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全都死掉了。和童年有关的人,也一个个离去。
看完了小河和池塘,纪璐知道,马上就要到奶奶家了。
——奶奶,奶奶啊。
纪璐的眼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滴落。等纪一浩发现的时候,纪璐已经泪流满面了。
“好了,纪璐,下车吧。”纪一浩脸上全然没有纪璐一半的哀伤,好像他们即将奔赴的丧礼现场只是邻居大爷的。
白色的大花,白色的劣质绸带,寂寥的几张长凳被人遗忘在大坪上,奶奶平时照看的盆栽全都黄了萎了,好像都要随她而去的样子。
纪璐捂住脸,手臂不止地颤抖。她一步步往前走,像是走进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里面全是绝望和悲伤,没有脸没有家的幽魂在其中唱着诡异阴森的歌曲。
“纪璐啊。”头上带着白花的大姑发现了掩面痛哭的纪璐。纪璐还在死死地勉强自己不要哭出声音来,可是看到那一副又老又旧的棺材,纪璐就腿软。
——你曾说,你死了,就要躺进这副棺材里,你早知道自己会在这个屋子里死去,你早就为自己准备了棺材,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知道你就这样走了。
纪璐跪在棺材旁边,放声大哭。整个新屋里,只有纪璐一个人的哭声。偶尔有几位堂兄弟从纪璐身边走过,还显出鄙夷和不理解的神情。
“隔壁纪家请了人来哭丧啊?”农村里好事的村妇在外头叽叽喳喳。耳尖的大姑听到村人的议论,生气地像赶鸡鸭那样,挥手要把这些人驱散。
等村妇们都骂骂咧咧地散去之后,大姑回过头听着新屋里传来的、起起伏伏的纪璐的哭声,嘴里不满地咒骂一句“神经病”然后吐了一口口水在新屋大坪外的排水渠里。
那时纪璐只顾着抒发自己的悲哀,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他人异样的眼光。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背后满是诧异和不解的眼光。她只是因为没有人跟自己一样痛苦而感到更加悲伤,掀起了又一波伤心的眼泪。
“纪璐,纪璐。”纪一浩被家人推到前面去劝劝纪璐,他只好蹲在纪璐旁边,捏捏纪璐的肩膀,“好了,别哭了。”
纪璐忽然觉得像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似的。她的哭声瞬间就收住,像是整齐有序的演奏队,原本还在欢天喜地地奏着什么曲子,忽然指挥手一收,便曲终人散。
纪璐兜着满脸的鼻涕眼泪,怔怔地看着纪一浩,再看看屋子里其他皱着眉头站着的亲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他们。
——原来奶奶走了,只有我一个人在伤心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纪璐心里那个魔鬼疯狂大笑,然后点起一把火,把所有的悲伤烧成灰烬。
☆、第三十八章 沉默的丧礼
纪璐离开了灵堂,和纪一浩一起走到了屋后的田地里。
“纪璐,能告诉我为什么那么伤心吗。”
如果不是觉得笑会对奶奶不敬,纪璐真是要放声大笑出来。
“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那么不伤心吗。”
纪璐踢开脚前的石子,那枚石子飞得老远,终于因为撞到一个枯枯的树桩而停下来。
“大家,都没你伤心。”纪一浩已经很不了解纪璐,把握不好纪璐情绪的他,说话比刚才委婉了些。
“你知道吗,奶奶她……”纪璐的眼泪又涌出来,可是这次她立马抬起手臂用自己的毛衣袖子把眼泪狠狠擦去,“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叫我美美的人了。”
——“美美,奶奶给你唱歌。”
——“美美,给你糖。”
——“美美,快过来扶我一下唷,要摔倒了。”
如果不是奶奶,纪璐都快忘记自己的乳名了。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名字,可是却是她来到这个人世间得到的第一个名字。别人都不能理解纪璐为什么那么珍惜,连她自己也说不好,但她就是格外珍惜。
“浩啊,回来吃丧粥啦。”大姑喊纪一浩去吃丧粥的语气,就像平时王缇叫纪璐吃饭了似的。纪璐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面对奶奶的离世可以这么冷漠。
——你们不会想起她生前活生生的笑容吗。你们不会想起她尚在人世间时的那些好吗。你们不会觉得因为她才有了你们这些子子孙孙吗。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冷漠呢。
纪璐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没有跟上纪一浩往回走的步伐。
“纪璐?”发现纪璐没有跟上的纪一浩又露出的费解的表情。
“吃丧粥了。”纪一浩提醒纪璐。
“我不去。”
——我不去。如果我不喝,我的奶奶就还活着。她起码活在我心里,而你们的心里,甚至不愿意给她腾出一点点位置。
“这是礼仪啊。如果你不喝丧粥,奶奶就不能安心地走了。”
“那她就别走啊!”纪璐又一次崩溃了,空旷的田野里没有回声,可是纪璐却觉得头顶的天空都在重复自己的哭声,哀伤的呜咽,酸胀的鼻头,全身发软的无力感让她又一次蹲下。纪璐抱着自己硬邦邦的膝盖,指甲紧紧地抠着牛仔裤,抠得膝盖那处好几道白痕。
——如果我不喝丧粥,你就不走,那你就不走好吗。你别走啊,奶奶。如果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悼念你,你能不能就一直陪伴着我,求你了,求你。
“纪璐,你这么任性是于事无补的。我们都会死,都有死的那天。你这么伤心,奶奶也不会回来了不是吗。”纪一浩好像失去了一开始的耐心。
“是!我伤心奶奶也不会回来,可是你们呢!你们一点都不伤心!”
