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冷却并没有因此而减轻,反而更重了些,冷得脚底心发疼。于是心里头那股难以名状的恶劣感更强了,随着那股冷一点一点挤压着我的心脏,而医生那些话车轮似的在我脑子里不停旋转着,无论我怎么抗拒,一遍又一遍强迫我回忆着它,咀嚼着它,吞噬着它,又转化成一种更加凌厉的冷,毫不客气地穿透我身上厚厚的被子,一次又一次在我心脏和四肢间划过。
突然觉得一阵无法忍受的窒息。
忍不住从被子里探出头在外面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抬眼朝边上看了一眼,就看到见边上那张床有道身影横躺着。
瘦瘦长长的身体,散散长长的头发。
意识到我的目光,她侧头转向我,那双眼在夜色里几乎模糊成一团,黑漆漆,只有两道深深的眶在眼窝里凹陷着,一眼望不见底的深。
一时间的心跳加快,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撸了撸肩膀上的被子闭上眼。
这个几乎每晚熄灯都能看到的身影,我已经见惯不怪。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脸有点冷。
不知道哪里来的冷风一丝丝吹在我的脸上,很细,但冰得让鼻子尖微微发麻。我忍不住再次睁开眼。
然后感到自己心脏收了一下。
头顶一双眼睛漆黑成一团压在我正上方,在我盯着她看的同时目不转睛看着我,嘴唇微微蠕动,像是在说什么,可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我想是不是自己又厣住了。试着动了下肩膀,很快发觉身体不听使唤,想发出点声音,可是刚张开嘴,突然感觉到自己喉咙口冰冷冷一凉,然后一紧。
这感觉和中了十五万后的第二天早上做的那场梦感觉很像,可这会儿似乎更真实一些,因为我可以听到我呼吸的声音,还有隔壁病房低低的说笑声。我再次尝试动了动手指,但手指的血液像是被凝固了,只感觉脖子上那种冰冷的感觉越来越紧,我开始用力挣扎起来,极力地试图通过喉咙发出点声音,可除了剧烈的喘息声,什么都发不出来。
头顶那身影慢慢升高了,在我用力挣扎的时候那张苍白的脸整个儿朝下俯着,静静对着我的脸,身体悬在床头,两只手垂在我脸两边,一动不动看着我。
就在这时我感到脚下冰冷冷毛乎乎的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动。
用尽所有的力气让自己的头稍微抬起一点,我匆匆朝脚板前看了一眼,就看到脚跟处的被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钻着,随着那种毛糙感觉的游移一上一下起伏,慢慢一团漆黑色的东西从我两只脚中间钻了出来,而我的神经在那一瞬间猛地崩裂。
那是颗头颅,从被子里滚落出来的同时在我脚跟前打了个转,一骨碌转向我,是一张不知被什么东西用力碾过后残缺了一半的脸。另半张脸以一种奇怪的样子朝那块被碾的部分凹陷着,靠近鼻梁部分一只眼球直愣愣对着我的方向,一动不动,就像我头顶那双和夜色模糊成一团的眼睛。
我条件反射地一蹬脚。
很用力,把我盖在身上的被子都给蹬开了,一股冷风瞬间包住了我的身子。冷得一个激灵,再朝下看,那颗头颅不见了,我刚想趁势伸手去拉脖子上紧紧缠绕着的那样东西,冷不防一只手从床边直拍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然后是两只,三只,四只……
越来越多的手,我看得一时忘了自己所处的境地。
等我从这一刹那的僵直中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被无数只苍白的手压制住了,那些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手,一只只横在我的床上,手腕以上部分一片空洞,什么都没有。
脖子被勒得透不过起来,而这当口,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以前也不是没被鬼压过床,但没有一次像今晚这样的,这已经不是精神上的袭击了,这些从这医院地下一层而来的东西,以往只是远远安静地在某个角落,或者更近一些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朝我看,今天直接近我的身了!这是怎么回事?!姥姥给我的珠子对此怎么会没有一点点反应?!
