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纪一浩却出乎纪璐意料地下了车。
“好久不见。”纪一浩双手插在口袋里,掩饰着他的局促与尴尬。
“是啊。纪璐去给你们添乱了吧。”王缇笑脸迎人,说话的态度就像对方是物业管理处收费的那个大婶似的。
“没有,怎么会呢。”纪一浩的回答也让纪璐感觉很像那位收费大婶。
“一个被老太太吵得全村人都知道不是他们家亲生的孩子,却在老太太死了之后哭得撕心裂肺,怎么看都是个笑话吧。”说不到几句好话就自然而然地要显露出尖酸刻薄本性的王缇,脸上仍然挂着礼貌与和气的笑容。
纪璐不解地瞪一眼王缇,又将目光转到纪一浩身上寻求答案。
“纪璐在这你就别胡说。”纪一浩冲纪璐摇摇头,装得像没事的样子。
“是我胡说还是你妈胡说啊?”王缇却像是揪着纪一浩的小辫子不放的泼妇一样,不依不挠,死缠烂打地追着这个话题跑。
“我不是亲生的难道是火车站捡的吗?还真是火车站捡的啊?”纪璐小时候,大姑最爱说,“美美就是火车站捡来的小孩。”然后一屋子的大人就都显出那种莫名其妙的表情,小孩子们开始嘲笑纪璐,紧接着纪璐就在一种古怪的氛围里哇哇大哭。
“不是,当然是亲生的。”纪一浩慌了阵脚,也显出不耐烦的情绪。
——即便你承认我是亲生的,听上去也是那么可笑。即便是亲生的又怎么样呢,我现在跟孤儿有多大分别?自私孤僻的妈妈,不闻不问的爸爸。我倒希望你们死了,跟奶奶一样地永远离开,这样我就不用天天对着你们活生生的脸产生绵绵不绝的恨意,反而可以捧着轻如鸿毛的相片纸,然后追忆一下你们曾经对我的好。如果你们对我好过的话。
“当然不是亲生的。”王缇却逆着纪一浩的意思来,即便他们已经离婚将近十年,一见面还是这么火光冲天。
王缇伸手拉起纪璐的手臂,甩下走之前的最后一句话,“要是亲生的,你那么着急离婚给谁看哪?对了,你家苑苑现在都读小学二年级了吧?”然后笑得更加妩媚动人地转身离去。
纪璐不是傻瓜,不用多问也能从这层对话里听出个所以然来。
——我究竟是不是亲生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这一次回乡下,是去表演闹剧去了。一个被全村人都认为,不是亲生的小孩,居然回去哭丧,还坚持吵着要陪同上山下葬。
——还有你啊,奶奶,虽然在你尸骨未寒的时候大家就吵吵闹闹好像不好,可是,真的是你先说我不是纪家人的吗?
“王缇。”纪璐甩开她拉着自己手臂的手。
王缇扭头瞥了纪璐一眼,“我还以为你会躺着回来呢。”
“没死让你失望了。”叛逆期的少女完全遗传了母亲尖酸刻薄的个性,还有争强好胜的特质。
“吃饭没有。”
“吃过了。”
“那就好,没吃就叫外卖。”果然是说不到两句好话就要气别人一下的性子。
“我真的不是亲生的吗?”走在6栋和7栋中间的那条路上时,纪璐忽然停了停脚步,然后问出心里的疑惑。
“你不是亲生的我得癌症行吗。”王缇咬着牙狠狠地说出这句话时,纪璐便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是认真的,没有撒谎。
“我的意思是……”可是纪璐却好像不知死活似的,穷追不舍,“我是你和纪一浩的孩子吗?”
——会不会有一个重重的巴掌落到我的脸上。那样的话,我也高兴,起码,我能知道,我是亲生的。
“爱是不是。”王缇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不管纪璐跟不跟上来,自己先上电梯了。纪璐站在7栋门口,心里像是被糊了一吨被人嚼过的香口胶似的恶心巴拉。
“纪璐。”和季绵一起买完钉鞋回来的汪钧正好撞上要回家的纪璐,“你今天去哪了?不是说跟季绵去逛街的么?躲猫猫了?”
汪钧总是嬉皮笑脸的,这让纪璐觉得男生有时候脑子里就是少了一条察言观色的神经。
“我奶奶死了,所以我回了乡下。”
“欸……”汪钧的玩笑个性一下就被纪璐给收拾住了,“节哀啊。”
“没事,我挺好的。”
——挺好的,比早上好多了。还得谢谢刚才纪一浩跟王缇告诉我的事情。我爱得死去活来的奶奶,是不是打心底里看不起我这个小杂种?
