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尽各种言语苦苦哀求,满目通红的死死盯著我,而第一隻獒犬已从铁门下挤入半颗头,白牙间狂喷的热气与口水已几乎连我都感觉得到了。
如果我的手指按下去,会发生什麽事?会有人阻止恶犬,将笼中犯人救出,然后呢?收回目光重新仔细打量数名警卫,果然发现他们以蓄势待发的姿态将手放在腰侧,靴筒内亦鼓鼓囊囊的露出匕首柄端,双眼馀光不时扫向我处。
如果不按下按钮,则会眼睁睁看著这些人被恶犬活噬吃尽,为了自身性命,如此做……那麽,从此往后,我可还是我?
两难的处境,该如何抉择,在下一秒钟就必须做出决定,而且,是我平生从未经历的艰难决定。
我该,怎麽办?
右手食指轻触按钮,左手凝聚气力,一分一釐后退,拼尽全力,铁链逐渐刮开皮肉,涌出的鲜血正起到稍许润滑作用,虽然火炙般疼痛,却也终于慢慢得回自由。
挣脱束缚的那一瞬间,我已满额冷汗,一名警卫也恰好走到身边,我飞快的抬手顺势将他腰间佩枪拔出,对准了铁笼中的人。
身边这几人在我夺枪的同时就已凝固脚步,绷紧了全身,但在发现我的枪口是朝向宋军成等人之后,又犹豫的停顿了下,等著我接下来的动作。
「吵死了,懦夫!住口!」我故作厌恶的说著,在这一瞬间,右手已按下了按钮。
但是,果然如我所料,铁门上的滑轮依旧吱呀转动,毫无停止的迹象。第一隻恶犬已从升高的铁门下钻入,直扑离牠最近的一人。那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恐万分、手脚并用的抵挡,而猎犬直接咬住他的大腿,头颈猛甩,硬生生撕下一大块皮肉,鲜血如墨汁喷溅于地。随即,第二、第三……数不清的獒犬相继钻入,眼看就要将他扑倒在地活活撕裂。
手背伤处流的血逐渐浸透衣袖,顺著枪管往下滴。在被人看出异样之前,我微一咬牙,首先瞄准已被咬伤那人,扣下扳机,一枪命中他的后脑,结果了他的性命。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在狗群扑上之前,我再次举枪,将剩下四人一一击毙。手枪上装了□□,枪声并不响亮,但每个清微的啪声,都代表著夺走了一条人命。
儘管可令他们死得几乎没有痛苦,却无法挽回沦为犬隻口中食物的命运。猎犬们丝毫不在意猎物还会不会动,一拥而上,将尸体咬碎分吃了。
自从……朝韩战争之后,已多年未曾向人类开枪了。我掉转枪口朝向自己右腕外侧,射断铁鍊,随后又如法炮製打断了缚住双脚的铁鍊。
心头骤然涌上一阵极为噁心之感,我握著手枪,无力的往后靠回椅背上。
虽然只要不动用超能力杀人就不会触犯铁律,但我从不希望自己的双手沾上血腥。遑论身处此地,耳中充满犬隻撕咬咀嚼骨肉的声音。这裡,是比炼狱更可怕的人间。
只一夕之间,我身在的一切天翻地覆。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就已佈下陷阱,等待我落入网中?如同螯蛛蛰伏于深处,这是一个了解我所有弱点的人,了解程度甚至超过了我自己。他想要什麽?使我陷入此种局面目的为何?他到底是谁?
前后联想,自从……颂伊由另一个时空回来,金正柏掘起,其发表元帅就职演说……一系列意外事件,扰乱我心情的工业园区开幕邀请。
以及,颂伊说:「都敏俊,他长得真像你哥」……
连张律师家中有什麽人都一清二楚,那些饭菜……
我忽然醒悟。唯一的可能,竟是他麽?那个被颂伊带回的残缺游魂。
那麽,现在从裡到外,他都是另一个都敏俊。忽然间我感到了深切的、刺入骨髓的恐惧。
这种恐慌甚至盖过了身处叵测困境、能力完全失效的忧虑。离开犬决现场之后,我被送去住所,身边换成了一支配戴黑色肩章的警卫队,这些人默无言语,把我与其他一切人等隔绝开来。奇怪的是,当我走进这个什麽都有、却无可名状的透著空旷冷寂的房间,所有人自动退出,悄悄离开一段距离,门口并没有留下守卫,房门也只是合上,没有反锁。策划者到底有何凭藉,认为我不会自行逃走或是离开?
