忙止住了笑声。过了一会儿,听袭人翻身的声音,似是又睡过去了,秋纹才压低了声音道:“若要说起霸道,那一个不比我霸道些?我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呢,哪一日撵出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事儿呢。”说着,便努着嘴示意紫鹃去瞧袭人。
紫鹃便也笑了笑,拉住她的手安慰道:“凡事也想开些,她纵千般好万般好的,宝玉身边也难把她放在头一位呢。”
秋纹便低笑了一声,说:“谁说不是呢。你这些日子不大往我们这里来,可不知道咱们这里热闹极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史大姑娘的,哪一个不比她强些?要我说呢,她纵是样样儿好在头里,尚要在宝玉跟前伏小做低的,主子们问起来,还不都要她吃上挂落。”
说着,只瞧着紫鹃又是一笑,“我瞧着,老太太若不是把你给了林姑娘,真真儿地把你给了宝玉才好呢。瞧你这人品,瞧你这模样,她哪一点比得你?”
紫鹃被她说得脸红,就要伸手去打她。秋纹哪里会依她,只小跑出去,又一面轻声交代说:“你可给宝玉扇扇风,若做得好了,来日也要抬你起来的。”
紫鹃红着脸笑啐了她一声,回头见宝玉和衣卧着,脑门上还有一层细汗,便拿出帕子轻轻地给他拭了。一面手里给他打着扇子,一面想着秋纹那些话来。
她又不是个傻的,老太太是什么态度,举家上下恐怕都能瞧出一二分来。亲上作亲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单看着如今的琏二奶奶,那不也是二太太的内侄女么。要是依着老太太的意思,把林姑娘许给了宝玉,那她说不得也能……虽然林姑娘跟前的一等丫鬟份额满了,可眼瞧着绿柔和红杏那是比她们大出好些去的,再要个两三年的,恐怕没等林姑娘出门,就先要打发了她们出去了。
紫鹃这时候还惦记着当初做黛玉跟前二等丫鬟时,林泽和黛玉的话呢。一心想的是,等绿柔和红杏走了,那空下来的位子必是自己的。她又是贾家的家生子儿,老子娘又都在贾家做活,日后林姑娘真要嫁了进来,一应的人情往来家中上下老小,还不都得她在旁搭把手么。
想到这里,便又把心思转到了平儿身上。都说琏二奶奶是个最掐尖要强的性子,可就是那么刚强的人呢,嫁给了琏二爷,还不都一样要拿平儿拢络着爷们儿?那二太太素来也多人敬重,可还有周姨娘、赵姨娘跟着老爷生了孩子呢。她这样的,林姑娘平日里待她也和善,说不得……日后就能被抬举着做了姨娘呢?
一时想到这里,脸上便是一片绯红。
“好姐姐,你怎么脸红了?”
紫鹃一惊,手里的扇子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此时也顾不上去看宝玉何时醒的,也顾不上去回答宝玉的问题,紫鹃便忙低头去拾扇子,谁知一低一抬的,就这么和宝玉碰着了脑袋。两人同时轻呼一声,紫鹃脚下没站得稳,一个踉跄竟倒在了宝玉的怀里。
宝玉才刚醒来,就见床边坐着的人从秋纹变成了紫鹃,心里正疑惑呢,就瞧着紫鹃一脸绯红。才出口问了句话,谁想吓得紫鹃这样。两人也是凑巧了,可紫鹃软倒在自己身上,宝玉也撑不住,顺势就又躺回了床。上。
紫鹃羞得满脸臊红,只道:“你这是什么样子,被人看到了怎么好?”
宝玉一抬头,就见紫鹃满脸羞红,一双眼睛眸色氤氲,神情似笑还嗔,心中正是迷醉之时,听得紫鹃呖呖娇声,便嘻嘻一笑,只拉着紫鹃的手道:“好姐姐,我瞧见你,心里正欢喜呢,哪里顾得上其他。”
紫鹃被他说得脸上更是滚烫,想要抽手回来,却又觉得满手酥软不得着力,只得由他去了。便挨在床边坐了,见宝玉身上衣衫散乱,便拿手去给他理了理,又笑道:“这一觉睡得可香呢,若不是我来,你岂不是要睡到明日大早去?”
