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孩子的那天,女孩觉得这个世界都变成了黑色的。人脸是黑的,人心更黑。”
纪璐的哭声渐渐听不见,她心里住着的小人可以疯狂地嚎啕大哭,可以崩溃地睡倒在地还捶胸顿足,可是她不能。纪璐没有力气,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死了一样,不属于自己,不受大脑控制。虽然眼泪从未间断地从身体里涌出,可是纪璐的喉咙像是被谁死死扼住,痛得失声。
“后来,她独自带着那个孩子生存。她为了尊严,不愿意再低声下气地求人,于是她又开始没日没夜地出来找工作。那么稚嫩的女孩子,却在最美丽的年纪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信心。她做很多工作,可是还是发现无法养活那个孩子。有一天那个孩子发起了高烧,她抱着那个孩子求一家诊所的医生求助,医生接手了那个孩子,可是他却暗示女孩给他一些报酬。女人什么都没有,于是就把自己年轻的身体献给了医生。”
云朵捧着杯子慢慢地述说着,而纪璐瑟瑟发抖,交叉的手臂死死抓住自己的衣服。
“那一次之后,医生还倒贴了一些钱给女孩,从那天之后女孩就不是女孩,而成长为一个女人了。而就是那时候,她知道,还有一种职业来钱快,又不需要什么门槛和本钱。于是她就混迹在了酒吧里,从此还得了一个花名。那个名字,叫做莉娜。”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莉娜。这个我从小听到大的名字,我会不比你更清楚吗。
纪璐忽然收起了哭,她的大脑彻底放空了,什么想法都没有,什么感情都消失不见。那种感觉像是丢失了魂魄的躯体,宛如行尸走肉般地置身于一个空旷的空间当中。
“她从来没有说过。”纪璐的脑海中浮现起王缇醉酒回家的样子,劣质的化妆品在她脸上糊开的样子,无数让纪璐记不清长相的男人的身影,数年破烂的旧房子的情形……
——从来不说生活有多苦有多难的你,从来什么事情都自己一个人扛着的你,连死到临头也不到算跟我说点什么吗?
“莉娜也没说过你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吧?”云朵喝了口水,然后继续说下去,“两岁之前,你就只有美美这个名字,莉娜说太土拉八几了。可是你应该有个什么名字呢?她后来很生气地想出了一个,就是纪璐。和记录事情的‘记录’同音,就是为了让你的存在,记录她的人生,记录她还安然无恙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事实。”
——我那么讨厌的你,原来也有这么圣人的一面吗。
纪璐看向云朵,“你跟我说实话,她是不是没有几天了。宫颈癌晚期,医生说还能活多久。”
“几个月吧。谁知道呢,说不定。”云朵脸上的表情那么虚弱和痛苦,纪璐此刻才知道她和王缇真的有深厚的感情。毕竟她们共同经历过那样黑色的岁月,共同混迹过鱼龙混杂的夜场,共同探讨过男人和人生,共同探讨过各自可悲可笑的人生。
纪璐忽然站起身来,默默地向房间走去。
“纪璐?”云朵好像不太放心纪璐失控的情绪,忍不住叫住她。
“你跟王缇说,我讨厌她,我非常非常讨厌她,让她自己去别的地方死,不要死在我面前。”纪璐说完就把房门关上了。
原本还能淡然地跟纪璐说着王缇过去的秘密的云朵,忽然不禁掩面。她觉得纪璐和王缇实在太像,她们都有着那么浓烈的爱,却刻意用丑陋与仇恨的方式来掩盖。
“纪璐,你应该跟莉娜一起好好生活下去。”云朵站在纪璐的房门旁边,不急不慢地跟纪璐说话。可是房间里的纪璐没有开灯,也没有应答。
“纪璐,你要记住我的话。”
☆、第五十一章 误会如此珍贵
纪璐靠着自己的房门滑到地上,冰凉的地板对于纪璐来说那么有安全感。
她放空的思绪里什么都没有,这是她14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什么爱恨情仇,生死离别都甩一边去。安安静静就是现在。
时间一点点过去,纪璐不知道。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饿。她深切地享受着生命存在的触感,就像是伸手可以抚摸到自己的灵魂,又凉又滑,无关希望与绝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黑色依旧那么深色,纪璐房间里厚重的窗帘外投进来的微弱光线是唯一让她觉得自己还实实在在地活着而不是进入了一个异次元空间的讯息。
“纪璐?”伴随着满带疑问语气的喊声同时降临的还有王缇粗暴的拍门声,“你出来一下。”
——不要,我不要见到你。你是讨厌鬼,我也是讨厌鬼,我们就应该这样相互讨厌,永远都不能变成友好和气的亲人。
“你聋了啊?”王缇又重重地拍了拍纪璐的房门。
纪璐仍是不说话,一次次感受着她后背所倚靠的那张门上传来的震感。
“你出来一下啊,我想问你桌上留的这封信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信?
