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不以为然,笑道:“四哥说得在理,来,喝酒喝酒!”
“我说老六,我就奇了怪了,这地底下抓的那人是谁啊?你说你好歹是在总管跟前儿混,有身份的人,犯不上隔三差五往这荒郊野外蹦跶啊。”
老六仰头喝下一大碗二锅头,夹了口猪耳朵往嘴里塞,嘟囔着笑道:“我这不想你么。”
老六裹着衣袖擦了擦满嘴的油,低声说道:“四哥,我算个球,不瞒你说,这地底下那人,论身价儿地位可比我高多了!”
说着,俩人脑袋凑到一块儿,“那是日本人!还是个当兵的!”
“呦!那么有来头?”
“可不是,大总管偷偷把人弄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后来我一打听了,说是什么黑龙会?天杀的——”
“昨天,府上来了几个日本人,穿的黑礼服,大黑帽儿,说是领事馆的人,叽里呱啦讲了一通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开头还好好的,后来竟然跟咱们总管大人吵起来了!好家伙!那架势!敢跟总管大人犯浑!张公公把茶碗一摔,拂袖而去,老八立马儿招来十几号人提着棍子就要动手,好在那帮人识趣,急匆匆地给逃了!”
“不瞒你说,我今儿个来,就是为了绝后患,总管大人昨个儿恼是恼,可后来吧,我瞧出来是心神不安,吩咐我如此这般——”
老六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
“毒!!”,老四惊诧道,一屁股坐翻了凳子。
“这可使不得!杀头的罪过!”
“哼——,有什么使不得,他个日本人,活着没人知道,死了谁来认尸?今儿个要不把他给办了!赶明儿,总管可就得把你我扒拉了点灯!”
“那,那——”,老四是个胆小谨慎之人,杀个牲口都不成,更何况杀人?一时间黄豆般的冷汗如雨直下。
“别这呀那的,四哥,你放心,事儿我来办,没你什么,你只管把酒喝好,待会儿睡个囫囵觉,到明儿个天一亮,眼一睁,一切清风雅静,日子该咋过还咋过。”
“那,那听兄弟安排,可,人给办完了,这儿离左家庄化人场远着呢,拉过去差不多得一天工夫,再说,到时候问起来,怎么说呢?”,老四舔舔嘴唇道。
老六伸出手指头,上气不接下气狂笑道:“拉个屁!老哥你呀,你还真实在,他是你儿子还是你老子?寻着后山坡拖过去得了,操那份闲心干嘛!杞人忧天!!来来!咱们接着喝酒!”
田中在窗外惊出一身冷汗,幸亏逃得及时,若是死在黑牢里,只怕这个叫老六的明天就敢把他扔在外面暴尸喂狗,死无葬僧地!
田中悄悄地退开,跃过墙头,急匆匆地跑路,乘着夜黑,隐入到密林之中,想来荒郊野外,不会被人跟踪发现,只是周围不间断地传出阵阵狼嚎,一对对绿色的眼珠在暗中窥视,直吓得他心惊肉跳,顾不上东西南北,撒开脚丫子飞奔,什么武士道不怕死的精神一股脑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从山林出去再到京城,五天的路程,竟给他两天跑到了,想那神行太保戴宗若是在世估计也不过如此。
田中虽是几天没吃没喝,惊若脱兔,但脑子还是清明,听老六嚼舌根,隐约猜到日本领事馆应该已经得到情报,正在找他,所以他一路狂奔,最终的去处还是在领事馆。
到了城门口,田中怕人认出,抹了一把黑泥涂在脸上,偷了件破长衫,就地打滚儿,沾上鸡屎黄土,污秽不堪,充作疯疯癫癫要饭花子,混了进去,七转八拐,直到黄昏傍晚,方才找到领事馆所在。
“田中君!!”,河野一郎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你受苦了!”,河野深深地向田中鞠了一躬。
“为大日本帝国,为天皇陛下!”。田中沐浴更衣,恢复往日模样,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丝怨毒。
“不知千惠子现在何处?”,田中问道。
“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
河野先是交待清楚黑龙会和袁世凯的交易,又谈起从袁世凯那里得来消息,方才知道他和千惠子被革命党人掳去,再后来,小德张又被袁世凯派去的人给盯死了,才听说后面的变故,直感叹纷纭复杂。
田中义雄听河野一郎娓娓道来,眉头越皱越紧,脸颊上的肌肉一阵阵突起,十指关节咯咯作响。
河野收在眼里,觉着终是年少气盛。
河野微微一笑,垂下眼睑旋即又睁开,缓言道:“田中君,中国的孔夫子路经郑国东门,无人所视,累累若丧家之犬,汉朝时的大将军韩信,也有受过胯下之辱。小不忍则乱大谋,劳筋骨,饿体肤,未见得不是好事。”
田中心领神受,自觉失态,扑哧一笑,逐渐放松,笑道:“先生说得对,中国人有句话:‘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外云卷云舒’。”
河野点点头,续道:“眼下我们与袁世凯结了同盟,实则是相互利用,袁世凯这个人狼视猿行,野心大大的,为人最切实际,讲道义那是站不住脚的,跟他只能谈实实在在的利益。”
田中答道:“明白!”