宝玉也笑道:“正是呢。老太太今日午后已经要人传话过来说了,晚上只留在东府里玩牌,只怕回来的晚了,交代我们自便呢。”又见紫鹃眼波生情,忙挽留道:“好姐姐,不如你也在这里用饭罢,我这里的饭菜虽比不得林妹妹那里的雅致,却也极好的。”
说得紫鹃也笑了,看得宝玉又是一呆。只觉得平日里紫鹃虽亦有些动人之处,却难得今日瞧见她这样娇柔的一面。不觉便看住了。
紫鹃只笑道:“你留我吃饭,我可不敢呢。”又笑道:“我还有别的事呢,哪里能在你这里耽搁太久。快放开我,我还要往别处去呢。”
宝玉听她这样一说,再不肯放的,更把手抱紧了,只猴在紫鹃的身上扭股糖一样,嘴里说着:“好姐姐,便依我这一次罢。我每日里只盼着和姐姐你见一面呢,怎么姐姐你竟不想我呢。”又侧头去看紫鹃,见紫鹃唇上一抹脂红,便嘻嘻笑道:“好姐姐,把你唇上的胭脂赏我一口吃罢,上一次可没尝到呢。”
紫鹃听他这样说起,便微微挣扎了一下,见挣不开,也就由他去了。宝玉便在紫鹃唇上舔了一舔,笑道:“这味道倒清甜,倒像是那芙蓉花的香气。”说着,便拉住紫鹃躺在床。上,又细细地吃了一口。
紫鹃被她舔得唇上生痒,便也娇笑道:“快别这样,被人瞧见像什么呢。”
宝玉只不依,仍按住她的手吃她唇上的胭脂。两人正嬉闹之时,就听得一声怒喝,原来竟是一直睡在外间的袭人醒了。
“哪来的小蹄子勾着爷们儿干尽了坏事儿,咱们也起来分辨分辨!好好的爷们儿,倘或叫你们勾引坏了,那还了得。”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推开了宝玉,劈头盖脸地就打了下来。
紫鹃被打得蒙住,哪里知道还手,可袭人此时心里早已经气了个半死,下手也重得很。她前些日子刚和宝玉试了**之情,两人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哪知道,近日身子有些不大舒服,宝玉体贴她,本不欲要她在跟前服侍,独她不肯,也是怕要晴雯等人也勾着宝玉学坏了的意思。可怎么就料得到,日防夜防的,防住了这屋里的,却没防得住别处的!
紫鹃正要翻手时,却又听得屋外传来一声响动,竟是麝月引着王夫人进来了。
还没反应过来呢,袭人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王夫人才一进来,就见紫鹃身上衣衫凌乱,发髻松散,一张脸已经肿了小半边,正仰躺在床上神色惊惶。宝玉也是一身的家常衣裳,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地上却是哭得声嘶力竭的袭人。
王夫人喝道:“这是什么事儿!”
袭人便抽抽噎噎地说了,“奴婢近日原身子不好,一直在外间歇着。哪知今日晴雯和麝月都有事去了,屋里只留了秋纹服侍。奴婢半睡半醒间,就听来了人,听着她和秋纹说些不庄重的话来,又说什么抬举谁的话,不多一会儿就听着秋纹出去了。奴婢身子重,又起不来。可没多一会儿就听着那人似是把宝玉勾在床。上的声响,忙下来拉了。”
又哭道:“原是奴婢的错,若知道是紫鹃姑娘,奴婢是万万不敢这么做的。”说着,便抹着眼泪道:“我原只以为是哪个轻佻狂放的丫头,勾着爷们儿学坏,因此也没等看清,就劈手打了下去。现下瞧着,怕是奴婢误会了。”
一番话说得人人都信了,一时只觉得袭人忠心护主,看着紫鹃的目光却都有些变了。
王夫人便怒道:“拿秋纹来!”
等秋纹来了,见屋里只王夫人坐在椅子上,一张脸早没了素日的慈善样子,心里早怕了个半死。又听得王夫人问话,便也哆哆嗦嗦地把话都说了。更是做实了紫鹃勾着爷们儿干坏事儿的样子来。
紫鹃这里有苦说不出,不住地拿眼去看宝玉。她现在能指望的,也就只有宝玉一个了。谁想宝玉是接收到了紫鹃的眼神,却没明白紫鹃的意思。见紫鹃袖口露出一只荷包,急忙道:“太太,并不是这样的。原是紫鹃替我送东西来的,我摔倒时她正拉我,一个没拉住就倒在了一起。袭人见到的不过是我们倒下的样子,并非如此的。”
说着,就让紫鹃把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紫鹃哪里敢,她这时候若把东西拿出来了,那可不就是把林姑娘也牵连了进来么!那她当真是要背上恶奴的名声了,这可如何是好!
宝玉却管不得这些,他心里虽也埋怨袭人这样撒泼地上来扑打紫鹃,却也信了袭人话里的意思。只当作袭人是不知道来人是紫鹃呢,故而才如此的。更多的心急如何帮紫鹃洗脱这个冤枉的罪名,也顾不得紫鹃的犹豫,探身过去就从紫鹃的袖子里扯出了那两个荷包来。
王夫人接过来拿在手中瞧了,心头更怒,只骂道:“这是什么东西!”
