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和噼里啪啦的雷击轰鸣声在二人耳旁呼啸而过,两人都没有注意院中另一边的动静,只是定定地看着对方。
终于,虚清首先败下阵来,刚才子青在他心房上那一击,显然已经伤了五脏六腑,他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丝丝鲜血从嘴角滑落,虚洛右手有伤,只能小幅度地把他拉到怀中。
虚清仰头看他,一股急火猛窜而上,他腹腔之内痛如火灼,喉咙里一阵腥甜,勉强咽下血沫,伸手死死地抓住虚清的衣袖,想要说些什么。
虚洛叹了口气,他用左手捋了捋虚清脸颊边凌乱的头发,蹭干净了他嘴角的血丝,倾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如若不幸,等我们寂灭轮回之后,来生我也一定寻着找到你。”
虚清没有马上回答他,扭过脸没有看向虚洛,他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原来,不知何时,子青身旁的雷电都已停止,他稳稳站在院子另一头,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口,九天玄雷竟已经对他起不了作用,虚洛也看到那边景象,眉头猛然皱起:“不好,不知为何,他历劫成魔,”他缓缓看向身旁还是少年模样的虚清,嘴里一阵发苦,难道这一世,他竟没有机会看到,他弱冠之后,青年俊朗的丰姿了吗?
子青没有给他们多余的时间,急速的飞冲而来,漫天的妖力顷刻压上,黑云遮月,风静声止。
虚清心中了然,向扑来的子青迈步而去,他没有回头,只是道:“师兄,从小到大,你说的话,我从不曾忘。”
虚洛半靠在墙边,他看着他挺直了腰身,他看着他向前两步,他听见虚清少年清亮的嗓音响起:“师兄,这次小研,先走一步。”
“不!”虚洛眼睁睁地看着子青直直冲虚清攻来,平生第一次,他再没有往日的淡定,满是血污的脸上悲痛欲绝,他奋力地想要起身,双手在地上划出一片伤痕:“小研!不……”
然一片血雾还是在虚清与子青两人撞到一起的身体上蓬勃而出,猩红的血色叫虚洛赤了双眼,他爬动的更卖力,腰腹间的伤口崩裂开来,流血不止:“小研……师弟……”
突然,虚洛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如何反应,血雾弥漫之处,虚清仍旧直直的站立在原地,而子青,却胸口缺了个圆圆的洞,在虚洛这个位置,能清楚地从洞中看到,子青身后院中的景象。
子青眨了眨眼,似乎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突然他身形一晃,瞬间委顿在地,没了声息。
“怎么,你们都吓到了?”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小院的肃杀,那是一把富有磁性的圆润声线,只听他呢喃自语:“一时没忍住,又跑出来积功德了……得活到……”他后面的话显然声音小了,虚洛并没有听清,天色已晚,他看不到远处的景物,只能循着声音,想要看个究竟。
倒是虚清已经回过神来,他迅速地撤回虚洛身边,早就破烂的外袍斑斑点点都是血迹,他一脸紧张,一张小脸煞白,许是被吓到,就在刚才,子青脱离身体的心脏还撞击到他身上,那热乎乎带好似还在跳动的心脏,就那样滚落在地上。
虽然被吓的不轻,但是虚清仍没有忘记,两个人所能依靠的,仅剩他手里的灵剑。
虚洛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捏住一张灵符,他神情并没有变,只是沉声问道:“大侠救了我师兄弟二人,可否出来受我等一谢?”
“哈哈哈,你要拿什么谢?你自己行不行?”大笑声自院角榕树传来,星星点点的光围绕着巨大的树枝渐渐亮起,一个一身对襟长衣的男人斜倚在树枝上,莹莹的光芒点亮了他俊逸非凡棱角分明的脸,他头上松松竖着紫金羽冠,紫棠的络子挂落在肩上,一头乌黑的长发直直垂在身后。
他一双眼眸如同星芒,手中鎏金的折扇徐徐而动,好似仙人一般。嘴角带着愉悦的笑意,看着呆愣的二人,猛地窜身而出,修长的直飞而出的身影带出一片华丽的亮彩,只一瞬,便隔在虚洛与虚清之间,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用力捏起虚洛染血的下巴,口中“啧啧”出声:“不错不错,我喜欢。”
虚洛被他制住,竟动弹不得,且他看的清楚,这人的左手正捏在虚清脉门之上,虚洛皱眉,却仍旧同他说话:“高人怎么称呼?”
“初次相见,在下玉京子。”还是富有磁性的圆润声音,却是在虚洛耳畔响起。
人说相思苦(七)
虚洛胸中一闷,不知为何,总觉得玉京子这个名字异常熟悉,他晃了晃手中的灵符,沉声道:“放开我!”
玉京子轻声哼笑,全不把那灵符放在眼里,纤长的手指顺着他的眉尾徐徐往下滑动,路过颧骨,滑过脸颊,最终在下巴尖上停了下来:“急什么?”