河野阴森一笑道:“我们又何尝不是?嗯——,中国有句古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得很妙啊!”
田中附和道:“我们不妨虚与委蛇,妥善处置,假袁世凯之手,扳倒小德张,再将宝藏纳入帝国之手!”
河野撅起嘴唇,略微点头道:“话是如此,但只对了一半,站在帝国的层面上考虑,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取得宝藏,还需审时度势,激化袁世凯与革命党的矛盾。”
河野叹道:“宝藏总有枯竭的一天,东三省,满蒙才是帝国的期望。”
“嗨以!属下明白!”,田中从心底佩服河野的高瞻远瞩。
“给你安排两位得力助手。”,河野一郎拍手召唤道。
忽然从里屋闪出两人,全身皂衣。
“这是武田信和,服部花子,他们是夫妻,伊贺流的上忍,陆军部花重金礼聘襄赞支那事业。”
四人跪坐,相互行礼。
田中义雄的外祖父铃木佐卫门,乃是杂贺众忍者流的首领,田中自幼受其影响,学习过不少忍术,虽是不精,但对于其中的规矩法门,大致清楚,对于家族中的技艺高超的忍者向来十分钦佩。
“他们夫妇将配合你前往关外,探寻宝藏,他们虽是你的下属,但都有一身以一敌万的本领,日后还要多多仰仗!”
“嗨以!请多多关照!”
“初次见面,还请您多多关照。”,花子嫣然一笑,妩媚动人,武田却是漠然点头,神色刚毅,嘴角高高吊起,显露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霸气。
二人看起来都在三十上下,但听呼吸深长均匀,功夫定然不弱,更何况如此年纪轻轻便能做到忍者第一流派伊贺流的上忍,算得是万里挑一,人中龙凤。
田中不敢小觑,更是满心欢喜。
会议
袁大脑袋这些天可没闲着,河野一郎肚里那点小九九如何斗得过他?
他也不琢磨琢磨,凭自己那起子势力,妄想跟袁世凯谈生意。袁世凯把他当猴儿耍,他还不知道。
其实河野一郎不是没有防袁世凯,只是袁大头防不胜防,讲关系,论人脉,再看手里的家伙,袁世凯比黑龙会多上一千倍还不止,所以黑龙会跟他谈买卖,说白了,等于是与虎谋皮。
各位看官许要问了,宝藏还指不定姓谁,怎么算与虎谋皮呢?
诸位,咱们这位袁大人,可不是一般人,心眼儿活,下手狠,他老人家看上的东西,那可是窝进眼珠子里抠不出来了,不是他的,他也觉着是他的,就算今天不是他的,改明儿还得是他的。
所以说,龙脉这种事,把他拉下水,搅和进来,麻烦可就大了。
怎么个大法?
这么说吧,自打江世尧,河野一郎一来,袁世凯的算盘便拨拉开了,什么三下五除二,八六添作五在他脑子里扑腾扑腾直冒,越想越激动。
他跟小德张一样,自己个儿不缺钱,但这一样里头又有些不一样,袁世凯野心大,府上过日子不缺钱,可袁家军缺钱啊,什么德国造,日本造,毛瑟杆子,王八盒子,尤其是上回德国公使捎回来那个马克沁重机枪,‘突突突’扫出去,打死一窝兔子,看得他心花怒放,可那玩意儿老贵,真要把北洋军装备起来,还有点儿舍不得,得是把棺材本儿都给捎上。
唉,为了这事儿,袁世凯辗转悱恻郁闷了个把月。
袁世凯在骨子里头是受了老师李鸿章的教训,北洋水师不就是因为缺钱么,当年要真他娘的买了英国人的快舰,十足的火药,甲午海战谁负谁胜还说不准呢,搞不好就是李鸿章耀武扬威地站在日本皇宫,骑在天皇头上,逼着他签署《东京条约》。这么多年练兵,袁世凯最明白的道理就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政治上要获得全面胜利,军事上必须时刻保持与时俱进。
所以宫里头传出风声,有龙脉这么一说,袁大头心里热得发烫的程度,算是所有人里头头一份儿,早就拿定主意:“咱们老袁家的东西,谁他娘的都给我甭惦记!”