几分钟之后,这个谜底揭晓了。我在书桌正中央发现了一个厚厚的文件袋,没有封口。打开之后,是我一直试图寻找的『哨兵』计划原始资料,重要的部分已经用高光笔标示出来,并附上了结论报告。
小行星2020XM01,已经出现了。
资料下方,是一个牛皮纸信封,用火漆密封著。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个漆印上,那是……无比熟悉的形状,是我自己的私章。每根线条的纹理都一模一样,这是只有精神力才能做到的极细微的眩u。
类似一个宣言,亦是确认,回答了我对于他是谁的猜测。
打开来看,是一份暗能量武器合作计划倡议书,另有出访时间与地点,我看了一下,是北京,时间为两週之后。
除此之外,他甚至没留下片言隻语。
但我已经明白了。这就是那个答案。身分互换之后,他知道我别无选择。也许我可以回到首尔,但在能力短期内还无法恢复的局面之下,直接面对他我毫无胜算;而他甩手不顾的危机我却不得不解决,我必须想办法应对小行星事件,集北韩全国之力,同友邦协作破解危机。北京之行已箭在弦上,不能破局,否则所有人都会一起死。
既有定论,我反而冷静下来,理智回归,分析自己的处境。生命危险,暂时没有;回首尔的可能性,目前应无;颂伊跟阿别,没有危险。
他特意回到首尔取代我,也只不过就是为了这个。
在这个编织得密不透风的阴谋中,似乎处处被他制约,不用说突破他的佈局,就连减缓脚步也不太能做到。我慢慢抬起左手,被血沾湿的衣袖早已乾透,与伤口紧黏在一起。铁链这种东西,很难说上面沾有什麽污染物,还是处理一下的好。但环视周围,并没有看见类似医药箱的东西。
以他在北韩的地位,的确不可能自备这种东西,应该有专门的医护人员。我犹豫了一下,目光投向桌上的电话。
拿起听筒,果然立刻有人接听:「元帅!请指示!」
「送一个医药箱来。」
「是!」
没有半句多馀的话,两分钟后就听到敲门声,东西送来了,十分齐全。
剪开衣袖,用消毒液浸湿沾黏的布料,然后慢慢揭开。手背皮肉几乎整片被刮落,最深处可以直接看到手骨。因为只能用单手,我花了不少时间才将伤处清理完、缝合并包扎起来。身体被药物影响,无法预计这伤需要多久才能复原,在此期间,左手行动十分不便。另外,此地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据我所知,反对派至少还有三股势力存在。之前我与金仲和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金正柏竟然迟迟不肃清这些人。现在想,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吧。
特意牵制我的行动,令我疲于应付,没有閒暇针对他麽?如果连自保都难以做到,不用说逃走,就连认命都困难?就算如此,难道就没有一丝挣脱的可能吗?
环顾四周,偌大的房间,不可能连一台电脑都没有。没有手机,电话不能直接对外拨号,书架虽然有,上面只有一些看起来完全是装饰品的共和国伟人传记套装书籍。
我把书桌的每个抽屉都打开查看了一遍,除了一些普通文书之外,没有任何线索。不过,坐椅摆放的位置角度很熟悉,应该经常使用。我试著坐下,伸出两手放在桌前坡形凸起处,却发现当微微用力,似乎可以按下。摸索了下角度,轻轻一推,桌面自动上翻,露出了一台圆角长方形的纯黑色整体式电脑。
我按下电源开关,萤幕亮起,要求输入密码。
输入惯用的几个,都不正确。他会设定什麽做为密码呢?注视著键盘,心知这一幕必定在他预想中出现过。特意设定给我的,象徵著被引导的生活开始……我输入了昨天的日期。
果然顺利进入系统,桌面背景浮现,是一片枫红色,由浅至深,从左上角伸出了雪白的两隻手,手指纤长,指甲形状圆润优美,姿态毫不怯弱,显得健康有力,交叠在一起。我毫无迟疑的认出了它们属于谁。看过千百次,抚摸过、牵握著,以为能互相扶持走到生命尽头,却由于我的疏忽轻率,就这样被夺走。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痴痴的在萤幕之外凝视。还未回过神来,整个房间忽然一亮,某个投影装置以电脑萤幕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出了一幅立体影像。纤手,往皓白玉腕延伸,没有过多装饰仅仅只戴了条细细的银链,小臂、挽高的白色衬衫袖口、平直双肩、修长脖颈,然后是那张明媚的笑靥,她把一条彩色小丝巾当作髮带绑起如云般的秀髮,两眼温柔的注视著我,眸光好似冬日的艳阳。