虚洛这时已经无暇旁顾,经脉之中妖气四溢,腹中一片沸腾,此刻反噬已达顶峰,只得咬紧牙关,生生压住这入骨的疼,虚清见师兄这般难受,顾不得受制的脉门,想要挣脱回到虚洛身旁,助他运功化去妖力。
玉京子眼尾一挑,嘲弄地看他一眼,反手点穴,把虚清定在一旁,转脸之间,又换上戏谑的表情:“啧啧,真是兄弟深情。”他话音刚落,左手好似幻化成虚影,快速点在虚洛脐下三寸,关元穴被玉京子用妖力冲进,子青所留妖力竟被吸附在关元四周,虚洛终于闷哼出声,腹中针扎似地急痛。
反手沿着虚洛中线而上,快速点在气海,神阙,巨阙,鸠尾,最后用足力气,狠狠击在膻中。
靠在墙边的虚洛,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片刻之后,紫黑鲜血自他口中喷薄而出,虚洛脸上青黑之色缓缓消散。玉京子这手点穴,动作利落,着点精准,不消片刻,逼散了虚洛体内的妖力,刚服下去的补元丹自然开始生效。
他直起后背,缓缓坐正身体,扭脸躲开玉京子不停活动的手:“我青丘在此谢过,定不会忘记大仙今日恩情。”
倒是玉京子分外有眼色,霍然松开手,退开几步,“噗”地搓开折扇,一派风度翩翩佳公子模样,声音又恢复沉稳与圆润:“佛家真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小仙所行,不过积些功德,指望再活个几千年,哈哈哈,小道友何必认真?”
话音一落,他陡地拔高七尺有余,居高临下俯视虚洛虚清二人:“两位,后会有期。”他的身影竟生生在虚空中淡去,化为点彩星烟,踏云而行,淡淡飘来他低声吟唱:“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虚清听他这般吟唱,胸口一阵气闷,却在这时,玉京子好似隔空点穴,“啪”的一声,虚清往后倒退三步,一张小脸分外沮丧,从怀中摸出一碧色瓷瓶,蹲在虚洛身旁,默默喂他一粒药丸,然后就不再说话。
虚洛并没有发现虚清的状况,只是盘腿而坐,他伤得委实有些重,只得原地入定,恢复些元气。
深夜的孙家大宅,不知为何,寂静而安谧,只有小院另一头的卧房内,点点橘色柔光淡淡飘出,然而微弱的光影,却抚照不到角落的虚洛虚清二人,虚洛此时入定已深,周身青碧光芒闪动,虚清不敢有所动作,只是努力睁着一双大眼,时而看向不远处子青的尸首,时而看向入定的虚洛。
心口闷闷的疼,好似有什么在用力拉扯,漆黑的夜空,寂静的墙根角落,他好似回到三岁那年,母亲松开他的手,把他一人留在寒冷正月的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穿着单薄的棉袄,蹲在原地,瑟瑟发抖。
他失神地盯着远处的橘光,恍然间又好似回到七岁那年第一次上山的深夜,他一个人所在角落里,却有师兄温暖的手把他拉进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给了他有所归依的信念。
突然,吱嘎一声,把他从回想中解放出来,虚清眯着眼用力前看,只见小院的木门,被轻轻地推开,一个有些蹒跚的身影,跌跌撞撞走了进来。
就着灯光,那个身影好像看见了院中的子青,跑了两步“扑通”跪在那里。
虚清看着他抱起子青染血的尸身,跪在院中的身体不住的颤抖,压抑的哭声宣泄而出,听的虚清心里更加难受。
一声低低的叹息自身旁响起,虚清随之落入温暖的怀抱,虚洛心脏强有力的跳动,胸膛温热,不再如刚才那般冰冷。
虚清呢喃问道:“师兄,他们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不能好好过一辈子?”
