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了。”虚洛回答道。
孙老爷站直了身体:“我自中午见到你二人,心中已经有了觉悟,我在这里等,并不是要阻拦你们。”
他的声音沉痛:“都是我们造的孽。”
虚洛没有回话,虚清也没有,两个人只是淡然地看着他,好似了悟一切。
孙老爷也并不在乎虚洛虚清的回答,只是继续说:“我知道你们是来捉他的,我只是想说,他真的是个好人。”
虚清终于忍不住,冷哼出声:“残害百姓子孙,也配叫好人?”
孙老爷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虚清的质问:“我周岁时曾经得过风寒,险些送了命。”
虚洛虚清有些呆住,不知孙老爷为何会说到这个事上。
孙老爷似突然来了精神:“他是山上的松树妖,不知为何,用了法术救了我的命,然后就陪伴在身旁,等我长大,”想到过去的美好时光,孙老爷都好似弱冠青年,脸上显出些光亮:“其实,县令的千金是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无奈她十五岁那年落了水,时值寒冬,没几日就不行了,于是子青化成她的样子,把她好生埋葬,隔年就嫁予了我。”
这段往事在他心中已经埋藏了十六年了,这世上,除了他和子青,再没有人知道,此番终于能痛快说出。
虚洛虚清甚是诧异,他二人倒是真没想过那妖就是孙家奶奶,没想到这悲剧的背后,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过去。
孙老爷并没有看他二人,只是道:“于是十六年来,他就一直以那样的面目,陪在我身边,做我的妻子。”
不知为何,听到这里,虚洛虚清看着他的略微有些幸福的神情,心中却异常的寒冷,虚洛习惯性的皱了眉头,似乎,那松树妖所害的生灵,又多了一个。
孙老爷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有些诡谲:“我二人结发一十六年,一直没有子嗣,也不可能有子嗣,我爹娘虽很喜欢这个县令千金,却对子嗣一事甚为执着,我娘几乎每次看他,都会念叨子嗣之事。”
他话音刚落,四周忽然涌进微风,炎炎夏日,温热的风一下子把三人头上的汗吹了干净。
孙老爷的声音渐低,似乎在说给自己听:“然后渐渐地,他就病了,总是和我说,他怀孕了,我们要有孩子了。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就真的抱回来一个孩子。”
孙老爷的表情彻底黯淡了:“我那时劝他,叫他把孩子送回去,他总是说那是我们的孩子,要送给谁?我知道张家急的很,可是我没办法,孩子在他手里,我根本碰不得,我爹娘看到孙子,终于露出了笑脸,也就不在乎媳妇让不让碰。”
就在他说话的功夫,天渐渐暗了,吹过的风,带过一阵冷意。
孙老爷好似一定要说完,他定定地站在门前,目光不知飘在何处:“可是到第四日,我就发觉不对,趁他午休时,偷偷一看,那孩子哪还有半点生气,远没有以前见的白胖,瘦的皮包骨头死的,已经死了多时。”
他的声音平稳,听在虚清耳中,甚觉恐怖,虚洛想到梦中那穿着红肚兜的孩童,叹了口气,开口打断孙老爷,倒是给他分析起来:“他年头已近,想是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根本不得修成正果,加之你父母这样迫他,他也许已经疯癫,分不清是非,看见孩子便抱回家中,可是他自己根本无法控制,会不由自主的吸食生灵,孩子最脆弱,于是……”
虚洛这时已经有些说不下去,虚清听师兄似是在给孙老爷说,其实也在指点自己,心中默默思索起来。
孙老爷听了这话,突然浑身颤抖起来,本来颓唐的身形更加蜷缩,他嘴里念叨着:“年限已近,年限已近……”他猛然抬起头,眼睛里突然冒出别样的幽光,“他还有多少年?”
虚清被他看得心里直犯怵:“谁知道,我们又没见过他,不过最多也就十年。”
夕阳散出橘红的色彩,孙家大宅在美丽的夕照中,显现出古朴与壮丽,虚洛突然皱了眉头,他们在这里耽搁了太多时间。
伸手拉住还想再说话的虚清,虚洛看着孙老爷,语气骤然冰冷:“孙老爷,万事皆有方圆,令夫人……纵然如此为恶下去,能度劫成功,历劫成魔,他也不会再记得你,且必有一日,天网恢恢报应不爽,灰飞烟灭无所归依,你还要拦在这里吗?”