纪璐对于农村人那些粗鄙的言谈再清楚不过,根本不用亲自去听也猜得出他们会用些什么烂词来形容自己。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好不容易嫁了一个男人,却还这么不守妇道。你就不能安分一点吗,你这个贱人。
纪璐傻傻地盯着电梯口,无声地痛恨着早就消失无影的王缇。
“那个,季绵她帮你买了钉鞋,跟她一样的颜色,不过钉鞋也没什么好看的颜色,但她说你会喜欢。”
看着纪璐痴痴呆呆的样子就忍不住要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才能安心的汪钧突然就变得像个大婶一样,啰啰嗦嗦地说起季绵帮纪璐挑了钉鞋的事。
“我的电话坏了。所以,你能帮我打个电话告诉她,谢谢她吗。”纪璐转过来,抿嘴冲汪钧露出了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
“你电话怎么了?”汪钧一边掏手机,一边想从纪璐那里了解更多情况。
“被人偷了。”纪璐耸耸肩,说得好像真的一样。
“大马虎。”不知道为什么,汪钧伸手弹了一下纪璐的耳垂。纪璐没有对这个举动感到反感,她只是有些惊讶。
——男生真的,缺条筋。
“通了。”汪钧把电话递过去给纪璐。
“喂,季绵吗,我是纪璐。嗯,没什么。”纪璐顿了顿,汪钧猜到电话那头的季绵肯定要抱怨几句,然后问纪璐为什么没有出现。
“我奶奶死了。”纪璐淡淡地陈述着这个事实,但再听一遍的汪钧却总觉得背后发凉。
“没什么的。那明天见吧。”纪璐挂了电话,然后递回来给汪钧。
“那,你回去休息吧。”
“嗯。”
道别之后,纪璐换上了面无表情的脸,然后搭乘电梯回了家。
王缇还是老样子,敞着房门在卧室里看什么搞笑的生活情景剧,然后一个人笑得花枝乱颤,以至于纪璐一开门就能听见她尖厉的笑声。有时候听起来真像哭,可是那却是王缇独特的笑。
——你一直都这么特别吗。我真希望你年轻的时候没有因为我的真正身世受多少委屈。我更希望那些委屈不是你自找的。
纪璐叹了口气,换好鞋子走到厨房盛水。当她坐在餐桌上时,却发现了一个崭新的iphone5s的盒子和一张新的电话卡。
☆、第四十章 小孩子到一边去玩好吗
那个在前天还说要买车接送纪璐上学放学的王缇,星期天一整天都不见人影。纪璐搬出被当做储物室的客房里的20寸行李箱,把自己厚外套和干净的被套塞进去。
弄得差不多准备出门的时候,纪璐听到门铃叮咚叮咚的声音。打开门一看,同样拉着一个拉杆箱站在门口的汪钧正一脸阳光的微笑。
“走咯?”
“嗯。”
“这个。”看到纪璐关上门之后,汪钧把手里的不确定是iphone4还是4s递上来。
“干嘛?”纪璐没有瞬间弄清楚汪钧的意思。
“这是我的手机,你先拿去用。”
“那你咧?”纪璐又一次想感叹男生的简单神经。
“我用这个啊。”汪钧的另外一只手上晃着一部三星手机。
男生看着纪璐发愣的表情,试探着问问,“还是你喜欢这部。”
“不,不用啦。”对于汪钧突如其来的好,纪璐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但是很快她就想起季绵说的——“他对女生都很好的啦”。
“找不到你的话,大家都会很烦的。”汪钧硬是把黑色的苹果手机塞到纪璐面前。
“谢谢。”纪璐没有告诉汪钧的是,她已经得到了一部土豪金,她怕自己的粗暴举动伤害了面前这个男生善良的心。
——自从杜嘉那件事之后,你们都觉得我很可怜吧,此外,对于你来说,还要加上知道我奶奶过世的事情,那我就显得更加软弱无力了。不过,我就暂时接受你们的怜悯好了。
12月中下旬,整个天歌中学都进入了紧锣密鼓筹备期末考试的阶段。所有人一回到学校就立马闻到了一股紧张的气氛,因为平时初一初二的教学区在周日下午都会吵得像菜市场一样,而现在却格外安静,安静得以至于让纪璐以为他们去郊游了。
“初一初二又去秋游了?不过这个时候,应该算冬游了吧。”纪璐看了看初一初二年纪走廊上稀稀拉拉的人影,万分不解地问着同行的伙伴。
“天呐,你能多一点心思在这间学校里吗?”张晗在晚风中甩着她那一头飘逸的头发,第一次发现比她自己更加迷惑的人。
汪钧显然怕对于纪璐奶奶去世的事不知情的张晗说了什么话不小心勾起纪璐伤心的回忆,便立马抢过话头去,“不就是期末考试吗,没有那么恐怖啦。”
“什么没有那么恐怖啊?”王喆玥对汪钧的态度极其不满,“下学期就不会再调班了,你要是因为期末考试的排名而从重点班刷回去了呢?”