“……我们不是他们,这个问题师兄也回答不了你。”他拉着虚清起身,拍了拍两个人身上的尘土:“但你要记住,无论做人做妖,万不得作孽,刚才那玉京子,身上妖力无一丝外露,想必已是妖仙之列,要如他这般,几千年来,一点不得作孽,说简单却也简单,说难,就难得多了。”
随着他的动作,虚清呆呆地点了点头,虚洛这会儿恢复了约有两成,起色看上去要好得多,他看了看仍旧站在一旁发呆的虚清,拉着他走到孙老爷身旁,四下灯光暗淡,朦胧间,虚洛也只得看到孙老爷不停抖动的身影。
“孙家老爷,世间自有伦常报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子青如此这般,只怕魂飞魄散入不得轮回,还望你以后好生做人广积善缘,好让那惨死孩童的怨气早日消散。”
也不知孙老爷是否听进心里,虚洛叹了口气,和虚清离开了孙家。
不知过了多久,抱着子青的孙家老爷突然站了起来,他拖着子青冰冷僵硬的尸身,蹒跚的走到小院的另一头,拨开成片的枫藤,里面赫然出现一道铁门。
孙老爷从腰际摸索出一把钥匙,“咚”地扭开铁门上有些锈迹斑驳地锁,子青的尸身已经冷了很久,孙老爷有些吃力地拖动他弯腰穿过矮小的铁门。
暗红的血迹,大片大片地渲染在沿途,即便是深夜,仍旧绽放出瑰丽的花朵。
好似经常在黑暗中来到这边,孙老爷根本没有抬头看向前方,只是专心地拖拽着子青,一刻之后,他才喘着粗气在一个石桌旁停下,小心地把子青放在地上,孙老爷用桌上的火折子点亮了油灯,星点的火光自小院中亮起。
这边的院子要比刚才小上许多,靠近北侧墙角的地方,有许多坟头一般的土堆,大概一数,约有六个,土堆旁边,有个刚挖好的新坑,里面端正地摆放着朱红色的棺木,孙老爷看着那崭新的棺木,又看了看地上的子青,眼神温柔地骇人。
他从旁边的石凳上拿起一个包裹,拖着子青往那棺木而去,行至棺木旁,他把子青平躺放在地上,然后打开包裹,灯光下,包裹里的布料上金光闪动,孙老爷神情恍惚,他抖开叠得整齐的衣裳,那是一件玄青色暗纹云锦苏绣的书生衫,做工考究针脚细腻想必属上上之作。
子青的脸上并没有血污,只是胸口的大洞看着实在渗人,孙老爷细细地给他擦干净脸上的灰尘,把他半抱在怀里,子青的身体早就僵硬,孙老爷着实费了一番力气才把那华丽的衣裳给他套在外面,复又帮他系好腰带。
这一身华服,把子青俊秀的容颜衬地更加出类拔萃,黑衣黑发,肤白若雪,孙老爷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温热的脸颊贴上他冰冷的侧脸,低叹一句:“子青,冷吗?”
他用手顺了顺子青的头发,重新绑了发髻,然后终于,半抱半拖把他放入棺木之中,棺材里早就铺好了锦被与头枕,那头枕用水柳圆切而成,端正地枕在子青乌发之下。
到底人到中年,忙完这一套事情,顿觉劳累。他低头看了子青良久,跳下坑道,趴在棺木沿上,不停地给安静的像是睡着一般的子青整理衣物。好一会儿,才歇过劲儿来。
用力推起靠在一帮的棺盖,一点一点没过棺材正中,然后终于,在孙老爷不舍的眼神中把子青永远封藏于黑暗之下。
坑道一角,有他早就准备好的铆钉和铁锤,孙老爷过去捡了,从东北角开始钉起。
沉闷的叮咚声,于午夜之时,在这个黑漆漆的秘院一角响起,忽明忽暗的灯火照不到隐藏在黑暗之中孙老爷的脸庞,只是给锤子抡起滑过的优美弧度带上闪耀的光景。
半个时辰之后,他才喘着粗气放下手中的小锤,爬出了坑道之外。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却没有停下,往小院的东边走去,那边许是以前种过很多花草,这时地上花泥狼藉,许多花根叶子零碎地散落在地上,残败而凋零,墙角之处,十几株白色喇叭状花朵零散地倒在地上,凉风吹过,带起阵阵幽香。
那味道似乎很是醉人,孙老爷又有些恍然地蹲下身体,一株一株捡起抱在怀中,抱着那花,重新回到子青棺木旁边,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朱红色的棺木,拿起一支花抛到棺木上。
他在做这个事情的时候,表情却又有狂热,随着最后一株花朵被抛进棺材上,他轻轻对着那永远都不会醒的人呢喃:“子青,没有来生来世的你,永远都会是我的,我一个人的,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孙老爷的脸上闪过一阵亢奋的潮红,他跪倒在坑边,抱着头凄厉地笑着,眼睛里,是从来不曾示人的癫狂。
忽然一阵冷风扬起,棺木上的一株白花被打着旋儿的风猛然带起,复又轻轻飘落,砸在冰冷的棺木上。
洋金花,又名山茄子,全株有毒,吸食致幻。
番外一 但愿人长久
那一年虚清五岁,他刚上山的时候,瘦瘦小小单薄可怜,一双眼眸快占了大半张脸,当日便升堂拜祖师,得了自己的佩玉,正式入了青丘山的宗门。
他是幼时家贫,三岁时父亲离世,母亲养活不了两个孩子,便狠心把大的丢在了路边,他那时小,总以为母亲还会回来,便一直蹲在原地等,他裹着破旧的棉袄,在寒冷的风中不停哆嗦。
太阳也渐渐西去,带走了冬日最后的温暖,天暗的很快,漆黑的路旁,只有呼啸的寒风伴着他,他怕的不敢闭眼,担惊受怕的撑到第二天,日头刚出,来往行人不绝,见他可怜,也会有一两个铜板仍在眼前,他那时只有三岁,却也懂得,母亲再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