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呀,你认为呢,宝珠。”
我不认为他在开玩笑。
财神,多少人终其一生追逐着他。
为他痴,为他狂,为他可以做任何事,为他可能放弃任何东西。有人得到他一顾,于是一生大富大贵,而更多的人如我,如你,如很多很多普普通通的人,都只是听着他的传说,在一生的光阴里捕捉着他或多或少一些飘渺不定的影子。
对于他,相信几乎所有人脑子里的概念都和我是一样的,一样认定他应该是个男人,而且是那种留着两撇小胡子,带着铜钱翅的官帽,一脸喜气的男人。从没有想到过她会是个女人,并且是个一旦走在人群里,就能轻易被人海所吞没的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
虽然我不敢确定狐狸的话到底该不该信。
这世上真的会有财神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吗?不过既然能有狐狸和麒麟,有什么,都应该是不足为奇的了吧,何况我最近碰到的这些说巧不巧,说不巧又实在是巧的事情。
只是想不通一点,都说碰上财神是天大的福气,上辈子积多少德才能修来的福气。而轮到我身上之后,怎这天大的福气就带着天大的灾难滚滚而来了呢?一个紧跟着一个,几乎砸得我对我的人生彻底丧失信心。
不错,最近我确实在以几何数字的速度暴增着我的财运,从最初的十五万意外之财,到最近的足够把我这种小人物给震撼得心脏开裂的三十亿。论谁见着这状况怕都会说,这哪是单单一个运气,这简直是撞破南墙狗屎运。
可是除此之外呢?除此之外我还剩下什么。
中了十五万没多久,家里的店烧毁了。刚得到五十万的赔偿金,我差点失手把病友刺死。之后突然间被宣称继承了某个见都没见过面的大富豪的三十亿财产,这笔连他儿子都没福气继承的财富,就那么莫名其妙地砸到了我的头上,而我还没来得及闹清楚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没过一天,医生告诉我我得了癌。
这叫什么事。
几天里经历的大起大落,比别人一辈子的都多,都要夸张,一个接一个浪头似的把我推到我所能够承受的打击的最极限。
所以狐狸对我说,知不知道你有多好运。
所以他还对我说,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倒霉。
狐狸说钱这东西,得之你幸,不得你命,每个人一辈子该得多少早就是命中注定。所以虽然碰上财神对我来说是天大的运气,可这个运气是被强加到我头上来的,所以必然会相应受到损失去平衡那些我不该得到的运气。得到越多,损失越大,平白一个三十亿,而我能交换出去平衡那笔财富的,只有一个无价的命。
“我们各自守着各自的本分,所以虽然我俩有缘分,但我爱莫能助。只是既然相识一场,走前,想送你一份礼。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吧……总之,希望能够对你稍有帮助。”
这是钱小姐告别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本来不明白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看来,大致可以明白她当时所谓的礼物,所谓的帮助是什么了,如果她真的是财神的话。
礼物就是她给我的财运,帮助就是以财运抵消霉运会在未来给我带来的损失。如果她真是神,她必然是可以预见得到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出于某种原因她没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也没办法从根上帮我把她所能看到的这个东西彻底化解,而只能用这样一种方式来给我她力所能及的帮助。
只是不单单我,连狐狸都觉得有些费解的是,到底什么让我倒霉到那样的地步,能让财神都看不过眼,试图用她的力量来抵消一些我可能会遭受的更大的罪。
而更甚之,连她都想不到,她这番对她来说轻而易举的好心之举,不但没帮上我什么,反而让我因此被拖进一个更深的旋涡。
厄运的旋涡。
我到底是磕撞到什么了,在那场婚礼之后。
我用自己全部的希望看着狐狸,而狐狸只是沉默,看着自己手里的包,一言不发。
“砰砰砰!”就在这时病房门突然被敲响,然后听到外面传来值班护士的话音:“1707,1707醒一醒,有人找!1707!”
我呆了呆。
和狐狸絮絮说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会儿天刚蒙蒙亮,谁会在这么一大清早的时候来医院找我?
犹疑着,门又一次被敲响,大有我不回答就不离开的趋势。我朝狐狸看了一眼,他打了个手势一声不吭走向阳台,很快隐入窗帘遮挡着的那片阴影里。
于是擦了擦脸,我走过去把病房门打开。
一开门我就被一堆人呼啦一下给围住了,几乎有点堵截的味道,我吃了一惊。呆站着看着那些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的男男女女一脸肃穆地望着我的视线,一时不知所措:“你们……”
“宝珠?”人群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走前一步开腔问我。
我点点头。
“我们是劳动局和工商管理局的,新东集团目前是在你的名下吧。”
愣了一愣,我再次点头:“好象是……”
“那么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做一下调查。”
“……现在?”
