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取笑间,楼上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两人连忙放下手中水果,收拾表情,正襟危坐。
只见来人约莫四十余岁,头上梳着两片瓦,白净面皮,鼻梁上架着粗框眼镜,一撇仁丹胡子,中短身材,大腹便便,身着黑色和服,细细的腰带,踏着木屐,缓步下楼。
曾德鸿起身迎去。
“河野先生!”,曾德鸿颔首致意。
“索无桑!”,那人还了一礼。
“请允许我为你介绍,这位是关先生。”,曾德鸿拉过关海山。
“啊!荣幸之至——在下河野一郎,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说着来人双手交叉垂在身前,四十五度鞠躬。
关海山抱拳作揖,客气道:“幸会幸会。”
三人寒暄几句,曾德鸿说道:“寅夜造访,实属无奈,我们——”
河野一郎沉着地点点头摆手止住,神色肃然道:“请楼上详谈!”,回头看了小海一眼,后者会意,弯身鞠躬关门退去。
楼下奢侈豪华,楼上是却另一番模样,完全日式风格。河野引二人进到茶室。
茶室门尤为矮小,半米多高,三人跪着进去,蔺草制成的榻榻米上,除了壁龛和地炉,惟有悬挂一幅墨迹:“和敬清寂”。
刚一坐下,曾德鸿心中急迫,便开始滔滔不绝地叙述诸般经过,河野一郎一脸木讷,也不打断,听得片刻,径自拿起羽帚清扫地炉,撒下一层湿润茶灰,再放入一块块木炭点燃。
望着木炭着火,河野欠欠身,缓慢从壁龛捧出香盒打开,往炉内放进一团薰香后,顿了一顿,方才回身正坐。
关海山在一旁默默打量,见河野双手结印,目似垂帘,似睡非睡,颇有临危不乱,镇静从容的大将风范。
曾德鸿匆匆说完,恳求河野施以援手,河野并不答话,双手拢进袖中额头紧蹙,沉默片刻后,睁开两眼缓言道:“回顾当前东亚大局与我大日本帝国天职,为实行兴隆东亚之经纶,挫折西力东渐,清廷颓势,首要急务,在于推进贵国革命,此既为我黑龙会一贯宗旨,亦是首领与逸仙数度会晤所达成之共识,契合大局,符合两国根本利益。”
“俄国总理大臣一向态度激越,锋芒所示,颇有一欲时机,侵吞满蒙之势。时局微妙,亟须当机立断,下定决心,驱除鞑虏,于华中,华南建立独立国家,胁迫满清朝廷偏安华北一隅,方能确立帝国在满洲地位,以求满洲问题之根本解决。”
“当下狼烟四起,如此机缘,颇为难得,我会安排你二人火速撤离武汉。”
说罢,河野拉动铃绳,一会儿功夫,过来一个身着日本军服的年青人在门口跪坐。
“田中君,你即刻安排轮船,护送曾先生二人。”
“嗨以!”,来人点头喝道。
“这是陆军省新近遣派支那公干的少佐,帝国大学的高才生——田中义雄,也是我黑龙会得力干将。”,河野介绍道。
“请多多关照!”,田中侧身向二人行礼。
“时候不早了,你们随他去吧!”,河野摆手送客。
虽是满屋淡淡菊香,令人镇静安神,关海山却觉得内心不安,河野的一席话在他听来无不显露日本人对于中国土地的觊觎,满篇打得尽是如何与沙俄分疆裂土的算盘!
关海山困惑不解,看看曾德鸿一脸漠然,并无异样,琢磨着待方便时再问问他。
三人出屋,田中与二人约定半个时辰后在江滩码头碰头,届时会有一艘日本铁甲火轮接应,船名“吉尾丸”。
启程
关海山带领曾德鸿七转八拐来到大智门火车站西侧仓库,众人已将货物绑缚在平板车上,盖好厚厚的油毡。此地位处玛领事街,归属法租界,享受治外法权,大清律在这儿行不通,只有巡捕房管辖。曾德鸿兼着洋行买办的牌子,地头熟,倒也不必担心巡夜警察的盘查讹诈。
一行人众毫无阻拦,顺顺利利地到达江滩码头,正好赶上火轮船停靠岸边,待得搬箱入仓完毕,轮船即刻去缆起锚,沿着长江下游航行。
曾德鸿走进桥楼再见到田中义雄时,他已脱去黄呢咔叽布军服,换过笔挺的黑色企领文装,头戴战斗帽,英姿飒爽。
二人简略讨论航线日程,以安全计,决定沿长江直下,沿途疏散货物。待诸事妥当之后,田中安排众人到尾楼船舱住下歇息。
关海山与曾德鸿同住大副室,后者感叹今晚实在惊险,关海山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倒是丝毫不以为然,却问道:“这河野一郎是何来历?”
