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四王八公,就是连成一气的四大家族那段日子也十分地不好过。当今圣上分明才继位,可手下的动作却一丁点儿都不慢。不声不响地已经处置了一批,提拔上来一批,打发走了一批。内务府更是换了两三拨儿的人,可薛家愣是能在这激流里占着过往的地位没被动摇。
只这一点儿,已经让王子腾敬佩不已了。
可惜,走得太早了些。扔下那样大的家业给了薛蟠,却不想想薛蟠可能接得住么!
“蟠儿怎样了?”
王子腾夫人侯氏见王子腾来了,忙站起身道:“嗐,还不就是那样儿。现今咱们家来的这群大夫,哪里要得,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他们一起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倒弄得蟠儿受罪,我们也跟着受罪。”
说着,又满脸愁容道:“要我说,正经地还是快打发人找个真正能看病的大夫来才好呢。”
王子腾冷笑道:“若能,早就寻着了,还等你说?”说罢,便近身去看床上的薛蟠。只见薛蟠脸色蜡黄,一双眼睛肿的几乎只剩一条缝隙,只瞧了一眼,心里就大为痛惜。便自叹道:“也不知道蟠儿有没有这样的福分,倘或华大夫能来,兴许还有的救。”
侯氏忙安慰道:“老爷也是尽了力的,倘或蟠儿有福,不必华大夫也定能过了这道儿坎。若……不能,可怎么好呢。”说着,又叹息道:“姑太太那里,也不知道是怎么个说法呢。”
王子腾也想到薛姨妈的性子,倘或薛蟠在自己这里当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他那妹妹怕是要一头碰死得多。可瞧着薛蟠这副模样,他心里真是又气又痛。他是个做娘舅的,哪有不疼外甥的道理。可只要一想到这把薛蟠扔进五城兵马司衙门的人是北静王爷,王子腾心里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若薛蟠能熬过这一关也就罢了,若熬不过……他能和谁讲理去?
正是满室愁容不展之时,就听得有丫鬟进来禀报说:“老爷,前面有人找您呢。”
王子腾微微一惊,这当口儿的,有谁来找呢?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进气多出气少的薛蟠,王子腾又是一声长叹,只嘱咐说:“照顾好蟠儿,我回头就来。”
不说侯氏连声应了,满屋服侍的丫鬟也都垂眸敛眉的不敢说话。等王子腾一走,侯氏就往椅子上一坐,一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都是一门的糟心亲戚,往日里不说管教着不叫孩子出错儿,如今被王爷整治得这样只会哭哭啼啼,要来有什么用!”说着,便又狠狠地啐了一口。
她坐的地方正对着躺在床上的薛蟠,见薛蟠脸上蜡黄,浑身上下有如水泡发过一般肿着,心里更是恶心极了。她出身和王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在家时读书写字也算是大家闺秀里的佼佼者,从前待字闺中时还和贾公之女贾敏是手帕交。可自打她嫁进了王家,那才真是要她心里不痛快呢!
不说这王家对女儿的教养只专注内宅手段,更多的是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王子腾的夫人本就是以能诗会画为傲的,陡然间嫁进王家来,却见两个小姑子都是把心思放在钻营后宅上面,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膈应。
等到了后来,两个小姑子陆续出嫁,她才算松了口气。可等一听贾敏说到王夫人在贾家的种种行为,侯氏的脸那可就有些挂不住了。
人家贾家虽说是军功起家的,好歹对子女的教养也极看重的!单瞧着贾敏一个姑娘家却和兄弟们一起排辈儿那就可知了。可她这小姑子,自己不爱读书就罢了,还处处地挤兑贾敏。你嫁过去是做人家媳妇儿的,怎么跟小姑子就处不好呢!
可这话要怎么和王夫人说呢?侯氏只好温声安慰贾敏,对王夫人这行为只当不知道。否则能怎么办?都是王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难不成她一个王家的媳妇儿手能伸到贾家去不成?
王夫人这里也就罢了,等贾敏嫁给了姑苏林家,远远儿地去了扬州也就算告一段落了。王夫人心里纵有些个不痛快,偶尔发发牢骚,侯氏也是左耳进右耳出的能容忍。可另一个小姑子那里却又折腾了好些个事儿来。
要说薛姨妈也是个奇人!