“对。”
第十二章
新东集团,家电制造连锁集团,全国电子信息百强企业之一,旗下百多家法人单位,在全球20多个国家拥有设计中心、制造基地和贸易公司,员工总数超过三万,最近几年,其营业额不低于五十亿美圆。
这都是在我莫名继承了新东集团这一笔庞大遗产之后,那些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男人们告诉我的。当时只记得自己在他们咄咄的气势下压得有点透不过气,几乎每个人对我谈的话里都会把这集团的简历给我复述一遍,一圈下来,想忘记都难。
只是这会儿,在我继承那笔财产后的第三天清早六点不到的样子,这一批突然到访、大约将近二十余人组成的劳动、工商部门的人同我的一番谈话,让我渐渐发觉到,那个被媒体和集团上层负责人所夸大了的神话,那个传说中价值几十亿美圆的商场堡垒,它恐怕不过是个海市蜃楼。
大约从去年这个时候开始,因为一些税务上的调查而令工商局开始注意起这一只商场巨鳄,之后随着调查的逐渐深入,挖掘到的内幕开始引起越来越高层的人那一方面的关注。直到最近收集齐了最确凿的证据,足以证明这个曾频频暴光于媒体报刊,神话般在九十年代黑马般在同类行业里迅速崛起,又在之后的十多年里独占营业鳌头的电器业大亨,它对外号称的数十亿美圆的营业额,早在两年之前,就已经根本不足支撑这个庞大帝国的投资亏损,以及因为长期坏帐和外债而导致的巨额亏空。
所以,简单一句话,到了我手里的这一份遗产,这个足以让外人对它神一般膜拜的集团公司,除了一个美丽的外表、巨额的外债和庞大的亏空外,它已经一无所有,新东集团这三十亿美圆的身价只是名存实亡一个巨大而美丽的泡沫而已。而更甚,为了配合工商局的调查需要,我非但那笔遗产里所报的数目一分钱都拿不到,连自己原有的财产都被一并冻结了,甚至作为它唯一的合法继承人,我还要为这一切亏空和债务负上一切责任。
而雪上加霜的是,不仅如此,集团还被查出涉嫌财务欺诈和巨额度的偷漏税。可是作为当事人或者说可以负上责任的人,新东集团的老板林韩森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因为遗产分割问题,被他理所当然地划分到了一切责任之外,甚至连入股在他儿子的软件公司里的那些股份也被撤除了,那是工商局查出的唯一有着大量盈利的股份。于是,我这个对那一切根本一无所知的人,这个莫名被赋予了这一切的外人,不得不成了这一切事件法律上的主要负责人。
于是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这么一个连面都没和死者见上过一次的人,会继承他全部的遗产,而他的儿子连一分都继承不到。
于是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那么幸运被三十亿元砸到头,明明最近照照镜子都是一脸的倒霉样。
那次谈话大约进行了有两三个小时的样子,谈完当时,我是完全都自暴自弃了。
负责?我拿什么去负责,连自己那点要用来修店、付医疗费的钱都被一起冻结了,我还有什么可以拿去给一个集团公司来承担责任。
命吗,可惜,就连命也快玩完了,还负什么责,都见鬼去吧,什么三十亿遗产,什么新东集团。幸运,见鬼的幸运。不过回头想想呢,也好,至少有生之年我总算还当了回大老板了,还拥有过一个价值几十亿美圆的集团公司了,像不像灰姑娘呢,要不是后面那些现实,我都快以为我幸福得像小说里的主人公了。
可是现实就是现实,而可悲的,我这人最近的日子,比现实更不尽如人意地现实。
甚至连狐狸也现实地消失了……没错,他又消失了,就在那些劳动局和工商局的人来找我谈话的当天。
谈完话那些人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等护士给我挂好点滴瓶离开病房后我马上从床上爬起来一拐一拐跑上阳台,可是阳台上空无一人,那块被窗帘挡着的地方什么都没有,而明明不久之前我还看到狐狸的身影在那里轻轻晃动着的。
我拎着点滴瓶沿着阳台走了一圈轻轻叫着狐狸的名字,始终没人应我,后来实在吃不消了,在手里的瓶子没被我摔到地上之前,我重新拐回了自己的房间。
躺到床上的时候又下意识朝那道窗帘方向看了一眼,窗帘外一团人型的黑影随着窗帘微微一阵颤动,我当时心跳快了一下,一骨碌爬起来又想出去,转念一想,又躺下了。因为想起来那是挂在这地方一块布,刚才在外面也看见的,只是没特别留意。那块布和窗帘靠得很近,风吹着一动,就随着窗帘一起动了,一眼看过去就是道在窗外隐隐晃动的人影。
这样的话,狐狸到底离开多久了……
