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最怕什么呢,无非是考试考差,老师谈话,家长来校“喝茶”。纪璐将自己最抗拒的物理作业本随手扔进抽屉,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却强忍着不想让任何人看穿。
“纪璐。”星期二早操时间,班主任让体育委员领着同学们迅速组队集合,然后单独留下了纪璐。
“最近觉得怎么样?”
“还好。”纪璐面对老师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羞涩,没法像上周答应过班主任的那样,和她做“好朋友”。在纪璐看来,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就像是猫和老鼠,老鼠和猫怎么能做朋友呢。即使再善良的猫,也是一只猫吧。
“物理老师昨天来找过我,提起了你的物理成绩。你的基础好像不算特别扎实。”
“嗯。”
“需要额外补课吗?”
“不用了。”每次遇到这种提问,纪璐总是毫不犹豫。她不想强调自己的弱者,虽然她现在的确陷入了学业的困境。
“其实,你不会的作业,可以问问同学们啊。如果空着不写,老师会觉得你态度有问题噢。”尽管班主任和颜悦色,可是纪璐仍然战战兢兢。
该怎么放松呢,难道坦白地说自己不喜欢物理这门课程吗。可是如果细究起来,纪璐除了语文课,就没有喜欢的课程了。
——问同学们?问韦雪仪啊?那我宁愿空着,宁愿老师不改我的作业。
“坐在你后面的韦雪仪,是物理成绩很好的一个同学,你有什么不懂,可以问她的。”
“我不喜欢物理课……”
“纪璐。”班主任摆出语重心长的样子,“我们当然会遇到很多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可是为了争取我们喜欢的东西,偶尔要学会和不那么喜欢的去打交道,学会和它们相处,这样,才能一直和自己喜欢的东西在一起啊。你说对么?”
“嗯……老师。”纪璐的双手背在后背,交叉抱拳,“其实我希望有个同桌……”
“噢,这个啊。”班主任像是恍然大悟似的,“一个人坐在教室前面的确很有压力吧。可是不巧班里人数是单数呢。给你安排个同桌倒是不难,不过要等到这个月月考之后才行。每次月考之后都会调换座位的。”
——终于要有同桌了。
纪璐暗暗在心中欢呼雀跃了一场,脸上却只显出淡淡一笑,“谢谢老师。”
除了单独找纪璐谈话之外,班主任还额外嘱咐了沈芸和学习委员平时多关心和帮助纪璐。鉴于纪璐到班级里的第一天,外在显得太过盛气凌人,学习委员事后也并没有多和纪璐接触。倒是沈芸一直都很有耐心,从周二开始,每天都在晚修第一节课下课之后,问问纪璐的情况,尽可能地帮助她。
纪璐不是木头,她能觉察到因为沈芸的特别关照而引起的其他人的议论。心里很想证明自己是很强的,可是她却被事实一次次打败。每次面对着繁琐复杂的物理和数学作业时,纪璐真想把自己的头发抓下来一大把。
“沈芸。”星期四晚修课间,纪璐忍不住向沈芸说了自己的想法,“以后我们选其他时间来讨论作业好么?”
“怎么了?”沈芸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所以然。
“我只是觉得……晚修下课太吵了。”
“也是。”好在沈芸认同了纪璐临时想出来的理由,否则纪璐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摆脱众人的议论。
——那些目光都在强调我是一个弱者,我是一个需要别人帮助的人。
“不如我们改在晚修前吧?”纪璐提出了新的时间建议。
“好啊。那以后每天六点半,你觉得好吗?”
“嗯,好!”
“不过也要从下周开始了。明天又是周五了呢。”
“是呀。”
谈话间,上课铃声响起,沈芸的手上还有一道数学题没有给纪璐演算完,出于责任心,沈芸便和纪璐说好一会儿放学后说完那道题再走。虽然纪璐私心想马虎了事,但想想这明明是别人牺牲私人时间来帮助自己的事情,也就点点头同意了。
一下课,纪璐就先快步跑到三班门口,告诉付美珊让她等自己一会儿,然后才回到教室听沈芸的讲解。事情搞定之后,纪璐再到三班叫上付美珊一块儿回宿舍。
“你刚忙什么去了?”付美珊好奇地问。
“我数学和物理有点跟不上,所以找班长帮我开小灶。”
“你们班长真好。”付美珊先是肯定了沈芸的好人品,“你居然跟不上?那你在尖子班要吃大亏咯。那些好学生啊,最不喜欢和成绩不好的人往来了。难怪我们宿舍那几个没对你特别热情,是这个原因啊。”
付美珊的话还没落音,纪璐就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一响。叛逆期的少女都有着一颗玻璃心,小小的风雨就能让温室的花朵浑身颤抖。血液的流速也逐渐加快,每一个毛孔都张着大嘴,无声地喊着:生气!生气!生气!
