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这话听在虚清耳中,确是有更深的含义,他垂下眼帘,细细“嗯”了一声,跟着虚洛进了洞府,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后,整个山壁恍然间又变回光秃秃的石壁,两旁银杏摇曳,仿佛刚才只是错觉而已。
启灵的这处洞府,同青丘的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一般的竹楼小院,一般的溪水潺潺,置身于这个仿若青丘缩影版的院落里,虚清突然有些想念青丘山上自己的房间,还有正在闭关的师傅,许是知晓虚清的思虑,虚洛在虚清耳畔道:“我们且在师叔这里好生修炼一番,等年节时,再一路游历回去,正巧师傅也出关了,我们师徒三人也能过个团圆节。”
到底年纪小,虚清听了这话,生生憋红了眼眶,他用衣袖蹭了蹭,同虚洛一道往院落而去。
他二人还没走几步,一道乌黑的身影就从正中竹屋之中飞身飘出,他一路掠来,竟无半点风声,黑色身影一个起落,已然站到二人身前,他紧锁的眉头,在看清二人时终于疏散开来:“虚洛虚清,来的太及时了,快随我进去,稍后再叙旧不迟!”
黑衣男人话没说完,便又急急飞掠回去,虚洛虚清对时一眼,紧跟在师叔身后,一同进了主屋。
一进内室,浓重的檀香迎面而来,厚重的窗幔压在窗棂前,屋子里昏昏暗暗,看不清大概。只是能模糊看到,师叔躬身在床前,柔着声音道:“小洛和小清来了,他们带了药来,等你好了,还能同他们一起玩耍,等下我点了蜡烛,你可别再发脾气。”
床上的人声音嘶哑,和五年前的他全然不同:“嗯,你点吧,我闭眼就是了。”
这次连虚清都沉下脸色,他们万般没有想到,陪伴他们一起长大的雪影如今变成这般,不知这几年间到底发生何事。
他二人见师叔过去点了蜡烛,便轻轻踱进屋去,关上卧室的房门。
幽暗的烛火在床边的台桌上亮起,只稍稍驱走了屋中浓重的暗影,一片昏黄中,虚洛虚清终是看清了床上的雪影。
虽然心中早就有所准备,但真真见了,虚洛虚清还是着实被雪影的模样惊到。虚洛倒还好,只有虚清有些难以控制地惊呼出声:“雪影,你……怎么会?”
床上之人,也可以说做是半狼半人的雪影,好似化形停止在一半,他整个身体主干已然化成人性,但四足仍是兽态,白发之上一双尖尖的耳朵正忽闪忽闪地颤抖不停,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眸因着烛光早就闭阖,好似知道虚洛虚清站在床前,他还给了个笑容,哑着嗓子道:“你们来了。”
雪影是头雪狼,由于未满百岁不能化形,遂一直以原型示人,但平时同他们嬉戏玩耍,也会化出灵体同他们说话。他的灵体也就同人类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一头雪白的长发末过腰间,眉目却稍显冷淡,由于心性较之门里其他诸位略微活泼,虚清一直同他玩的甚好,因此今日这般才更显焦急。
此时此刻,床上的雪影无论怎样看,都怪异非常,他今年刚满百岁,但日子却近年底,此时还有约半年光景,却在这时,突然开始化形,然,许是旧时之伤,却让化形生生停在一半之处。
十几年前,在虚洛入门之时,雪影便已经在了,虽之后雪影常年休养吃药他二人是知晓的,却也并未觉十分严重,如今在看,许是当时所受之伤入及心脉,才导致今日之局面。
虚清听了雪影问,低声回了一句:“我们来了,带了……”他正要说带了药来,便叫师叔瞪了一眼,于是也不敢说下去,只得说:“带了……好多故事给你,等你化形好了,我们在院中赏月时,我待讲与你听。”
紧闭着眼的雪影,斜挑眉毛:“哼,你讲的故事,哪有无衡说来生动。”只说了两句,便突然停住,四爪隐隐抽搐,他尽量压住脸上的痛苦,咬紧牙关并不呻吟。
无衡师叔在旁看他又犯,伸手从他枕下摸出一朱红细口瓶,抬眼叫他二人出去,虚洛虚清并无多话,虚洛过去吹灭蜡烛,拉着满眼担忧地虚清出了门去。
出门之后,虚清仍旧焦躁不已,手也跟着抖了起来,虚洛稳稳抓住他的手,同他静静站在门口。
依稀能听见,师叔说话时那沉稳的语调,许是已经喂过药,他先是说:“小洛小清已经出去了,你别生忍着,他们听不到。”听了他的话,雪影压抑的呻吟声便断断续续传了出来。
师叔紧接着道:“雪影,你睁开眼看着我,别抓你自己,你的手……”
然后里面突然安静许久,虚清细细听着,却无甚听清,心中益发急了,虚洛把他拉到厅里坐下:“慌什么,你且坐好,等我回来。”
虚清被他一说,定了定神,瞅见虚洛出了厅堂,直冲小毛而去。心中想到出山之前师父既把乾坤袋交予师兄,那此次多半逢凶化吉,便心中渐安,仔细思索雪影之病症。
然虚洛回来,确是把包袱拎了进来,从包裹中把杏仁糕拿了出来,虚清一直爱吃这些糕点果饼,出门总会多背上一些,眼下见虚洛拿出来,便顿觉腹中空空。
虚洛把油布包递给他,从案几上拎了茶壶坐到虚清旁,斟了些茶水:“先吃些东西,等会好和师叔商讨。”
点点头,虚洛捏出一块递给虚洛,同他一起就着茶水,不一会儿半斤的点心就进了肚去。
他二人刚吃完糕点,卧室的门便开了,只见无衡脸色黯然地踱出屋子,他衣袖破了许多处,带着血印的抓痕错综在双臂之上。抬眼看见堂屋里面色担忧的师侄二人,倒是笑了笑,自顾走到椅子上坐了。
虚洛赶忙上前帮他上药,无衡索性脱掉依然破烂的外袍,卷起袖子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师侄围在他身旁忙活:“无妨,咱们青丘别的不提,这伤药绝对能在各派之中拔得头筹,”说完这些倒是难得有些低落,“雪影如此也不是一两天了,你们瞧我这双臂不也无事?”
