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麽也不回答,朝阿别望去。后者将手机塞进了怀裡,咬牙与他对视。不敢想像他会对阿别做些什麽,我整个人挂在他的手臂上,拼命想要制止他:「不要!我不会原谅你的,不可以伤害阿别!」
我知道他有了不起的厉害超能力,却从来也没想像过,这种厉害的超能力,却可能有一天会用在我和孩子身上。大概是因为我盯住他看的目光太警惕,他脸上渐渐现出犹豫、迷惘又有些悲哀的神情,手势硬生生停下,大地瞬间静止,所有的尘埃沙石、人与物都停在半空中,连天空那漆黑裂缝也似乎冻结了一霎那。
维持这样的局面,就算对他来说也必须用尽全力吧?就在这时,他忽然皱了皱眉,身体摇晃,随即伸手捂住嘴,咳嗽了一声。他虽掩口低头,却仍有星星点点的蓝色光末从他指缝间溜出,与此同时,他握住我肩膀的另一隻手也无力的放开。
我顺著光看去,见到他的胸口正中有一团蓝色光晕渐渐扩大,就好像整团星云在他体内翻滚,那部份的身体甚至成了半透明,可以看见他背后遥远的地平线。
石头浮在半空原本还算平稳,此刻却愈来愈摇晃,他也朝自己胸前望去,并惊讶的伸手触摸,只见手指竟然一触就陷入其中。
他举起指尖到面前看了几眼,又朝我伸手过来,低声说:「颂伊……」
「这是怎麽了?」我心中充满了不好的预感,扶住了他。
「……该来的终归会来,在这个星球上杀死了无数人的我,为此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但竟然……果然是……现在吗……」他艰难的又咳了几声,嘴角溢出淡蓝色星芒,他抬起凤眼望向我,目光像星火在快要熄灭前遽然闪烁,「你说的对……我只是卡拉耶摩,不是都敏俊,等待了几百年,至少你……可以回去了。」
石头晃动著,以令人几乎无法站稳的频率,缓慢的往荒原的边际飞去。
杀了人,所以要用自己的性命来偿还吗?这麽说的话,宇宙间的律法,竟然比地球上的还要严格呢!但是,除此之外,他说的是什麽意思?我可以回去了?要怎麽回去啊?
「你说什麽?什麽可以回去?」我连声问他,不敢碰触他胸口的空洞,我只好抱著他的头,令他倚靠在我肩膀。
他的眼睛微开,目光似散而未散,如从这黑压压云层中透出的些许晨光,望向我的脸。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推开他,他的神色反倒平静了许多,嘴角还带上了一缕笑意。
似乎无力再开口,直到石头飞至小山丘下,轰然落地,他也没回答我半个字。颠簸之下,他的头侧向一边,失去了意识。
回到村子后,卡拉耶摩被安置在我的住处。阿别立刻就溜了出去,到外面照顾他的小树林去了。
我坐在床边,望著外面的天空。天色愈来愈暗了,跟暴风雨前夕那种黑云漫天还不一样,那种至少还看得出云的形状,而现在这浓黑就真的只是一片黑暗,令人窒息,沉重的直压下来。才过去还不到一天的时间,连阿别种的果树都变得没精打采。平原上不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完完全全一派末日氛围。
而这一切的缔造者还没醒,也不知道还会不会醒。
我低头看他,被子盖住了胸口,他看起来总算没那麽悲惨。我拧乾用沁凉井水浸过的布巾,替他冰敷过左颊上的掌痕,现在已经不明显了。
这张苍白的脸孔上有著漂亮的浓眉和漆黑眼睫,以及形状很好看的鼻子和嘴唇,睡著的时候,他看起来和我记忆中的那个人真是毫无差别。我叹了口气,也是,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我又沾了些温水,把他乾涸的双唇润湿。这时他的嘴唇动了动,轻轻发出一声□□,然后手指往旁边摸索,直至寻到了我放在床边的手,慢慢挪上来盖住。就像是寻到了归依,他的呼吸重归平稳。
我凝视著他修长清瘦的手指,微微突出的骨节带著阳刚的男子气,指甲短而乾淨,形状也好看。看起来,对自己的打理还是很用心的。就算打算自毁顺带毁灭这个世界,也要利落乾淨的面对死亡是吗?当感觉他的手指握得更紧了些,我把目光上移到他的眼睛上,果然见到睫毛微开,他已睁开了双眼。
「颂伊,」他一醒来,就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唤我。
此时的他不带威胁,也无法强迫我跟他走了,反而更令我牵肠挂肚。三百年……近三百年的孤单是什麽滋味,连想也不敢想。而最后,他是拿定主意,在他死后,不想让别人再染指我们一起生活过的这片土地吧?到底经历了些什麽,令他不愿再相信任何人呢?早知道会这样……