纪璐终于浑浑噩噩地站起,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四肢麻痹,浑身酸痛。
“云朵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王缇抖着手上的一张纸问纪璐。
“你该说但又没说的,她全说了。”纪璐运动起沉睡了半天的嘴唇才发现嘴唇已经干到剧痛。
“她说她走了。”王缇忽然像是遭到重创一下,扶着沙发坐下,“她居然就走了。”
“你是不是嘱托她抚养我直到我成年?你是不是随便找个人就把我扔了过去,然后可以不管我的死活了?你是不是把我这个拖油瓶搞定了就可以安安心心去死了!”纪璐知道自己用力说话时撕裂了她干枯的嘴唇,有鲜血正从她的唇上冒出,可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巴不得流血流干,好比王缇早一步离开这个世界。
“云朵都跟你说了什么啊?你在说些什么。”一脸倦容的王缇看着纪璐疯疯癫癫的样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入这行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低声下气地去求奶奶的!我知道所有的错都是纪一浩一手造成的!既然我是跟他有关的人,你就应该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把我扔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让我死了就好了!”纪璐咆哮不止,她又一次以为自己会掉下眼泪,可是她的眼眶里空空洞洞,已经没有能够供她消耗的液体了。
“原来云朵是跟你说了这个啊。”从王缇的语气里能听出她一点也不意外,仿佛只是听了邻居的八卦小事那样轻描淡写。
王缇并不阻止纪璐的疯癫,而自己仍然挥不去脸上密集的愁云,她从背包里摸出烟和打火机,将烟叼在嘴上,准备点燃。纪璐却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把王缇嘴里的烟,手上的烟盒与打火机一把抓起,扔得老远。
“你发神经也选个合适的时候好吗?!”王缇的烦恼也被纪璐的行为猛然点燃,熊熊大火在她的脸上燃烧。
“你都快死了你还抽烟!你还嫌自己死得不够早不够快是吧!”纪璐的声音都哑了,吼完这句话她觉得自己嗓子里像是有袅袅青烟准备冒出。
王缇却破天荒地露出笑脸,尽管那笑那么苦涩,“云朵果然还是有事没说啊。”
这时候的纪璐压根就不知道王缇在说什么,她也听不进王缇的话,完全变成了理解无能的冲动少女。纪璐冲回自己的房间,从书包里把王缇的病历书拿出来,再跑回客厅面对王缇。
“这是什么?!这是你准备死的时候带进土里去看的时尚杂志是吧!”纪璐狠狠地把病历书摔在地上。
“这个……”王缇看着地上的病历书却摇着头笑了笑。
在纪璐看来,王缇此刻这个笑容极其丧心病狂,对于一个还没有真正切身遭遇过死亡威胁的少女,她无法理解临终之人笑容里的含义。
“这不是我的。”王缇忽然抬起头,满眼悲伤地看着纪璐,“这是云朵的病历书。”
纪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直勾勾地盯着王缇,想从她的眼神里搜寻到一丝谎言的痕迹,可是王缇的表情是那么真实。
“你不会死吗?”
“你盼着我死哪?”王缇揉了揉太阳穴,“云朵的信上说要自己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走完最后的人生路,不希望给我们留下太多悲伤。”
“我不信。”
“不信病历书是我的?那你自己看云朵的信。”王缇把云朵留在桌上的信递给纪璐。
——所以,你不会死对吗。
没有眼泪,没有崩溃,没有嘶吼,没有呐喊,纪璐静静地坐到了王缇身边,仔仔细细地看云朵留下来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那这上面为什么是你的名字?”纪璐已经缓过一大半的神了,可是她还是有些疑问。
“因为云朵那天故意这么写的。我以为她闹着玩,可是后来她跟我说,她只是不愿意去相信这件事情。吓死你了吧?”王缇从忧伤中抽出一个笑脸来嘲笑纪璐。
“晚期就真的不能治了吗?”恢复理智的纪璐让王缇真想开口夸夸,可惜她现在没有这样的好心情。
“你说治好然后继续活完这辈子吗?大概是不能了,如果去化疗的话,也许能活久一点,可是她说化疗那么痛苦,还不如就这样结束算了。”王缇起身捡起被纪璐扔远的烟和打火机,她此刻只能借着尼古丁来放松自己紧绷了神经了。
“所以你下午问我愿不愿意让她跟我们一起住,也是这个原因吗?”
“云朵这一世啊。”王缇长长地叹了口气,“都盼着有个家。虽然跟我们住在一起,也不能算是家,但起码比她一个人住好啊。那么多爱慕她青春美丽的男人,没有一个愿意给她一个完整的家。”纪璐听到王缇的喉咙里发出掩藏不住的悲戚,她明明很想哭,却在纪璐面前死撑着。
“那我们要去找她吗?”