我不知道,而从这天开始,我再也没见到狐狸回来过。
直到三天之后。
这三天,对我来说是一点自由都没有的。也许因为我是海东集团事件里唯一能够承担责任的人,也许有人怕我会想办法逃走。
总之在劳动局和工商局的人来和我谈过话后,那些来自新东集团的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领导们再没来医院“关心指导”过我,包括那些被他们特别指定给我的理财人、律师和顾问。但另一批人的到来更加遏制了我的自由。
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清一色都是穿着制服头戴大盖帽一脸公式公办的男女,不然就是由他们为我所指派的律师。就是在我做CT的间隙,他们也不放过任何同我面对的机会,那些关于集团税务的处理,关于偷税漏税的法律问题,关于劳动纠纷引起的争议……等等等等,我听得快发疯了。想对他们喊我不懂,这些东西我真的不懂。想问他们,你们到底有没有人性,有没有同情心??我得癌了,我等着做化疗了,我都快死了!你们能不能别再问我这些跟我浑身没有任何关系的问题……
可是我不敢。
我所有的财产都被冻结了,我一切治疗必须在他们的监督下进行,我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下话,商量一下的人,就连林绢想来探望我一下都被拦在了病房外头,理由是她不是我的直系亲属,对于目前我这样一种特殊的身份,任何非直系亲属的人不得前来对我进行探访。
所以,我不敢。我不敢得罪到周围任何一个人。
于是只能就那样日复一日躺在床上接待着他们的到来,日复一日感觉自己开始真正像个癌症患者,因为日复一日觉得自己身体的衰弱。
我衰弱得看见太阳觉得眼睛刺痛,闻着菜的味道就开始干呕,甚至连像以前那样起来和别的病友聊会儿天的欲望都没有了,因为他们早就同我隔离开来,而我只要一坐起身体,眼睛就开始发黑。
这样监狱般的生活一直持续了整三天。
到第四天天亮,医生来为我把石膏拆除了,并且告诉我,他们认为我最近的情况不太好,所以研究下来的治疗方案打算提前实施。而为了配合以后的治疗,我每天吊的点滴从这天开始要全部停止。
这大概是最近我所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吧,至少,对于我两只已经被输液针虐待得发肿发硬的手来说是这样。
那天天气很好,虽然窗被遮着,时不时透过窗帘印出一两块特别亮的光斑游移在我那条被去掉了石膏的腿上,那条腿看上去特别的白,下意识伸手过去摸一下,嫩得像婴儿。忍不住坐直身体又摸了一下,刚把另一条腿从被子里抽出来对比着看,门突然被敲响:“叩叩!”
我头晕了一下。
想着差不多又是那些人例行公事的访问时间到了,于是重新躺回到床上闭起眼装睡。
这当口门外又敲了两下。等不到我的回答,咯嗒一声径自开了,片刻一阵细细的高跟鞋踩着地的声音一路清脆着咯咯走了过来,被走廊外头的风带进一股清甜清甜的香,一直到我面前站定,然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从没在那些大盖帽身上闻到过这么香的味道,哪怕是再年轻的女人。又等了片刻迟迟不见来人的动静,我有点忍不住了,微微动了下身子,然后装着刚醒过来的样子,慢慢睁开眼。
随即被撞进眼里那道身影给愣了愣。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
三十上下的样子,没化妆,因为眉目本就得天独厚的深邃,配着高挺的鼻梁,乍一看就像个欧洲人。皮肤被一身火红色的裙子衬得像片陶瓷,就那么无声无息在我边上站着,整个房间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也难怪常听人这么形容——美得发亮。还真是有那么点道理的。
就在我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时候,那女人也在看着我,片刻微微一笑,朝我俯下身:“宝珠?”
我点点头。
“我叫夏氲。夏天的夏,氤氲的氲。”
“哦……你好……”抬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比较好。
她又笑,笑的时候嘴角两个酒窝,蜜似的甜,于是对她的好感不由自主又多了些。
“你找我有什么……”正想问她来找我有什么事,她身后那扇门又开了,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