但我能怎麽做?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还是只能走到这一步……
这也太可悲了……
「要喝点水吗?」我移开思绪,问他。从他睁开眼看向我的那一刻起,心就开始无比的酸涩发疼,我控制得住语气,控制得住双手不要伸过去抱他,但却控制不住自己湿润的眼眶。
「你哭了,」他抬起手来,艰难的调整著力度,轻轻抹去我的眼泪,「害怕?别怕……把手机拿过来,你已恢复记忆,那边的……随时会打给你。带著阿别,接起来……你们就可以回去了……」
我转头看了眼桌上的手机,就像一个冷冰冰的铁块。只有阿别刚修好的瞬间萤幕亮了一下,之后不管我怎麽按键,都没有动静了。「这个,好像没电了。」我说。
「没关系,虽不知原理,接听应该是可以的。自从恢复记忆,我每天都曾试著拨给你。」他温和的解释,虚弱的声音让我的泪流得更汹涌了。
「我不懂。」我忍住硬咽,望著他说,「如果未来就是这样,我回去能改变一切吗?这裡的你也会跟著改变?外面这些……也可以重来?」
「扶我起来。」他说。我小心的将他扶起,就这短短的片刻,他的身体似乎更单薄了些,肩部的骨骼坚硬而明显得如刀脊般,我完全不敢碰到他的伤处。
他的脸色也更虚弱,不仅失了血色,连皮肤似乎也变得脆弱单薄,如纸片般半透明。他往窗外看了一刻,微挑嘴角露出个无奈的笑容:「虽然想好好解释给你听,但我担心已经没有足够时间细说了。你只要记得,旋律虽已奏成,但琴弦还在,可以从头弹起,那会是新的乐章。而且如果变奏足够猛烈,现有的一切也会被覆盖而改变。」
「你说说你,也可以活下来吗?」这是我最关心的事。不论怎麽看,他的情形都非常的不妙。
他短暂的沉默了片刻,抬起目光朝我看来:「这裡的一切应该会缓慢修复,但我恐怕无法支撑到那时候,这是我应当付出的代价。」
「不!我不要!」听到他亲口证实,我哭出了声,「不行,我来的原因就是不想你死,否则为何要来呢?这不对!这裡的你,还有过去的你,都不能死!不行!」
不敢扑到他怀裡哭,也不能紧紧抱住他,我感觉自己都快疯了。大地在震颤,我的心脏似乎要裂成两半。他无措的用手抱住我的头,下巴沉重的搁在我的颈窝裡:「别这样,颂伊,」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是我的错,我应该相信,一直等待。只是,没有你的人生,我实在过得……没错,已经到时候,让它结束吧。」
「不行!我知道了,你也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对不对?」我用泪眼望著他,「可以的,就这麽说定了,一起回去吧,你就不会死了,对不对?」
他摇头,回答我:「不行的。跟来到这个时空的那本日记不一样,我也许会消失。就算不会,你也不能同时跟都敏俊和卡拉耶摩两个人在一起,对吧?」他轻轻扬了扬嘴角,似乎真的觉得这个设想有些好笑,「不要再胡思乱想,趁现在,不如好好陪我。」
「你再继续对著我哭,是要让我即使死了也不能忘记?」他又说。
我背对向他,努力深呼吸。控制眼泪是有秘诀的,那就是抬起头,深深吸气再慢慢吐出,缓和情绪,同时尽量转移注意力去想别的事。但我努力了一阵子,却还是无法令眼泪完全停下,虽然不再抽硬,泪水却依然默默的滴落。
他似乎终于不耐烦了,在身后说:「转过来。」
我用布帕压在眼角塞住泪水,转回身去。
他把帕子拉下,然后把我的下巴扶起,轻轻的吻在我的眼皮上。眼泪不停的流,他就用嘴唇接住,吮去所有的泪水,他清新而潮溼的鼻息像蝴蝶翅膀般扫过我的脸颊。
我渐渐的止住了哭泣。
「傻瓜,去洗个脸吧,别哭了。」他说,「顺便叫孩子进来,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这个要求提醒了我,于是哑著声音问他:「你不觉得奇怪吗?阿别出生才几个月。」
他摇头:「不奇怪。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其实人类幼儿期漫长,主要是为了发育跟一般地球生物比起来十分眩拥拇竽裕灰肿愎唬颐切乔蛏系娜硕裙饨锥尾⒉恍枰谩SΩ谩且蛭錾熬鸵丫沾⒋媪俗愎谎值脑倒拾伞=酉吕闯沙に俣染突岱呕毫恕Hソ兴窗桑乙裁挥刑嗍奔洹
我找到了阿别,他没说什麽,但走进来看到卡拉耶摩时,唇边反而斜斜的带上了一丝笑意。这表情…… 还真是两父子啊。我从没见过都敏俊这麽笑,反倒是卡拉耶摩…… 难道是生得离谁近就会像谁吗?