纪一浩看着咆哮不止的纪璐,叹了口气,“她在走之前,生了一年的病,你一直都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你们根本就没有人要告诉我。
“在她生病的那一年里,脾气变得很差,经常打人骂人,家里人个个都被她打过骂过了。她又喜怒无常,有时候大喊大叫,深更半夜地让家里人都神经衰弱了。而且她还放火烧过一次房子。算了,这些事都不说了,人都走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告诉你,只是希望你知道,她有今天的结果,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她把所有子女的耐心都耗尽了。”
——我能理解你不愿意回来看她,我甚至可以大方宽容地宽恕你们不为她的离去而哭泣,可是我不能原谅你和王缇都瞒着我不说!如果我被她打过,骂过,我就不会像今天这么伤心欲绝!是你们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我恨你们!
“所以,走吧,去吃丧粥吧,让奶奶好好地走。”
纪一浩伸手拉起纪璐。这一回,纪璐乖乖地跟着他走回了新屋。
家人围在一桌吃丧粥,纪璐看着粥里乱七八糟成分不明的东西,恶心不已。
——虽然是丧粥,但是起码也是给活人喝的,你们有必要做得这么像猪食吗。
纪璐勉强吞了两口就拼命喝水,最终还是没能喝完那碗粥。大姑的女儿来收完的时候,纪璐都不记得这个人的存在,而对方也没有看自己一眼。纪璐只是从她拿走碗的那一刻,看到她手臂上烧伤的疤痕,不知道是不是和纪一浩说奶奶烧房子的事情有关。
——我没有看到你的疯狂,所以我没法恨你。奶奶,我还记得你的好,你在我心里,是那么好。
“下午有什么安排。”纪一浩坐在长凳上问纪璐的大姑。
“合棺入土啊,还有什么安排。不用搞得太大,我可没打算办丧酒,那么多客人我招呼不过来。丧酒也没什么必要。”
纪璐感到诧异,便抬头看了看大姑。她都快不认得眼前这个大姑了,她像是老了十岁的样子,更像纪璐记忆中的奶奶了。以前的大姑最爱热闹,连小娃娃生日都闹着要办个生日酒。在农村的风俗里,的确大事小事什么破事都能成为办酒的理由,这样主人家就可以借着机会收许多人情。
但是很小的时候纪璐就觉得,人情这种东西来来去去最后还不是自己那点钱,只是今天住别人口袋,明天住自己口袋,后天又不知道搬家去哪了。于是纪璐很鄙夷热衷于办酒的大姑。可是如今的大姑居然说不办丧酒,这对纪璐来说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们什么时候走?要一起上山入土吗?”大姑看了看纪一浩,又看了看像陌生人一般的纪璐。
“嗯。”纪璐的眼泪又涌出来。
“纪璐啊。”大姑忽然叫了纪璐一声,“你等下就不要扯着嗓子哭了,惊魂了就不好。”
纪一浩好像不明白自己的大姐在说什么,投去了一个迷惑的眼神。大姑却对着纪一浩狠狠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别多事。等纪璐因为要去厕所而暂时离开时,大姑才拉着纪一浩,“你傻啊,她再哭成那样我们全家人都要丑死了。”
“嗯,知道了。”纪一浩无奈地看着纪璐的背影,冲纪璐的大姑点点头。
“你们怎么还没跟她说她的身世啊?”
“什么啊。”纪一浩对自己的大姐显出了厌恶的神情。
“说她不是你亲生的啊。”
“她是我亲生的。”纪一浩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正经的态度,“妈那样瞎说,你也跟着乱搞。她是我亲生的。”
“那你干嘛跟那个臭婆娘离婚?”
“我觉得不合适就离婚。”纪一浩显出不想和大姐继续聊这个话题的模样。
“那你现在那个小孩子跟纪璐相处得好不?”
“什么啊。他们还没见过。”
“诶哟,你不是大丈夫做事,行的正坐得直吗?怎么不敢跟纪璐说你又跟别人结了婚,有了孩子啊?”