“找不到的了啊。当她决意要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我们是找不到她的。”又一行泪从王缇脸上滑下。
纪璐不再说话,她只是觉得自己昏昏沉沉,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现在虽然醒来了,却还是觉得一切那么虚幻不实。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死了?”王缇边抽烟,边擦掉一侧脸上不慎滚出的泪珠。
“少废话。”纪璐忽然也很想哭。
“我还以为你真的盼着我死呢。”
纪璐默默闭上眼睛,把头靠向王缇的肩膀,她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王缇那么瘦,看上去很结实的肩膀上,其实瘦骨嶙峋,不然也不至于穿着这么厚的衣服的情况下,纪璐还能感觉到却有一块硬邦邦的骨头将纪璐的脸咯得生疼。
“恨我吗。”王缇坐端正一些,希望靠着自己肩膀上的纪璐能够舒服一点。
“嗯。”
——恨你瞎折腾你自己,恨你因为你是大傻逼。
“还没吃晚饭吧?”王缇忽然想到肯定还空着肚子的纪璐,连忙把她的头推正,准备起身给纪璐做饭。
“纪璐你发烧了啊?!”
“唔……”被王缇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不太对劲的纪璐打了个哆嗦。
“你是什么体质这么爱发烧!”王缇慌慌张张地从客厅的药箱里拿出体温计让纪璐夹上,“什么时候开始烧的?烧多久了?”
“不知道啊……”纪璐还在默默地想难怪自己觉得头昏脑涨,而且身体和灵魂脱节,原来又中了发烧的招。
“你真是蠢得要死!”
过了几分钟,王缇等得不耐烦便催促纪璐把体温计拿出来,“给我看看!”
纪璐忍着肌肉酸痛的不爽,把体温计递给王缇。
“你又烧到39度!”王缇气急败坏,立马把纪璐从沙发上拉起,然后又快速到纪璐房间里拿了另一件羽绒服出来,“赶紧跟我去医院!”
“不用啦……吃药就好了……”
“少废话!”王缇狠狠拍了一下纪璐的脑门,然后让她换上了又厚又笨的羽绒服。
晕晕乎乎还被王缇拽着的纪璐无精打采地搭乘着电梯,电梯门在一楼打开,而纪璐一抬眼就看到了汪钧。
“阿姨啊。”汪钧迅速跟王缇打了声招呼,然后看向纪璐,“你们要出去啊?”
“嗯嗯,我发烧了。”纪璐冲汪钧笑笑,然后用大拇指指了指身边的王缇,“这个是我妈妈。”
“嗯?”汪钧被好像喝醉了酒一样的纪璐弄得有些迷糊,看了看纪璐,又看向王缇。
“她脑子烧坏了,不用理她。我们现在去医院。”
“没事吧?阿姨不如我跟您一起陪纪璐去看医生吧。”汪钧实在不放心,于是鼓起勇气尝试一下。
“不用了。”王缇却摇摇头,“你是来找纪璐的吗?明天再说吧。”王缇匆忙拒绝了汪钧的帮忙,然后关上电梯门,拽着纪璐到地下车库开了车直奔医院。
打针、吃药加上补吃晚饭之后,纪璐终于昏昏沉沉地打着点滴在医院睡着了。
王缇伸手轻轻摸了摸纪璐的头发,“你这个神经病——还真的有点像我。”
☆、第五十二章 成长的寒假(上)
“纪璐。”王缇看着纪璐终于从发烧的病痛中好了过来,便硬拉着纪璐要她一起到蛋糕店看看。
小小的蛋糕店开在城市东区的繁华地带,纪璐想着这里的地价不菲,铺租一定贵得惊人,问及王缇此事时,王缇却笑得很苦。
“我没有掏钱,都是云朵给的。她说她负责前期。可是这间店刚刚挂上招牌,呵呵。”王缇每次说到云朵的事情,就会被一种难以挣脱的悲戚所包围。
“店叫什么名字?”纪璐想分散一下王缇的悲伤。
“云朵。”
——好吧,真的是个好名字。
纪璐忍不住也轻轻地叹了口气。
“还有一件事。”王缇深呼吸之后才缓缓说,“云朵还把她的积蓄留下了。那天她非要告诉我银行卡密码,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她搞什么鬼,可是她居然把卡就丢在我床头柜上。”
——对不起,云朵阿姨。
这下,王缇没有哭出来,纪璐却狠狠地捂住了脸。
——我讨厌了你那么久,憎恨你那么久,我还排斥你,我根本不知道……
也许人生有太多始料未及的事情了,人们总在风平浪静的时候肆意地挥霍自己内心的阴暗和恶毒,可是等到悲剧降临的时候才发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