他最终吐出的字眼,生生砸在孙老爷身上,孙老爷脚下一松,往旁退了两步,靠在石狮子上低头不语,那样子已是默许。
“孙老爷,你并不知,未及千年之妖,并不得化形,除非啖食所化之人血肉。”虚洛甩袖踏上石阶,虚清赶忙跟在他身后。
当虚洛站定在大门口时,抬头仰望了那门楣上,鎏金的两个大字——孙家。子之子曰孙,从子从系;系,续也。虚清没有注意虚洛,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仍旧站在那里的孙老爷,他已经初现老态的背影,些微颤抖着,仿佛哀痛至极的哭泣。
落日的光影,恰好停在了孙家大门那道坎上,虚洛用力推开大门,与外面的明亮不同,里面暗暗的,灰蒙蒙一片,偌大的宅子里,寂静无声,虚洛大步迈了进去,虚清紧跟两步,离开了阳光的温暖。
不知为何,这富丽堂皇的宅院里,一个人都没有,中庭花园里,假山花草林立,后面影影重重,日头已经照不进这个宅院里,一切都隐藏在阴暗之下。
虽然第一次来孙宅,但是循着浓重的妖气,虚洛虚清悄悄地走过东北角的拱门,在一座小院门前停了下来。
虚清虚洛二人化了天罡灵符环绕于周身,捏紧灵剑推开了小院的门,由于天色已晚,内院主屋里已经点燃灯火,隐约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坐在窗户旁。
虚清紧张得很,几乎不敢呼吸出声,一张小脸在橙色灯光的映衬下有些红润,虚洛拉他挡在身后,冷声道:“既然知道我们来,何不出来一见?”
轻轻的叹气自屋中飘出,只消一瞬错眼,一个怀抱婴孩的女人就现身在小院中,她身形修长,面容消瘦枯槁,长长的发只是松松的挽了髻,一双眼眸有些呆滞,只是手中还在柔柔的拍抚孩子。
在看清此妖道行之后,虚清心中猛然一沉,九百九十九年的树妖,纵然没有大成,但九九归一,并不是他们能轻松对付的。
想到这里,他手中的灵剑,发出青碧的光芒,右脚向前挪出半步,正摆出了起势的姿势,他身后虚清却是右脚后撤半寸,反握灵剑背于身后,却是守护的阵型。两个人额上不约而同冒出些许汗水来。
子青只是呆呆地看着二人,并没有其他动作,半响,他突然道:“你们也是来抢我的孩子吗?”
虚洛和虚清还没想到怎样回答,他突然怒喝:“这是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他凄厉的声音,在他周身腾起的烟雾中急啸而出,忽然,狂风肆虐,他在一片淡去的青烟中,显露出原貌。原本在他手中的婴孩此刻已经躺在了一旁石桌上。
同他另一个面貌一般枯槁消瘦,一双眼睛倒是更有神些,此刻正定定地看向他二人,眼中狠厉一闪,张口念声“缚”,右手一个平挥,数条树枝嗖嗖的向他二人窜来。
虚洛向前一个飞掠,右手紧紧握住灵剑,左手捏结,一个旋身挽出朵朵剑花,噼里啪啦打在左攻右击的枝条枝上。于此同时,虚清手执双鱼戏珠玉佩,双手结印捏于胸前,大喝一声:“千里相护,定。”
只见虚洛身上的竹纹盘锦玉佩瞬间爆出一团青光,顷刻光晕笼罩周身。
子青手中的枝条急速抽刺,带起一阵劲风,虚洛一劈一斩,打出层层青扇,生生挡住枝条迅猛的攻势。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虚洛面色逐渐苍白下去,子青却依然淡定,冷冷地看着二人。
突然,他伸出左手,一柄修长的古剑自他手中徐徐而出,青铜剑柄上,篆体鲲鹏二字莹润有光,他身上倾巢而出的妖气一瞬蔓延整个院中,虚清闷哼一声,险些跌倒。
然,最浓重的一股妖力却浸染在鲲鹏剑上,子青左手握紧剑柄,倾身向前飘出。
风,一下子停住。
虚洛手中的灵符僵僵停在半空中,右手的灵剑崩裂成无数块,两层防御都被浸染九百年妖气的鲲鹏打破,子青手中的剑轻轻上前一送。
喷薄而出的血雾随着又起的风,蒙住虚清呆住的眼,打湿他浅清的衣裳。
子青面无表情,左手一个使力,猛地拔出已经没入虚洛下肋的鲲鹏,轻轻抬起右脚,点在虚洛左胸,虚洛咬牙,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他染血的身体,猛的向后飞去,虚清眼中一片焦灼,“师兄!”他弹地而起,接住了重伤的虚洛。
刚刚子青的那个点脚,用劲极大,虚清勉强拖住虚洛,向后倒在地上,一路擦地后滑,直到撞到小院围墙方才停下。
虚清后背的衣裳,全都擦破,血痕点点染红了地面。
骤然,一股鲜血自虚洛口中喷薄而出。
他半闭着眼,一张脸黑中发青,已经被妖气反噬。血几乎全部堵在口里,他想要安慰一下虚清,却只能任鲜红的血流得更多。
虚清的头发,凌乱地贴在煞白的脸上,他给虚洛喂进一颗补元丹,他的拖着已经受伤的左臂,紧紧地按住虚洛血流不止的伤口,终于,流出了十年里不曾再有的眼泪。