“也是哈。”汪钧赶紧挠挠头笑了。
纪璐这才意识到期末考试的重要性。
——如果不想下学期又进入一个新集体学习,就得在这段时间好好折磨自己一番。
但人生总是这样,即便刚刚下定了决心,甚至还拿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来赌咒,也不能阻挡命运准备的意外考验,有时候是惊喜,有时候只有惊没有喜,可是无论都要去应对它。
许许多多的拉杆箱滚轮在校道上共同奏着噗突噗突的声响,纪璐却没有再参与王喆玥、张晗和汪钧三人之间关于期末考试的话题。
“纪璐。”季绵从来不像杜嘉那样称呼纪璐为“璐璐”,一开始这让纪璐觉得生硬,因为在她的认识里,好朋友是不会直呼全名的。可是当纪璐偶然间发现,叫季绵远比叫“绵绵”要更真切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已经厌恶了女生之间腻来腻去的那一套,或者说,纪璐已经受够了,吓怕了。
“纪璐,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纪璐换了只手拖箱子,然后抱歉地冲季绵笑笑。
“你赶紧振作起来吧。”
不是说“你还好吧”或者“你感觉怎么样”而是直接了当地让纪璐振作起来,干脆利落不容置疑,纪璐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季绵的个性,虽然她双子座两面派的转变有时候看上去挺吓人。
“我没什么事啦。”纪璐对着季绵露出舒心的笑容。
“你……不用带黑色的袖笼吗?”季绵悄悄地问。
“不,不用了。”纪璐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些,可是她不想让周围的人觉得自己太善变,于是没有完全沉下脸。
“今年圣诞节还是去我家过吧?”王喆玥忽然提高音量,故意让并排走着的五个人都能听清楚她说的话。
“圣诞节不用上课吗?”纪璐又问出了只有局外人才会问的问题。
“我看了日期,今年圣诞是星期六!”
“当然去啊!”张晗永远是王喆玥的死忠饭。
“唔?”唯独不太明白情况的纪璐用眼神向季绵索求着答案。
“因为喆玥的爷爷开了一间农庄,沿湖有很多间小木屋,我们每年都是去那里过圣诞节,虽然喆玥的爷爷不愿意扮圣诞老爷爷。”季绵说着还无奈地耸耸眉毛。
“纪璐也去吧?”王喆玥热情地邀请纪璐。
“没有特别的事会去的。”纪璐报以王喆玥同样甜美的微笑。
“如果纪璐去的,汪钧今年就不怕走夜路了呵?”
旁人都听得出,王喆玥这番话明明是问汪钧的,可是王喆玥却看着季绵和纪璐。
“是啊,胆小鬼。”季绵对汪钧上一年吵着嚷着要女生们送他回家的事情还记忆犹新,并重复了上一年圣诞节那个嗤之以鼻的嫌弃表情。
“呵呵,万一我要是有事不能去,你还是要跟鬼一起走回来的。”纪璐顺着季绵的情绪,一起嘲笑了汪钧,还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奶奶过世了,真的不伤心吗?”众人继续往前走,季绵悄悄地凑近纪璐的耳朵,半信半疑地观察着纪璐脸上的表情变化。
“其实还好。”纪璐暂时不想告诉任何人,她奶奶认为她压根就不是纪家人。
纪璐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猜到,在那样封建又传统又保守的老旧农村里,如果一个媳妇被人嫌弃,那她就没有什么生存余地。纪璐尚且记得邻居家的新媳妇大雪天里被赶出来,站在纪璐奶奶家门口嘤嘤哭泣,结果还被纪家老屋里的那群男男女女羞辱得体无完肤。
——在我小得还不能记事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比天寒地冻更寒心的事情吧。不然,我知道按你的性格,不可能在别人死了之后,还这么咬牙切齿地痛恨着。
——如果一定要说我为什么那么思念那位死去的老人家,不如说我更思念无忧的童年。那时候我不知道大人之间有什么丑陋的事情,不知道世界上那么多纷争和邪恶,那时候的每一天都充满笑容,那是我喜欢的我自己的样子。
——对于感情这码事,有时候我得谢谢王缇的遗传,如果不是她那么冷漠绝情,我也不能这么快地立马从悲伤至死转化成正常的谈笑风生吧。
“喂,汪钧!打球啊!”众人路过篮球场的时候,汪钧被早到校的同学正在打篮球的男生们看见,招手让他过去一起玩。
“打你的头啊!要上晚修了!我还没洗澡呢!”汪钧扯着嗓子回应。
“你就好啦!天天泡在花丛中!”
“哈哈哈哈!”
王喆玥和张晗都已经习惯了男生们之间这种没有营养的玩笑,相视一笑便轻松过去。
“我走这边咯。”又到男女生宿舍的分岔口,汪钧离开了五人行的行列。
“纪璐,季绵。”张晗看着汪钧走远的背影,忽然分别叫了纪璐、季绵的名字,使她们收回顺着汪钧而去的目光。
“嗯?”
“喆玥,你自己说吧?”张晗戳了戳王喆玥的脑门。
“嗯……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