——真的是这样吗。请问跟成绩不好的人玩是会死掉吗。
原先的纪璐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滋味。她在月湖中学度过的初一那年,还拿过奖学金。只知万众瞩目的光荣,不晓无人问津的冷清。现在纪璐却明白了,为什么那些成绩不好的同学在初二的时候会叛逆得超乎人们的想象。
——因为大家都在无形地逼迫他们。因为所有人都用言行举止排斥着他们。可是成绩不好,是有很多原因的吧。不一定是不学无术,不一定是游手好闲吧。
忽然就想挑出来为全天下的差生说句公道话,可是谁会听呢。差生们即使互拥共勉,彼此理解,也无法减淡其他人眼里射出来的歧视的颜色。
“要吃宵夜么?”付美珊打断纪璐漫长的沉思。
“好啊。”想着也许吃点东西可以稍微转移注意力,放松一下心情,纪璐便跟着付美珊一同进入了学生超市。
可是付美珊丝毫没有挑来选去的意思,她直奔某一货架,在最底层拿了一盒绿豆糕。这让本来打算拿一盒蓝罐曲奇的纪璐打消了心里的念头。
“你不买么?”站在排队买单的队伍里,付美珊看着两手空空的纪璐,表示不解。
“啊,是啊,忽然不想吃了。”
“噢。”付美珊便不再多问。
回到宿舍里,纪璐不知道为什么自动在脑海中放大了廖霖霖、张晗和王喆玥的笑声与说话声。他们畅谈着旁人看起来并不好笑的小事,交换试用着女生之间不同的日用品。这些细节,纪璐平时也注意不到。忽然认真研究起来,的确是受到了付美珊的话的影响。
——美珊说的,好像没错。就是这样啊。
纪璐走出了凉凉的宿舍,拿着手机站在走廊的尽头。
“大棠,睡觉了吗?”
“还没呢。怎么这么晚给我打电话?”平时在宿舍怕别人问起,所以纪璐通常都只是给林振棠发信息,偶然的一个电话,引起林振棠的疑惑。
“对不起。”
“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说对不起呢?”
“以前没有照顾你的感受。”
“犯什么错误了?从实招来。”
“大棠,我在天歌,是差生啊。所以,我能理解你以前的感受。”
“是这样啊。”林振棠一下就了解了纪璐的意思。
“我以前总是怪你没有好好念书,你别怪我……”纪璐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几乎已经没有了音量。
“我是没有好好念书啊,傻瓜,干嘛说这个。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嗯……我是差生……”纪璐嘤嘤哭了起来。好像开学以来,纪璐的眼泪就没有断过。
“怎么会呢。我们璐璐稍微努力就会追上来的啊。”
“不会的!我做不到了!”
心里憋着的话终于被喊出了声。人生有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能获得成功的。而成功也不是终点。夏日夜晚湿热的风滑过纪璐的脸,却带不走她的压力和酸楚。
“好了,璐璐听话,别闹。我看你是太想我了,明天回来见见我就好了。”
“嗯。”擦掉眼泪,还有眼泪汨汨流出。纪璐想控制自己,却指挥不好这双大眼睛。
明天,就一定会更好吗。
☆、第十章 橘色冷调
周五午休期间,纪璐和大家一样提前十分钟起床,整理要带回家的东西。
“纪璐家住哪?”张晗梳着头发,从镜子里看着差不多收拾好了的纪璐。
纪璐迟疑了一小会儿,瞄了瞄付美珊的床,又看一眼厕所关起的门,然后才回答说,“香荔园。”
“你也在香荔园?”王喆玥顺手递了颗大白兔糖给纪璐。
“也?还有谁住哪么?”
“汪钧啊。就是那天,诶呀,你见过的。”王喆玥说到汪钧,脸颊泛起一阵红晕。
“‘诶呀你见过的’,谁呀?我怎么不知道呀?”张晗学着王喆玥说话,顺势还把头枕在王喆玥头上。
“装你妹啊。弄好没有,好了就走呗。”
王喆玥和张晗先离开,廖霖霖也和隔壁宿舍的韦雪仪一行一起上学去了。杜嘉紧跟着廖霖霖也准备出门,可是纪璐却好像看到对方瞄了自己一眼。
——有吗?可能是错觉。
纪璐拉起行李袋的拉链,然后等着付美珊从厕所出来。
时间滴答滴答地从纪璐的手表上溜走,看来看着秒表等人不是一个好主意。纪璐有些着急,于是走到厕所门口轻轻问还在里面的付美珊,“美珊,你还要多久?”
“你先上学去吧。”付美珊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大出有什么情绪,“我肚子痛。”
“你没事吧?”