宝玉便道:“这是我央她给我的,是林妹妹的。”
王夫人被他一句话气得差点喘不上来气,只怒道:“好一个林姑娘!”又瞪着眼睛对紫鹃质问道:“我来问你,是也不是?”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瞒的了。紫鹃闭上了眼,点了点头。就听王夫人冷笑数声,对身边跟来的金钏儿道:“去,请了林姑娘来,我倒要瞧瞧,这私相授受的是哪一家子的规矩!”
林泽听见这话的时候,也不免冷笑数声。分明是贾宝玉一厢情愿,到了王夫人这里,话音一转就变成了他们林家不上规矩了,真真可笑至极。见黛玉脸色沉郁,林泽便笑着安慰说:“别理会她们,你待在家里,我去就是了。”
又对绿柔道:“让甘草和红杏姐姐随我去罢,绿柔姐姐好好安慰安慰玉儿。”又对青梅笑道:“快去把这事儿告诉琏二奶奶知道。”
青梅忙去了。林泽便步伐散漫地带着红杏和甘草往贾宝玉这里来。
这日,凤姐正在邢夫人这里说笑,忽闻得平儿跑了进来,一张小脸颜色雪白地看着自己,满脸惊惶之色,心里就是一咯噔。也顾不得邢夫人在此,便忙问了缘由。
平儿被吓住了,半点话也不敢瞒着,把今日听闻的种种都向凤姐说了,也把凤姐给听得怔住。独邢夫人先反应过来,嘴里只骂道:“作死作死,干出这等下流的事儿来!”又想到迎春如今也在那里住着,心里又是一阵膈应,只拉着凤姐的手说:“你大妹妹如今还在那里住着,这可如何是好。若要传了这样的话出去,日后怕你大妹妹也没个好人家能嫁了。”
凤姐被邢夫人这样一说,也回过神来,忙劝道:“太太也别忧心,这事儿如今还没闹大,只待我去前面看一回。”说着,便带着平儿往荣禧堂这里来。
才一进门,就见王夫人脸色铁青地坐在椅子上,脚边是碎了一地的瓷片。王熙凤定睛一瞧,王夫人的手指还颤着,再一看,王熙凤抿住了唇角。林表弟那神色,真是太有意思了。
真不怪林泽一副吊儿郎当看好戏的样子,本来么,紫鹃也不是他什么丫鬟,又不是林家的什么人,这紫鹃的身契还在贾母手里头握着呢,和他们林家那是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他来这里,不过就是围观一下战况,顺便加点柴添点油烧把火,别的事儿,他可真不稀罕做。
王熙凤近前道:“太太,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睇了她一眼,冷哼道:“你倒来得快,哼!”
王熙凤权当听不懂这话里的冷嘲热讽,只叹道:“原是那些个小丫头片子也不顶事儿,遇着了什么事情都跟荒脚鸡似的,要我说呢,这事儿啊,许是误会呢。”说着,便对形容狼狈的紫鹃道:“你素来也是个有体面的丫头,怎么这多早晚地到爷们儿这里来呢。”
紫鹃便哭道:“我是给奶奶送人参的,不过是到宝二爷这里略走一走,原是上回和宝二爷屋里的几个丫鬟说了要来看看女红针线的。”
王熙凤见她手里的确是有一个盒子,便又笑道:“这人参竟是送我的了?”又对林泽笑着福了福身,道:“必是林表弟想着我们呢,嫂子这里先谢过了。”
林泽便也笑了笑,二人相谈了一两句,却让王夫人在一旁听了十分不是滋味。凤姐已经病了这么些日子,也看不出个好歹来,她送去的那人参也不知道她是用了还是没用的,眼瞧着凤姐的脸色也不像是那憔悴枯黄的。
王夫人捏住手里的佛珠默念了一声,才睁开一双眼睛,冷冷地说:“林大爷,这丫头带了不该带的东西来,你可怎么说呢。”说着,便让金钏儿把那两只荷包递了过来。
林泽瞧了一眼,就疑惑地问:“两只荷包罢了。”
王夫人便冷笑道:“林大爷是个爷们儿自然不知道的,这荷包可是大有来头的。寻常姑娘哪有上赶着给爷们儿送荷包的,我瞧着大姑娘怕是有别的心思罢。”
林泽听她这样说,也勾着唇角冷笑了一声。不等他开口,就听王熙凤已经惊呼了一声,只说:“这话可不能乱说呀,二太太。”
王夫人一怔,何时凤姐竟叫自己“二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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