“师兄,师兄,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
人说相思苦(六)
可是虚洛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他颤抖地挪动手指,按住了虚清沾满他鲜血的右手,他的手还温热,安抚了不知所措的虚清。
虚清紧紧咬住下唇,用力的撕扯自己已经破烂的外袍,想给虚洛包扎伤口,虚洛终于和着血吞下了药,拽住了虚清的胳膊:“握住你的灵剑。”
虚清一楞,抬头远看,不知何时,子青已经落于地面,远远站在院落的另一头,他站在石桌旁,手里不时拍抚一直没有哭闹的婴孩,口中喃喃低语。
由于刚才过于惊慌,虚清一下子忘了,致命的威胁,还完好的站在一旁,时不时抬头冷冷地看向二人,也许觉得师兄弟委实太好对付,子青并不显得急躁,他低头安抚婴儿的姿势温柔优雅,如果不去看他左手上淌血的剑,会以为他不过是在和孩子逗趣嬉戏。
然而院落的另一端,却又是另一个境况,虚洛半靠着墙,脸上一片青灰,虽嘴角带血却仍能看出唇瓣乌黑,显然已妖气攻心,这会儿已经难以站立。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土遁灵符,塞在了虚清手里:“小心些……如果……如果不行,你自己走……”
他静静地看着震惊地瞪向他的虚清,没有等他说话,又从怀中摸摸出一节寸长的金红双股绳结,青丘法宝之一——锁妖寸结。
虚清用袖子擦了擦哭花的脸,仍旧抿着嘴不说话,却已近紧紧握住了灵剑,他左手接过锁妖寸结,单捏最上面朱红色的结头,只一瞬间,寸长的寸结暴涨十丈有余,隐隐围绕虚清四周。
虚清的眼眸里,还从来没有像今日一般,闪着坚定的颜色,还未长开的少年身形,在这一刻却显得可靠非常,他定定的挡在虚洛身前。
在他身后,常日里总是冷着脸的严厉师兄,此刻看着他突然有些长大了的小师弟,笑了。纵伤深肺腑,纵妖气入心,也能带出暖暖的笑意,染亮了眼角。
他的这个笑脸,虚清自是看不到的,此刻他已经一步一步向前而去。他的道气碧蓝,和金红的寸结光芒交相辉映,犹如一团光火冲子青扑去。
见他扑来,子青整个人一跃而起,冷哼一声:“就凭你!找死!”,他放出手中所有的枝蔓,左手鲲鹏绽出混沌的黑雾。
尖利的枝蔓,从四面八方攻向也已跃至半空中的虚清,虚清周身的寸结如璀璨一般徐徐亮起,根本不需要虚清操纵,不知道是何材质的绳结冲向妖气攻来的地方猛地撞击,把虚清保护的异常严密。
子青皱眉,倏地收回所有攻击的枝条,他张口狂呼出声,浓重的妖气瞬间从寸结的空隙中侵蚀进去,虚清咬牙闷哼。他道力尚浅,根本用不了锁妖寸结更高层的招式,无奈只能收回寸结。此时他心中异常清楚,灵台清明,手中握紧灵剑挽出一招分花挽柳,向子青攻去,这个时候,只能硬拼。
“叮”地一声,刚刚刺出的剑尖就叫子青用鲲鹏轻轻拨开,他右手一格,重重扣击在虚清心房之上,虚清悬在空中的身体,猛烈地颤抖起来。
“死吧!”子青一双眼眸黑中带红,闪出一片狂乱,他高高举起手中已经沾满虚洛鲜血的鲲鹏,狠狠的冲虚清砍去,虚清胸中剧痛,眼前一片模糊,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突然,一片青绿光芒闪耀,一个鲜红的身影凭空现身于对阵的二人之中,堪堪用手中半截的灵剑反击鲲鹏来势凶猛的横斩。。
锋利的鲲鹏击碎了虚洛手中最后的武器,剑锋一转,划过了虚洛右臂,虚洛已是强弩之末,最后关头,左手迅速抛出九天玄雷灵符,随着厉声一句:“斗!”口中鲜血随之喷出点于灵符之上,“啪”的一声贴在子青眉心。那灵符已经沾满虚洛的血,方能显现十分威力。
虚清见势有扭转之像,忙抱住虚洛急速后退,虚洛比他高壮许多,他十分吃力,毕竟修道堪堪十年,身体强悍度远不如虚洛,此时显得更加无力,勉强带虚洛掠至另一头。
子青那头乌云阵阵,那枚灵符威力极大,一时缠的子青动弹不得,只得凌厉地瞪向二人。
可算有喘息时机,虚清赶忙给虚洛腰上和右臂的伤口都敷上了药,虚洛吃的那丸补元已是起了作用,但奈何妖气深入肺腑,一时再也动不得道力,他垂首看向不停地给他包扎的虚清,顺了顺气便道:“我动不了了,你快走,师傅不会怪你。”
虚清猛地抬起头,他没有哭,只是脸涨得通红,并没有理会虚洛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吃了一颗补元丹,然后握紧了灵剑:“早在入门的第一天我就明白,我们,无论死活,都要在一起,十年来,我心心念念都是如此,师兄,你怎么可以?”
风声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