他说这话虚清心中更是急了,难得有些生气,也不围在他身边,自顾在旁的椅子上坐了,闷闷道:“师叔还敢这般说,你怎不早些唤我二人过来,如今雪影看着实在是……难道师叔离了师门,便不再认了吗?”
心中益发难受,一双眼眶都泛了潮红,在虚清看来,师兄,师叔,师傅,雪影,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祖们,也都是自己家人了,如今师叔这般,他难免有些伤心。
离人心上哀(三)
虚洛见他又有些钻牛角尖,拍了拍他的手,转头对无衡道:“师叔,雪影此刻怎样?”
“洛师侄放心,今日疼痛已过,雪影现下睡了。”无衡嗓子有些哑,看了眼垂首不语的虚清,降了些调子,又缓缓开口:“清师侄所讲,师叔心中着实惭愧,只是昔年那般离开山门,如今遇到难处,便又回头讨要灵药,如此这般并不是为人处事之原则。”
听了他这话,虚清脸色稍霁,半抬起头忍不住嘟囔一句:“还不是为了面子。”
一旁虚洛听了,小声念了他一句:“怎可同师叔这般讲话,目无尊长!”虚清本心中就不甚舒服,又被他这样说了,便憋红了一张小脸,手中反复揉捏腰间的玉佩,没有再吭声。
无衡看着多年不见的两个师侄,虚洛比之幼时更难相与,当初在山上之时雪影就曾说过,他自己的性子就固执有余而死板不足,虚洛同他玩的时间甚多,因此将来难免养成那般性子,同虚清总不会一帆风顺,虚清倒是灵动活泼,但因着自小经历,所以行事之中尤其谨小慎微,对待虚洛更是不敢有二话,一向虚洛说甚他随着做甚,长此以往,必有不和之相。
这般思量不过在他脑中打个来回,心中还是以雪影当前状况为重,便就把话题引回正事:“雪影情况你们甚是了解,那时他修为不足,本以为等过了化形便成了,谁知当年损伤过重,这化形生生停在一半,他双目至今不能视光,每日午时,必心脉急痛,只能靠着当初带在身上那几颗护元丹压着,但终归不是办法。”说到这里,无衡双手抹了抹脸,他眉头纠结在一处,眼下都是青影,整个人疲惫不堪。
郁闷之气在三人之中无声散开,这心脉之痛伤及肺腑,五内具裂,这般苦楚,便能生生折磨活人殒命,然当初雪影只是每年受伤那日痛苦异常,年中其他时节无恙,而眼下日日剧痛,不能想象得是怎样的难熬。
雪影到底同他们相处经年,当年师叔为了他离开师门,虚洛虚清二人心中便清楚,这个为了师叔生生受了二十年心脉疼痛之苦的雪狼,注定不会同师叔分开,也从此就算作青丘门下了。
虽说按师叔辈分,雪影应当使他们长辈,但是由于雪影外形性情所致,虚洛虚清总是当他同辈亲人,因此如今亲人所受这苦楚,他二人不免心中难过一番,但随即虚洛便清醒起来,从怀中摸出乾坤袋,定定看向无衡。
无衡原本黯然的眼眸在看见乾坤袋时亮了起来,他双手紧握在一处,有些激动地问道:“他这么早就把这袋子传给你了?太好了!雪影终于不用再受这苦。”
虚洛虚清从来没有见过师叔这般激动,便是当初在门中被罚,也一句不说咬牙挨了,可见在他心中,雪影便是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想到这一层,虚洛虽为雪影高兴,但却也黯然了神色,如今这边无衡与雪影比翼连枝执手偕老,然则师傅无涯,却也只能形单影只,独自一人度过这修仙的漫漫长途。
无衡此刻许也想到大师兄,沉默片刻,思量良久,才问了句:“师兄,可好?”