“孙先生在日本的朋友,也是我在陆军士官学校留学时陆战科的老师,原陆军省参谋长,现在是黑龙会在中国分支的执事。”,关海山言道,“他是同盟会的有力支持者,小野株式会社不过是个幌子,其实是黑龙会的堂口,负责东南亚各国情报搜集,说白了就是个谍报机关。”
“那黑龙会……”
“黑龙会是个日本帮会,首领叫内田良平,目的在于谋取黑龙江流域为日本领土,其会名即从黑龙江而来,目标是与俄国争夺,占领中国东三省,并逐步控制蒙古和西伯利亚。黑龙会与日本军部过从甚密,会中不乏军人,田中便是军部派遣,一来参与计划,二来是为了监视。”
“这般看来,那岂不是要谋我土地?”
曾德鸿阴郁道:“弱国无外交,如欲治平当今之世,少不了有所妥协,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不得已而为之啊,此诚可谓是非常之时非常之举。”
关海山听着话不及意,没整明白,继续追问,曾德鸿却怔眼望着天花板默然发呆。
“睡吧!”,曾德鸿关灯说道。
接连数天,轮船在长江漂流直下。
一路晴空万里,众人每日饱览风景之余便是吃了睡,睡了吃,倒也平安无事。
隆泰与曾德鸿却是整日蜗居室中讨论龙脉,关海山则在门口负责把风,他是舒坦,弄了把安乐椅,悠闲自在地饮茶,闭目养神。
不过自从了解到黑龙会的来历之后,他便多了个心眼,嘱咐钱三及手下暗中监视田中及众水手。
两票人言语不通,比划半天手势也不知道说得什么,钱三没别的法子好使,只好借着吸吧旱烟,满船溜达,东瞧西看,各舱都过了一遍,除了一间储藏室把手生锈打不开,一切都还正常。
汇报给关海山,关海山抬抬眉毛,深吸一口气冷峻道:“不瞒你说,老钱,这两日我右眼皮儿直跳,都说这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总觉着要出什么事儿,嗳,不成,照我看,这晚上咱们也得安排人手值夜,这起横财,不能叫人暗算了去。”,钱三点头称是。
果然,这晚到了半夜,钱三忽然唤出关海山低声惊呼道:“爷!见鬼了!!”
关海山一怔,念道:“胡说!”
“真的!爷,难不成我还蒙你?!真他娘的见鬼了!吃不准,咱们上了条他妈的黑船!!”
“说说!”
“爷,你不是安排弟兄们值夜么,哥儿几个合计了一下,何不如攀上桅杆看得清爽些,谁知这到了半夜,那间储藏室忽地就开了门!出来个穿和服的日本娘们儿!”
“有这等事?!”,关海山大为惊讶。
“当时我就纳闷儿,这门我使大力弄过好几回,确确实实是生了锈,决计打不开!怎生的就跑出个日本娘们儿呢?我顺着杆子向上爬到顶,往下看,那人向田中屋里去了,等了半晌,又出来,我下了杆儿,悄悄跟在后边,那人脚步飘忽,没影没声儿,转角不见了!你说邪乎不邪乎?我直接奔到储藏室去看,哪知还是白天那个样儿!死活打不开!我想怕是力气不够吧,把刘胖子拉来试过几回,照旧是打不开!”
“这还不算什么!更邪乎的在后面!”
“怎么着?!”,关海山诧异道。
“您跟我出来看看!”,钱三说着拉起关海山到甲板上。
只见大江之上浓雾弥漫,伸手难见五指,雾气中散发淡淡的茉莉芬芳,耳畔似有似无地传来悠扬笛声。
关海山十分惊奇,如今八月刚过,暑气未退,一路南下,每日俱是艳阳高照,月朗星稀,不见得多少清凉,怎奈今晚却如此大雾深重,露气下凝,微风吹过竟激起全身鸡皮疙瘩。
“作怪渗人!这天也变得太快了!”
“您再注意这船!”,钱三指引道。
“停了!”,关海山讶然。
“对!船没开!”