进了门之后先用手段发作了几个通房丫头,等把薛老爷身边的通房丫头和几个红袖添香的丫鬟都打发出去了,自己却又在薛老爷面前落了个善妒的名声。夫妻关系好一阵冷到了冰点,任凭薛姨妈怎么体贴温柔的都不管用,薛老爷就是不买这帐。
没办法,薛姨妈就想着把自己身边带过去的陪嫁丫鬟送给薛老爷,可薛老爷不收呀。这怎么办呢?所以薛姨妈就写了信回来求助她这个嫂子。
说起这个事儿来,王子腾的夫人还有些憋屈。这可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小姑子都已经嫁出去了,按理说那夫家的事儿也不该她来插手呀!可薛姨妈在信里头字字恳切,好像她不帮着就是一宗大罪似的。那时候侯氏就想了,这不是要去邀宠么,长得漂亮才能被看上呀!所以,就在府里头挑了两个长相标致地给送过去了。
薛姨妈一看来了两个漂亮丫头,心里就不乐意了。正想着要把人给退回来呢,谁想薛老爷就看上了这俩人了。愣是收进了房里又抬了姨娘,让薛姨妈好一通生气又不好发作。可不是么,要是发作了这俩丫头,不就又给老爷脸上难看了么!
薛姨妈心里不痛快呀,便想到了侯氏这个始作俑者了。你就不能送些个平常姿色的吗?这么标致漂亮的丫头送过来,可不就是为了把老爷的心给勾走么!
侯氏收到薛姨妈的信时,心里别提多委屈了。这事儿又不是她上赶着要帮的,分明是薛姨妈自己怕失宠,好说歹说地求着她才给送了两个人过去的。谁知道薛老爷心里怎么想的呀,眼睁睁地就给了薛姨妈一个响亮的耳光。
虽然说也就只抬到了姨娘罢,可日后生了儿子,这家里头还不定怎么闹腾呢!
侯氏想得没差,那两个抬了姨娘的丫头里,当真有一个十分争气,没有半年功夫就怀了身孕。次年就给薛家添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儿,喜得薛老爷也高兴得摆了几桌宴席。倒不是他宠妾灭妻,在抬了这两个丫头做姨娘之后,他和薛姨妈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一年到头的,在薛姨妈房里过宿的日子还多些呢。
可就是这么巧的事儿,偏偏那个不经常承宠的姨娘就这么争气,而且又是一举得男。这可让头一回做爹的薛老爷乐坏了,也不管那是庶子,只每日里捧在手心里关心着。等稍微大了些,又说要亲自教养,亲自带着他学算账的。
这风声传出来可把薛姨妈给愁坏了,一个庶子却占了长子的位子,光这一点儿就够让她心里怄气的了。谁想老爷还把这孩子这么当事,竟隐隐有些把这孩子当成嫡子在教养的意思了。薛姨妈心里不安极了,生怕薛老爷生出别的什么心思来。而这种不安日积月累,终于在薛老爷有一日跟她说到,不如就把这孩子认在她名下养着的时候,爆发了!
争吵了要有月余,终究薛老爷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可自此之后,对薛姨妈的心思却越发的淡了。只是也是薛姨妈的造化,正值此时,竟被诊出了身孕。薛老爷心里再不痛快,总不能对怀着身孕的正室嫡妻摆脸色,只好日日仍陪着薛姨妈。
薛姨妈心里自然志得意满,更是趁着这时候又好好地折腾了一遍那两个姨娘。等到后来薛姨妈生下了薛蟠,那心里总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薛老爷这时候已有二子,虽薛蟠是二子,可到底是嫡出的,故而薛老爷对薛蟠还是很抱着一番期望的。
薛姨妈也因着薛老爷对薛蟠的厚望,着实又风光了好一阵子。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庶子竟一病死了。孩子死了,那姨娘整个人也去了半条命,镇日里不吃不喝,只一心求死。这可把薛老爷给急坏了,又是命大夫看了,又是要做法事的,折腾了小半年,那姨娘形同槁木一般,到底没能留得住。
薛老爷心里虽也悲伤,可到底有薛蟠能聊解几分悲意。后宅一时清静下来,薛姨妈心里自然得意非常。在薛蟠两岁的时候,又怀了一胎,便是后来的宝钗了。
只可惜薛蟠越大,越不懂事。镇日里被薛姨妈溺爱得不像样,身边又都是些不经事的毛头小厮撺掇着。在那金陵城里不知道横行霸道做了多少件事儿来,多亏了有薛家这样大的家世在后头撑着,又有薛姨妈一力担着才倒罢了。
只是,要侯氏说来,这薛蟠既年纪越发大了,好歹也该在教养上多费点心思罢!一概的只知道宠爱孩子,实际上却和不闻不问有什么差别。倒是那薛宝钗还好些,从小被薛老爷带在身边教养着,识文断字破有些学识。
揉了揉额角,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侯氏也不想再回想了。
只是看着薛蟠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样子,侯氏要是心里说半点的不心疼也不是真的。虽然这孩子跟她没什么血缘关系,可说到底那也是个亲戚孩子呀。她也有个儿子,王成也常仗势欺个人什么的,可至少王成没干过这么混账的事儿呀,也没惹过不该惹的人。
所以侯氏心里可憋了一口怒气。她每日里看着薛蟠在床上这副样子,心里早对薛姨妈过份宠溺薛蟠有微词了,只是不好说罢了。可这薛姨妈每隔十天半月写来的信,那口气可都说不上好。说到底,薛蟠只不过是王子腾的外甥罢了,又不是亲生儿子。何况又是个呆霸王一样的人物,纵死了也说不上可惜。
这么想着,侯氏的眼底便涌现出几分薄凉的寒意来。
不等她想太久,去了前面儿的王子腾便满脸喜色地回来了。
侯氏看着王子腾的脸色,心里暗暗吃惊。瞧着老爷这样的喜色,莫非是华大夫回来了?这么一想,就不动声色地看了薛蟠一眼,才笑着迎上前说:“老爷大喜了?”