“我只要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就行了,你别管那么多。”纪一浩彻底发了火。
“呿。”大姑扭头冲旁边的田埂又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掀起黑乎乎的围裙擦了擦鼻涕,很不屑地干活去了。
纪一浩有些心虚地看着回来坐在大坪上的纪璐,问她要不要喝水。
“不用了。”
纪璐心里堵得慌,她总觉得这个她记忆中熟悉的地方,有一种排斥她的力量。天空,土地,空气,风,圈养的猪,满地乱走的鸡都在跟她说,“你走吧,这里不属于你。”
——奶奶走了,于是这里就没有人欢迎我了吗。放心吧,我很快就走。
纪璐的眼睛因为刚才的放肆哭泣而干涩发痛,她伸手去揉,却揉出了更多眼泪。
——奶奶你走了,把我的美好童年也带走了。你是不是也讨厌这里,讨厌每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讨厌这些丑恶的嘴脸,讨厌世俗的束缚,讨厌纷飞的谣言,讨厌落后又丑陋的一切。
“纪璐。”纪一浩挨着纪璐坐下,纪璐估摸着纪一浩坐的一点位置应该不够,于是往长凳的另外一边挪了点。
“嗯。”
“这几年,你跟你妈妈还好吗。”
“嗯。”
——好不好,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吧。只在我生日前后随意寄些礼物给我的男人。
想到这里,纪璐忽然扯了扯毛衣袖子,把那个本来就没有露出来多少的手表遮得更加严实。明明纪一浩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可是她对他的感情却发生了360度的大转变。而且纪璐还下决心,回到宿舍就把那个MP4给扔了。
——我上个月究竟是为什么那么发癫要想你啊?
“我一直不去看你们,所以你一直在恨我吧?”纪一浩看着冷清的田埂和小河,没有直视纪璐的眼睛。
纪璐低着头,看着和鸡屎搅拌在一起的沙土,没有回答纪一浩的问题。
过了好一会儿,大姑等人忙完了,就喊纪一浩准备上山。
——埋起来吧,把我对这里仅剩的那点好感,通通都埋进大地,腐烂,消失吧。
纪一浩站起来准备和抬棺大队一起出发的时候,纪璐忽然开口说了句,“其实没有你在的时候,我跟王缇也活得挺好的。起码,没死。”
☆、第三十九章 被真相灼伤的心
“汪钧,纪璐的手机总是打不通。你不是跟她住很近吗?你能去她家找找她吗?我怕她是生病了。”星期六中午,季绵给汪钧打电话,原本和季绵约好周六下午去买钉鞋的纪璐,此时此刻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她在变了样的农村里,看着荒芜的田野和丑得各有千秋的房屋,突然很想离开。
农村里那一套乌烟瘴气的下葬仪式纪璐看不懂,她浑浑噩噩地看着那些灰头土脸的农村汉子把棺材埋进了坑里,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纪一浩的车上。
“醒了啊。”
“嗯。”本来以为自己会噼里啪啦地说一堆话的纪璐,现在只觉得自己虚弱得想再多躺一会儿。
“中午没吃饭?”
“嗯。”纪璐想起那个碗边沿还残留着不明的黑色印渍时不禁又一阵恶心。
“一看就是低血糖的症状。”
“嗯。”纪璐揉了揉眼镜,对于纪一浩卖弄常识的狡黠笑容没有更加积极的回应。
纪一浩载着纪璐到一间小餐馆里吃了些面条,然后驱车送纪璐回香荔园。
“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打电话找我,电话号码就是上次那个。”车开进城市东区那片富人扎堆的楼盘里时,纪一浩对着稍微恢复了一些血色的纪璐说道。
“我手机被我摔了。”纪璐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忽然记起跟季绵的约定,然后悄悄看了看手表,紧接着立马把毛衣袖子拉下来,死死遮住手表的存在。
“欸?”纪一浩扫了纪璐一眼,表示出他惊讶和不解的情绪。
考虑到昨晚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解释的,纪璐就不说话了。
再过一个红绿灯,纪璐就到家了。纪一浩接起一通电话。
“嗯,快到了。嗯,好。”纪一浩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然后告诉纪璐,“妈妈在南门等你。”
——谁的妈妈?
纪璐险些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和纪一浩是父女关系,而自己和王缇是母女关系。如果纪一浩说的是“王缇在南门等你”,那对于纪璐来说,一切都那么正常,而现在就显得那么怪异。
“你要下来吗?”车在南门停下,纪璐看着他和王缇只隔不到十米远的距离,纪璐很想知道他们见面应该会是什么状态。
“嗯。”纪一浩却出乎纪璐意料地下了车。
“好久不见。”纪一浩双手插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