环顾此刻的“吉尾丸”号,被浓呜重包围,就像海面的孤岛一样,深夜的寂静,将整艘船衬托得犹如在幽冥地界一般阴森恐怖。
“爷,这雾来得邪啊,半袋烟的时辰就起来啦。”,钱三道。
“去,把人都给我叫起来!”,关海山吩咐道。
众人的舱室相连,但个个睡得死沉,好一番功夫才唤醒出来,蹿至桥楼却发现日本水手及田中一干人等全部消失不见。
曾德鸿和隆泰等人面面相觑,震惊莫名。
“箱子!”,隆泰发喊道,一行人赶忙冲到底下货仓查看。
只见整个货仓空空如也,箱子全然不知去向!
“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阴沟里翻船,一帮子贼着了道!”,关海山咬咬细碎牙花狞笑道。
“风向西北,氤氲迷蒙,这雾透着邪气,有人下了咒。”,曾德鸿神色凝重道。
曾德鸿不言声地掏出一张黄符捏就纸鹤,左手托住,右手剑指虚画,喃喃作咒:“吾奉威天大法,江河日月山海星辰在吾掌中,吾使明即明,暗即暗,三十三天神在吾法之下,使东即东,使西即西,使南即南,北即北,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去吧!”,曾德鸿轻轻呵气,那纸鹤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竟然慢慢浮起,向前方飘去。
说也奇怪,纸鹤所到之处,雾气纷纷散去,好似在天空撕裂了一道口子,悠扬的笛声戛然止住,众人放眼望去,只见距离数十丈开外,漂泊一艘巨桅帆船,白色船帆刺绣巨大的五芒星。
演法
“晴明桔梗印。”,曾德鸿觑起眼皮淡淡道。
“就是那娘们儿!”,钱三指着对面船头一个盘着发髻吹奏横笛的和服女人喊叫道——那女子,模样看不真切,惟独一张脸似乎涂抹太多的脂粉,白得扎眼。
笛声寂然,妖雾散得很快,又是月夜明朗,众人方才看清,对方一干人等已随着救生小艇托着箱子上了帆船,田中站到船首向他们挥手致意。
关海山抢过曾德鸿的手枪连连发射,惜乎距离太远,气得他直跺脚。
隆泰眼见到嘴的鸭子居然给飞了,等于割肉剜心,更是捶胸顿足,恨不能游过去,好在几个人牢牢把他摁住。
“穷寇莫追。”,曾德鸿说道,转念一想,又不禁莞尔:怎么追呢?既然木已成舟,他倒并不着急——源自秉性,每遇大事,总能冷静处置,相信办法总比问题多。
他在甲板上抱着双手,来回踱步,望着对面的帆船远去,心中盘算片刻,言道:“此处几近天津,日本人这时下手偷东西,必是计划从塘沽出海运回日本。”
“狗日的小日本!操他姥姥,十八辈儿祖宗!”,隆泰奋力吐了口唾沫。
“我们偷别人的,他偷我们的,一窝贼,原是说得通。”,关海山已然冷静下来,干巴巴地说道。
隆泰扯着脖子叫道:“那怎么一样!咱们是中国人偷中国人,无非是左手换右手,家务事,东洋倭寇那可就是国仇了!啊——呸!早知道元朝那会儿就该铁心灭了他!”
曾德鸿微微一笑,摆手道:“罢了,留两个看看有无过往船只,其余的回舱睡觉!”
“那哪行!咱们得想辙把东西抢回来!”,隆泰说道。
关海山讥笑道:“成,敢问阁下是飞过去还是扑通一下跳落水里游过去?”
隆泰一时无语,可经他这么一挑,众人都已嚷嚷闹闹,骂骂咧咧。
曾德鸿本意大家歇息,养足精气神,明日再做打算,从长计议。但看现在的架势,大家伙儿都没睡意,索性召集众人在甲板开阔处坐下会议。
“前路暗礁多,帆船不抵事,他们定会前方上岸,换行陆路再乘铁甲轮出海,可惜咱们都不会开这艘船,哎——”,曾德鸿叹道。
“那有何关系,明日咱们登陆,这走陆路总比水路快吧,不怕跟不上!”,隆泰道。
曾德鸿点燃一根烟,幽然道:“此番遇到劲敌,那日本女人来头不简单,只怕是阴阳师。”
“阴阳师?”,众人一怔。
曾德鸿深吸一口,应道:“嗯,日本的阴阳道,好比咱们的道教,阴阳师就好比道士,不但懂得观星宿,演历法,测方位,知灾异,还会画符念咒,驱魔除妖,施行幻术。奇门遁甲,阴阳五行也是样样在行。”
“那不就是东洋跳大神?!”,刘胖子戏谑道,“嘿——我还不信,有那么神么?”
曾德鸿微微一笑,咬破手指就地画出一颗大五角星,捏出一张黄符纸撕成小人状,问过刘胖子的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