王子腾便笑了笑说:“夫人怎么知道我有喜事呢?”
侯氏拿着帕子掩唇一笑,“老爷这些日子为着蟠儿的事儿,都多少日子没展颜一笑了。这些个,老爷自个儿不知道,可我却瞧得分明呢。”
王子腾朗声一笑,便拉过侯氏的手道:“多亏了夫人这些日子为我管理家事又照顾蟠儿。我才能腾出手来做出功绩给皇上看呢。”
侯氏闻言,眉头便是一跳。听王子腾话里的意思,难道竟不是华大夫的事儿么?这么想来,脸上的笑意虽不减,可话音却是一转就变了。只笑着捧了一杯热茶给王子腾吃着,又问:“老爷既有喜事儿,怎么不说与我听听,也好要我高兴高兴呢?”
王子腾又笑了,满脸喜不自禁地道:“皇上才下发的旨意,再等数日,我就要升为九省都检点了。”
“呀!”侯氏惊呼一声,眨着一双明眸笑道:“果然如此,那可真是咱们阖府的喜事呢!”说着,便又连声向王子腾道喜起来。
王子腾听得心里畅怀,脸上笑着,嘴里却道:“夫人快别如此,皇上的旨意虽下来了,可这公文还在路上呢。咱们也别太张扬了,反倒招了别人的眼睛。”
一句话说得侯氏连声吃笑,指着房中众人笑道:“老爷这话说的,这事儿老爷说与我听,我一个内宅妇人莫不是还出去嚷嚷不成?再说咱们这屋里,还有什么外人。是翠儿,柳儿还是小红能说出去,老爷只说出来我听着是了才罢!”
说得王子腾连连摇头,只笑道:“是我说错了,我再说不过夫人的。”言罢,已经一把拉过正在娇笑的侯氏,只对服侍的丫鬟道:“你们在这里服侍着薛大爷,我和夫人先出去了。”
侯氏又是一笑,只随他去了。
等到了晚上王成回来,侯氏便把这事儿又给儿子说了,自然一家人又笑了一会儿子。王成便向王子腾敬了酒,父子二人一番长谈。侯氏见他父子二人有话说,便也乐得在一边相陪。
王子腾因笑道:“如今皇上既还肯重用我,想来,咱们也该收敛一些。别学着那些个不上台面的人家做事才对。”说着,便对王成道:“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个事情也该好好考虑考虑。”
王成听王子腾这样说,便也笑道:“老爷这话说的是,儿子如今也大了,正想着不如去西山大营历练几年才好呢。”
王子腾一听果然连连点头,侯氏却很舍不得,只道:“你年纪轻轻的,去那西山大营可吃不吃得了苦呢?”
王成便笑着说:“有什么吃不了的苦呢,太太把我想得太娇惯了些。我自小胡打海摔惯了的,小时候被老爷不知道打了多少次,如今正是该好好吃些苦头的时候。现在吃得苦,日后才能不吃苦呢。”
侯氏细细地品嚼了儿子的话,只好把心里的万般慈母心肠都按下不提。
王成却又笑道:“老爷不知道,我从京里朋友那里听得一件事情,也不知道真不真。”见王子腾看过来,便只笑道:“那大姑妈家的娘娘不是要省亲了么,听说二姑妈也住在大姑妈家是不是?”
王子腾便点头道:“正是,这事儿原也没和你提起。你二姑妈一家进京的时候,我正升了九省统制要往外省去。所以两边儿一耽搁,竟是错过了。你二姑妈常年在金陵住着,也不大往京城里来。往日里我们也常要你二姑妈来京城里呢,可巧这次他们一家子都上京,咱们家竟不在。”
王成便笑道:“父亲可知道,那二姑妈一家子上京来是为什么事儿么?”
王子腾心道:“还不是薛蟠打死了人命的事儿么!”可这话却不能对王成说,只好道:“那是因为你二姑妈家的表妹要进京来小选的,所以便举家来了京城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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