很多的问题,可是根本来不及在脑子里好好整理,只觉得太阳穴两边鼓得快裂开了,我的脖子被那个冰冷的东西紧缠着,一点点收紧,又以一种明显可以感觉的速度在一点一点往上提。几乎感觉自己的头要被从脖子上拉下来了,可我所能做的只有用力张着嘴,僵在床上一动不能动。
突然脖子猛地一松,在我眼睛已经开始朝上翻的时候。
一大口空气蓦地灌进喉咙里,呛得我一阵猛咳,这同时身体一下子自由了,我整个人被这阵咳嗽震翻到了床底下。
一时眼泪鼻涕呛得我眼前一团模糊,匆忙间用手把眼睛擦干净了,一抬眼就看到床底下一团漆黑的东西朝我这里倏地袭了过来,只觉得半边身体冷不丁地一寒,条件反射地低下头,那股寒气消失了,而床底下亦是空空荡荡,连床单都没有飘动一下。
我下意识抬头朝上看了一眼。
原本蠕动得蛇一般那些一条条盘横在我床上的手不见了,像是从来它们就没有真正出现过,只有我那条被子扭曲着,被我的动作拱成一团,一边朝下垂着,有气无力斜搭在床铺边缘。
沿着床再往上看,我的身体不由自主震了一下。
那个悬在我床头的女人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勒住了,手和脚反扭在身后,头以一种别扭的方式朝天仰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扯住了她那把凌乱的长发。她就以这样的姿势在我床头上死命扭动着,嘴开合得很厉害,可是嘴里依旧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
突然她的身体触电般一震,两眼朝下一翻死死盯住我,伸长了脖子朝我方向猛地一倾。
我一呆。
没反应过来,她的头再一次朝上翻了起来,脖子被迫绷得很紧,隐隐上下波动着,似乎里头有什么东西正试图透过脖子上那层皮朝外破出。
片刻咯的一声轻响,她的脖子裂了。延着下颚到胸口一直线破出道笔直的口子,一只手从那道口子里慢慢伸了出来,修长的指尖带出一股漆黑色的雾气般的东西,然后掌心朝上轻轻扣住那女人极力挣扎着的下巴,朝边上一拧。
那瞬间我似乎听到空气里一声尖锐的嘶叫。
很轻,也很远,但让人不由自主全身一凌。只觉得耳膜微微颤了一下,在那声嘶叫声过后,我看到那女人一直挣扎着的身影不动了,从身上那道笔直的伤口开始,越来越多的黑雾由里面喷涌而出,慢慢的那身体在这些急速而出的雾气里融化了。事实上我也不确定该用怎样一种说法去形容她当时消逝时的模样。就像融化了似的,她身体那种一点一点黏液似的从半空流淌下来,又在碰到地面的一刹那雾气般嘶的声消散的感觉。
黑雾散去,床头站着道身影。
高高瘦瘦的个子,银色长发在窗外灯光的照射下隐隐流动着淡金色的光,他低头揉着自己的指关节,细心而闲雅的样子。直到片刻后意识到我的视线,抬眼扫向我,对着我微微一笑:“你让我失望了,神主大人。”
我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回到床上。没有接他的腔,因为没听懂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打算在这里继续留多久。”不以为意,他又问。身影一转已来到我的面前。
我朝后靠了一点。
铘的身上有一股特有的味道,很香,像庙里那种被香熏久了而自带的那种气息。挺好闻的味道,可是当它和刚才那种消散在空气里的黑雾所散发出来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时候,那是种让人觉得莫名抗拒和森冷的感觉。
正如他眼睛里流动着的光泽。
没等到我的回答,他那一双暗紫色的眸子始终注释着我的眼睛。磷火似的焚人。于是我不得不摇摇头:“不知道,可能还需要更多时间。”
他挑眉:“你还有十五天,我的神主大人。”
这句话刚一出口,我原本已经低下的头再次抬起,看了看他。
似乎这是第一次,我能这样直接地对着他的眼睛看。
以前从不敢,即使是在他没有任何知觉的时候。始终认为铘的眼睛很漂亮,但也很可怕,因为这种诡异而稀有的色彩,所以和他说话从来避免接触他的眼睛。
而这次我久久地和他对视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据说人的心理压力承受到一定的极限,人的胆子就会变得无限。我不知道我目前的状况算不算是这样。但我知道一点,他刚才那句话说得低而温和,可是突然间把我之前压在心里头那些极度恶劣的感觉又引燃了,像一团火,漫不经心落到一丛撒了油的干柴,于是轰然一声迅速燃烧开来。
半晌,我朝他点点头:“不如现在就把我吞噬了吧,铘。”
他的目光微微一闪:“为什么。”
“十五天里我绝对找不到驾驭你的方式。”
“这个,十五天以后麒麟自会判断。”
“那么至少可以把狐狸的下落告诉我吧。”
“狐狸?”似乎我这句话让他有点惊讶,眼里稍纵即逝一丝让人费解的光,他依旧看着我的眼睛,微微欠下身子:“狐狸的下落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一时语塞,半晌挤出一句话:“他还欠我半年的房租。”
他不语。
片刻转身离开我身边,推门走出阳台。我随即站起身跟了出去:“可以吗。”
他没回答。
阳台上很安静,除了灯光和风声,什么都没有。他背对着我靠在围栏上,看着外头那片被云层垒得厚重的天,片刻,忽然开口:“你在乎他?”