「你叫…… 什麽名字?」卡拉耶摩问。
「阿别。」
「阿别…… 大名呢?」
我插话说:「没起,反正这裡又用不到。」
「就叫…… 宇别吧,都宇别。」他沉吟了不到五秒,说道。
阿别迷惑的看了我一眼,不明白为什麽我要让这个屡次对我们做坏事的人来给他命名。
我摸著阿别的头髮,眼睛又开始酸涩,竭力正常的回答:「好。这名字不错呢。」
他注视著我,那双安静而沉鬱的眼中闪动著好似苍穹中遥远明星般的光芒,若我没看错的话,那是……
「颂伊,」他再次轻唤我的名字,正要说什麽之际,忽然从旁传来一阵电子旋律,一声高过一声的打断了他的话。
我转眼望向桌上,没错,那是我的手机响了。心脏先是高兴的欢跳起来,随后却沉沉的落入了深渊。接连不断、越见激昂的音符,就像是殷切的催促,错过就不会再有的,唯一的可以回去的机会。
那边,有我最爱的人,正盼望著等待著我。
我跟卡拉耶摩的目光同时落在手机上,却都一动不动。阿别看看正在震动加响铃的装置,又看看我,完全搞不懂这是怎麽一回事。
「妈妈,这个…… 」他终于走过去拿起了手机,递到我面前。
我拉起他的手,却没接过来,只对他说:「那个绿色符号,用手指点住,滑过去就可以了。」
抬起眼,看见卡拉耶摩用几乎微不可见的动作对我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个清晰的笑容。或许是想要以此明朗没有阴影的笑容跟我道别吧。但我明明看见了他眼角那如星星般隐没的水光。
就当阿别的手指滑至接听图案上,我突然俯身向前,用我的另一隻手抓住了卡拉耶摩的手!
天旋地转,无数光阴从我的身边幻化为大大小小涟漪般的圆圈闪过。
再次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手臂中搂著阿别,正面对著一片广大青绿的草地坐在长椅上。阿别好奇的把手机放在耳边:「妈妈,这是什麽?裡面为什麽有人在说话?」
我顾不上回答,朝四周张望了好一会儿。这裡非常空旷,所以不可能会看错的,没有别人了。
没有人。
果然是这样,就算勉强他跟我来,也依然救不了他吗?我难过万分的闭上了眼。这裡是我熟悉的地方,常常晨跑的那个公园,所以正在手机中和阿别讲话的那人,应该就是都敏俊了。
但我又累又灰心,暂时只想要静一静。离开了整整一年多,反倒不习惯这美丽安定的环境。我觉得自己像是还在做梦。
这时阿别不知怎麽胡乱点了几下萤幕,手机裡的声音忽然就被扩大放了出来,是个低沉平稳的男声:「…… 宇别,让妈妈听电话。」
我怔怔的朝手机看过去,有点反应不过来。而阿别已乖乖的自动把手机塞给我,蹲到地上玩草去了。
过了几秒,没听到回话,他再开口时语气就带上了几分焦急:「千颂伊?你们现在哪裡?」
他叫阿别「宇别」……
难道……
我对著电话问:「卡拉耶摩?是你吗?」
那边的声音立刻沉寂,隔了片刻,才略为沉鬱的答说:「我是都敏俊。千颂伊,先告诉我你在哪裡。」
「喔。」我脑子成了一团糨糊,乖乖的说出了我们所在的地点。
正在说话间,忽然飘起雨来。这是秋雨了,有点凉。我用手挡在阿别的头髮上,他的头髮又粗又硬,跟一圈圈的小弹簧也差不了多少了。被我一碰,他就抬起头来,看了眼天空。他的眼白清澈得几乎泛蓝,似镜子般的黑眼瞳中映著云雨天的影像,稚气而英俊的侧面已经颇有爸爸样貌的影子。
他也没怎麽动作,地上某株小草就突然迅速的长高起来,就像睡醒了的树直起挺拔的腰,一直长到高过我头顶,然后就伸展出两片大大的青绿叶片,像伞面般打开,恰好遮住了我俩。
雨点滴滴答答的落在叶片上,完全没淋到我们。我报完地点后,电话立刻挂断。站在原地等了不到一分钟,一条有力的臂膀就从后方搂住了我的腰,肩头也倚靠上他坚实的胸膛。我抬头看他,这双坚毅明静的眼眸一如往昔。
好久不见,都敏俊。
伸手轻轻抚弄他的额髮,看见了那对跟阿别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漆黑粗眉。他什麽也没说的凝望了我两秒,然后俯下身抱起了阿别。
「先回家吧。」他说。
他牵著我的手回到整洁明亮的客厅中,把阿别轻轻放在沙发上。我和阿别像是穿越到现代的摩登原始人,脚上都还穿著草鞋呢。
无论如何,这副打扮绝不能被别人看到。我正思忖著后续,他已经清楚明瞭的开始说著:「爸妈和允才那边也刚恢复原状,你有一年失去音讯,需要立刻去解释。就说因为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