只要能搞下来,于公于私那都是非常上算。
但袁世凯究竟不是一般人,城府极深,心里再巴望,嘴里面却一个字也不说,脸上净是漠然,谁拿这个到他跟前儿探风,终了,也只是说:“知道了。”
一帮子手下莫名其妙,纷纷找上王世贞,指望凭借王和袁的关系,探探路数,咱们大帅心里边儿到底怎么想的?
王世贞不是俗人,跟着袁世凯那么多年,左膀右臂,袁世凯的心思他最明白,袁一向的做派:嘴里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你得会揣摩上意。
王世贞扶摇直上九万里,靠得就是这份能耐。所以大家伙儿找他指点迷津,最是对路。岂料他倒是依葫芦画瓢,掉起花枪,反问道:“诸位,我只想问问,你们缺钱么?”
冯国璋头一个笑道:“老王,你看你这玩笑话说得,咱们比不上大帅,可论身价儿,咱们屋里头这些人,谁没个百八十万的,那个谁,老曹,你是财神爷,你带个头,说说你到底多少钱?听说你新近纳了玉兰胡同醉红楼的头牌凤姑,可是花了三十万两啊,啊?!”
赵秉均瞧他草包,气得好笑,脑袋直晃。
段祺瑞搜肠刮肚,琢磨王世贞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忽地灵光一闪,叫道:“军火!”
王世贞调皮地眨眨眼睛,众人心领神会,顿时豁然开朗,愁云散尽,纷纷拜别离去。得了这两个字,北洋六镇这些个巨头就好比哑巴吃混沌——心里有数。
自打明白了老袁的心思,这些个心腹亲信连连凑趣,跑到袁世凯跟前出谋献策,各种花样层出不穷,袁世凯含笑听过,都不回复,反过来召集所有人开会。
“我说你们呐,哎,花花肠子忒多,净出些馊主意,那祖宗的宝贝,皇家的血脉,是能轻易动的?也不想想,咱们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朝廷的供奉,皇上的恩赐?噢,咱们去弄了回来,转头天下老百姓都在背后戳我袁某人的脊梁骨,说咱们北洋军吃里扒外?”
“大帅,此话不敢苟同!您看,这么些年,咱们北洋的军饷,火器,哪样不是咱们自个挣的!您再看看这支队伍,要离了您,它能起来么?要没咱们弟兄豁出性命带兵,这天下能太平?”
“大帅,我老赵说不来漂亮话,我就知道,我吃的是大帅的饭,带的是大帅的兵!”
袁世凯摸摸光头,摆弄着手杖,半晌不吭气,手下人闹腾开了。
“朝廷什么时候管过我们?!”
“就是!去年拖了半年的饷银还不是大帅自个掏的!!”
“去他妈的狗屁皇上,老子眼里只认大帅!”
“大帅,听我一句劝,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咱们就该甩开膀子干他娘的!”
王世贞冷眼旁观,火候差不多了,开口道:“大帅,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唔?”,袁世凯侧过身子,扬了扬手说道:“都且住!听听聘卿有什么高见。”
“大帅,诸位,我是这样看,首先这件事咱们得干,为什么呢?”,王世贞顿了一顿,站起身来,对着众人道:“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大清的子民,有责任有义务维护祖宗的宝物,朝廷的正统,不能让人掠夺了去,尤其是日本人,就算是革命党,那也是拿了去,回头再跟皇上皇太后作对的!如果成就了革命党,手里边儿有了本钱,必将天下大乱,黎民受苦,生灵涂炭,到那时咱们军人自然责无旁贷,首当其冲!所以为江山社稷计,为咱们北洋数万弟兄身家性命计,咱们无论如何得先下手为强!抢在头里,把宝藏捏在手,让那些日本人也好,革命党也好,统统站一边儿去!只要咱们有了这笔钱,一是可以上缴朝廷充盈国库,二是可以发放粮饷,装备队伍,外御敌寇,内平乱党!”
“大帅,晚生浅见,还请大帅指点!”
屋内鸦雀无声,只听见自鸣钟正好到点,咣咣直响,一只小鸟跳出来报时。
袁世凯半晌不做声,抽抽鼻子一脸的苦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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