我愣了愣。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等我回答,又继续道:“那只老妖精,你怎么可以和他住在一起。”
“这是我的事,”还想再说些什么,见他眉头微蹙,我停了停口。
他朝我转过身:“你是掌控麒麟锁的人,怎么可以和这么肮脏的东西在一起。”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是冷冷的,和他平时那种不知道是习惯还是伪装出来的温和不一样的冰冷,以至我忍不住朝后退开一步,而他随即又浅浅一笑,朝我伸出一只手:“连累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他……”心里没来由一阵不舒服。虽然铘的句句话都是针对狐狸,可凭什么这么说他?虽然平时这只狐狸又恶劣嘴巴又坏,可也不至于被人这么说,什么肮脏,什么老妖精,难道这只麒麟自己就很干净??
正想反驳,话刚出口,他手指突然朝我额头一点,然后沿着我的鼻梁慢慢下滑。
我怔。
一时那些刚到喉咙口的话给咽了回去,感觉着铘冰冷的手指点到我的鼻尖,没反应过来他到底想做些什么,就见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靠在围栏上的身子突然朝后一仰。
我再次一呆。
下意识朝他伸出手,手指刚沾到他衣角,他整个人已朝阳台外直坠了下去,只留一缕银发在我眼前无声划过,在半空一个张扬,随着他的身体迅速没入楼下的黑暗。
“你真让我失望。”坠落瞬间,我听见他道。
回过神扑到阳台边朝下看的时候,阳台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空落落一阵风旋转着在楼下盘旋而过,楼下那片被路灯照得雪亮的路面上同样也是空落落的,除了建筑和植物被灯光拉长的阴影,什么都没有。
而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什么地方让他失望,他却没有直说。
“哦呀……”
还在对着楼底下发呆,耳边蓦然而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突兀间令我肩膀不由自主猛一阵发抖,迅速回头,就看到一道身影倚在离我不远那道黑漆漆的门框边。一身黑色登山服散发着浓重的尘土味,一手拎着只厚重的旅行袋,一只手插着裤子兜侧头朝我眯着双弯弯的笑眼。
“几天没见,你怎么真的变成猪了呢小白。”他说,对我抖了抖他那双雪白的耳朵。
而我在他话音还未落的瞬间猛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肩:“狐狸!!!!”
第十一章
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原来可以这么多,因为从来没有哭得这么彻底过,即使是在听到医生告诉我我得了癌症的时候。
那时候以为自己真的很坚强,因为没想到过自己在听到那样的消息后还能笑得出来,还能一边笑一边对医生说:我没事,我真的没事。谁想这会儿当狐狸的手把我环住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开了闸似的就下来了,停都停不住。以至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而狐狸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只是随我在他怀里发泄似的哭着,哭到头昏脑胀,哭到眼泪再也掉不出来。
然后用手指头在我湿透了的脸上抹了一把,捧起我的头对我看了看:“哎?小白,你的眼睛哪里去了。”
我一咧嘴。
本来想笑,可没想到眼泪先一步掉了下来,掉得比刚才还欢快:“狐狸,”好容易等抽泣减轻,我噎着喉咙有点吃力地开口:“店没了。”
忘了询问他这几天到底去了哪里,忘了问他我和林绢在乡下的时候,他和铘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呼吸刚刚顺畅,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这几天我所经历的东西一五一十对着狐狸迅速说了一遍。那中间他只是静静听着,没说过一句话,也看不出来他对我所经历到的这些事有什么样的反应。只是翘着腿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一边听我说,一边摸着手里那只包,手指头在它拉链扣子上漫不经心地把玩。
一直说到我被医生宣布得了癌症,他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朝我看了看:“这么说,从那女人出现之后,你碰上的事情就开始变本加利了。”
“对。”
沉吟,片刻,笑了笑:“宝珠,你知道自己有多好运么。”
“什么?”我一呆。
“不过你又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倒霉。”
听不懂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皱了皱眉:“狐狸,你到底想说什么……”
“知不知道你碰到的那个女人她是谁。”
“……她说她姓钱。”
“钱,呵呵,倒也没错。不过通常你们都爱叫她财神。”
“……你在开玩笑?”
“哦呀,你认为呢,宝珠。”
我不认为他在开玩笑。
财神,多少人终其一生追逐着他。
为他痴,为他狂,为他可以做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