“没事,不过我怕会迟到,所以你先走吧。”
“那,我先走咯。”
纪璐拎着自己的行李包,出宿舍门口的时候又往里看一眼,厕所的铁门已经有多处掉漆,可是却依然可以坚硬冰冷地将两人阻隔开。纪璐隐隐地觉察到,付美珊是因为听到了自己家的住处,所以才不肯出来的。
——一定是这样。如果你真的这么固执,那就算了吧。
那就算了吧。纪璐被自己的这个想法说服了。尽管和付美珊只做了一个多星期的朋友,可是纪璐所被一种说不出的累所包围。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付美珊的感受,说话行事都特别谨慎,害怕在哪个细节不注意就伤害到了她敏感脆弱的心。
——你是玻璃心,我就不是吗。不可理喻。
一股恼怒冲上心头,纪璐加快了回教室的速度。
星期五下午首先是两节作文课。这是一周的课程中,最能让纪璐感到开心的80分钟。
“上周我们分享了大家上学期期末考试的优秀作文。那么这一周,我们就要动笔啦。这周的题目。”年轻的女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半命题:_____的味道。
“老师觉得,最好写你第一个想到的味道,因为那是你思维里最熟悉的部分。创作的时候要相信灵感,相信第一感觉。”
“老师!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脚臭的味道!那要写吗?”
教室后方调皮的男生大喊一声,把全班都逗乐了。语文老师看起来应该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对于同学们的积极表现并没有像老教师那样呈现出皱眉或者严肃死板的脸。
纪璐没有跟着大家一起笑,虽然她也被这些钻空子的男生的幽默而影响。味道,味道。纪璐脑海中首先自动匹配度的那个空白,是家。
记得哪个家的味道。是西区旧城环城河边那个出门无论去哪都不方便,一到天黑周围就看不到人影的小矮平房;是南区那个黑白颠倒的世界里永远都不能睡好觉的破旧出租屋;还是现在香荔园里那间纪璐执意要刷成橘粉色的墙的中高档商品房。
印象中最后一次搬家之前,还是在南区那个不夜城之中。白天的时候,就像没有人迹的区域,偶尔起风时闻到浓郁的酒味,其中还掺着垃圾和呕吐物的气息。没有通电的老旧灯管,围绕着五花八门的门店招牌,无论是酒吧、暧昧发廊还是晴色旅店都是如此。早晨上学的时候,纪璐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抵达校车指定的站点。有了一次错过校车的经历之后,每天早晨都比其他人要早起半小时的纪璐,在走过恍若无人区的街道的时候,还要格外小心,因为不知道哪天会从垃圾箱背后钻出一个醉鬼,吓得纪璐魂飞魄散。
傍晚放学,南区不夜城开始苏醒,啤酒瓶在箱子里发出的撞击声像是闹钟,质量参差不齐的音响开始发出低吼,浓妆艳抹、香气扑鼻的女人出没在每一个街角或巷口,穿着月湖中学校服的纪璐穿过或忙或闲的人们身边,总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偶尔会被陌生的男人女人搭讪,但纪璐只管躲开,一门心思加快脚步回到那个又脏又乱的住租屋里。
还记得被一个陌生的送酒工人莫名了摸了一下脸颊之后,就发了疯似的逃窜的情形,整条街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尽是说不清楚的意味。
“王媞!王媞!”
纪璐猛地捶打着出租屋的烂铁门,冒了泡的墙壁被这震动摇得接连掉下好几块皮。门里的女人叼着一支细烟,头发还散乱地披着,皱着眉瞥了纪璐一眼,然后不耐烦地打开了门。
“你有病是吧。”叫做王媞的女人嘴上骂着,却没有怒意,只是继续抽着烟,鼻孔里喷出两缕棉絮般的浓雾。
“我不想住这里了!”
“那你想住哪。”不是提问,只是轻蔑地抬起一边眼皮看了看满脸通红的少女,然后窝进已经有一个大洞了的沙发里。
“不住这里行吗!行吗!我受不了了!”纪璐拿书包撒气,一把扔在地上。
王媞只是眯着眼,没有理她。
纪璐见状更加窝火,狠狠地踩自己的书包两脚,觉得不过瘾,于是整个人都踩了上去。咯吱咯吱,大概是帆布笔袋里那些塑料笔断裂的声音。
“纪璐!你他妈是神经病吗!”
“对!你就是神经病!你才知道你自己是神经病吗!”
纪璐的眼泪不是因为刚才在街口受到的惊吓,也不是因为被面前颓废的女人斥责,而是自己发泄完之后后悔和心疼那些用钱买回的漂亮笔,还有这个央求了好久,王媞才肯替她买下的碎花帆布包。现在上面全是脚印,脏乎乎的一片,就像是纪璐的脸,眼泪鼻涕已经不分家了。咯吱咯吱碎裂的,不止是塑料笔,也是纪璐看似坚硬的心。
“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