“师傅去年清明前便已入关,如今已有年余。”虚清抢着答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反正师傅每日就是修炼,进度自然快,兴许这次闭关结束,就能就能初窥固本结丹之境。”
无衡仍旧沉默良久,半响才道:“如此这般,甚好。”
一时间厅堂内又陷入沉寂,虚清垂首不知道想些什么,而无衡左手托腮,神情木然地瞅着虚洛手中的乾坤袋,虚洛倒是坐的挺直,双目还是瞅着无衡。
他这个师叔,如今已然三十有五,修仙之人,容貌衰老地极为缓慢,如若结丹之坎能过,便会一直犹如双十之年岁,直到大乘境界,此刻无衡看来,也就二十六七的样子,剑眉星目,一头长发只单用一根黑色带子系了上半部,其余皆散落周身,他身上的墨色长袍虽简单,但如果其他道友见了,便能看出他衣角袖口精致地丘陵纹绣。
虚洛心中微叹,即便离门远居,师叔心中永远都当自己是青丘门下,从不能忘。
突然,虚清抬起头,皱眉道:“师叔,到底雪影是个怎样情形,你且说清,我们好商量个对策出来,他这样挨着,我心中总是不安。”
无衡见他皱起的眉头,心中暗想,这动作和他师兄一模一样,听虚清这一问,无衡道显得放松下来,抿了口茶水道:“雪影刚刚歇下,说清楚无妨,这事还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那些久远年代里尘封的记忆,无衡至今记在心中,二十年,想来很长,说起来却很短,韶华白首转瞬即逝。
二十年前的无衡,刚刚十五,无涯比他大上四岁,马上要及弱冠,不知是不是因着青丘祖制,师弟的道法功课多半是师兄在教育,无衡与无涯,虚洛与虚清都是如此。
与虚清不同的是,幼时的无衡并不十分听从无涯管教,他小时在山林间野惯了,猛不丁无涯这样严厉约束,他难免心中不服,不是逃了早课,便是连无涯的问话都不大回应,且经常跑出内门结界,到山中玩耍。
他总觉青丘一门早就扫清青丘主峰,因此便放心游荡,也不带甚法器,然则一日,他又同无涯吵架,心中难免气闷,便走的远了些,却碰到了麻烦。
青丘山脉灵气十分充足,因此便有些灵兽隐匿其中,这次无衡运气十分不好,不知不觉间便走入一头成年天织的地盘,天织又称中天兽,体型庞大,脾气暴躁,食人。
无衡那时不过十五,且平时不学无术,当他看到这人脸兽身后背双翼的灵兽时,他并不认得,不觉脱口而出“妖怪”二字。
这天织自然容不得被这等,他是上古异兽尊严不可侵犯,巨大的灵兽怒吼出声,风一般地展翅飞出,直冲无衡而去,索性无衡为人机灵,转身便躲,口中不停求饶。
然天织怎会轻易放过,也就眨眼功夫,便闪身于无衡背后,他尖利的爪子凶猛地冲无衡背后挠去,在一片风声中,无衡只听有狼痛吼声在身后传来,一个温热的毛茸身体狠狠撞在他背上,热烫的液体喷溅他一身,连人带狼一同滚倒在地上。
当无衡看清为他挡了这致命一击的是何人时,他心痛欲裂,满目皆赤,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得雪狼染血的身影,连天织冷冷地丢下一句“你即是青丘门下,此次罢了,不可再犯”都没有听到,只是扑倒雪狼身上,手忙脚乱地按住他胸口处血流不止的伤口。
他幼时便被父母丢弃在山林之中,全靠雪狼把他叼回洞中,在他小时找来事物喂养哺育,待他大些便带着一同捕猎教他生存,可以说,雪影之于他,便是比生命还重要的存在,那时师傅带他走,他虽万般不舍,但还是同雪影约定,待他成年时便会回来寻他,却未想雪影不远千里过来找他。
之后他便只记得师兄跑过来带二人回去,这次师兄什么都没有同他说,只是转身离去,三天后,雪影是醒了,却被灵兽的法力伤到心脉,休养大半年方才下床行走,然每年伤时,便心痛欲裂,靠着师兄做出的守魂灵勉强压制,才没叫他心脉劲断而亡。
然而,他离开青丘这些年,守魂灵早就耗损了七七八八,他因着那时刺激,自此以后,便异常勤勉,生生把前些年荒废的功课都补了上来,只是他五行属金,金曰从革,他并不适宜炼制灵药,因此才有今次飞鸽传书两位师侄之事。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无衡便说清此事,其实雪影情况虚洛虚清心中早就猜到七七八八,只是并不知根源罢了。
听他这样一说,虚洛倒是难得笑了,语意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