千颂伊自出道以来拍过无数张美丽经典的海报,令这个男人贪恋的最终却只是一张家常照片。
心脏钝痛,身体上的痛楚与此相比实在不算什麽,而或许,也只是他想要令我感同身受的千万分之一不到吧。我没有任何理由放弃,也绝无可能认输。
关掉投射影像,我在电脑中找到了所需要的大部分资料。
人员资料齐全的状况之下,我很快熟悉了环境,对朝鲜的局势也十分了解,没有理由不立刻上手,甚至对于不习惯的地方也都一一暂时接受,比如元帅的称呼。
一周之后,局势渐稳,我拿起电话,对恭敬询问我要拨打哪裡的属下简明的说道:「转接首尔,特别行动部队人员。」
「是,元帅。」
接通之后,那边响起一个恬淡温和的女声:「元帅,请问有什麽指令?」
这个声音在哪裡听过,然后我记起来了,颂伊身边的新助理,小雨。
「告诉你那边的最高上级,回电给我。」我说,「无论他现在叫什麽名字,在哪裡,我要与他通话。」
提出要求之后,等待了一天又十三个小时,才终于听见桌上的电话响起。接起来之后,接线员报告:「元帅,首尔方面来电。」
「接进来吧。」我站在桌旁,说。
「是。现在转接了,元帅。」
一开始,听筒中只有静寂,线路似乎故障了,然后我突然反应过来,那个人,已经在电话的另一头沉默著,他在等我先开口。
这种感觉如同面对深渊,我竭力使每个吐字都清晰,对他说:「我有一个要求,你听清楚:不要告诉颂伊和孩子你是谁。等你必须要离开,就如同来时一样,请不著痕迹的退走。否则,要忘记这个伤害,对她来说,很难。」握紧话筒,我的语气无法抑制的变得激烈,「不要因为你一时失控,给她留下一生的阴影!」
几乎过了半分钟,一个声音才终于响起,像听到自己讲话的录音,毫无差别,只是语气格外漠然:「你有什麽资格跟我提要求?」
「你与这个时空全无干系,甚至连身体都只是借用,在地球上不可能撑太长时间。」我指出这个事实,「终有一日你会离开。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你没有照我说的去做,我发誓,就算追至宇宙尽头,也会找到你,令你彻底消失!」
「都敏俊,」他冷冷的回应,「你比我想像的还要幼稚,浪费我的时间。颂伊已经睡著,我必须回去,陪伴在她身边了。」
听完这句话,我忽觉血液翻腾,耳畔一阵嗡嗡响。几乎不能继续思考的我,细细听取线路另一端所有的声音,希望能够找到哪怕一丝一毫她呼吸的节奏,却什麽也寻不得。深感挫败与无能为力,极端愤怒的我因此脱口而出:「比起我来,你更加可悲吧?即使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一想到你的身体只是个陌生人,你应该已经明白了,现在的作为是何其愚蠢?」
在我刚刚说完、不到三秒的时间内,他的呼吸声明显加重,虽然立刻回复平静,我却已确认,我说的果然没错。做错选择的人,在逐渐发现并体会错误所带来的痛苦体验中,就已经受到了一部份惩罚。在他,错误从贪恋开始;相同状况下,我或许也会做错,但我绝不会因任何理由、令颂伊好不容易得回的幸福圆满生活陷入失去的危险中。不管有多麽不甘、难以割捨,欺骗她是我无法接受的,宁愿静静守候并消失。
而这个人,竟然胆敢真的跨越界线,走出了这一步…很可能令我们三人都万劫不复的一步!是有多麽不尊重爱人、亦对世间铁律全无敬畏之心,才会这麽做?不得不说,他已青出于蓝而胜之,比我所见过最为卑劣的人类还更可怕。
这样的人,是三言两语无法动摇的。果然,下一秒他就轻轻笑了声,用听不出喜怒的低沉嗓音回答我:「激怒我,为了想将我从她身边引开,哪怕片刻也好吗?都敏俊,你以为到现在你还安然无恙的原因为何?在渺茫无尽的星云中寻找一个人虽然异常困难,但我毕竟也已成功过。我可以再次找到瑟尔柯,有了灵魂转换装置,你的身体就可以派上用场。到那个时候,你再把这些废话对自己说吧。」
轻轻的喀哒声后,听筒中归于一片沉寂。
默默放下电话,我环顾四周。虽然这个豪华的居所三面牆壁都有高大的窗户,望出去就是开阔的庭园与绿草地,视线几乎毫无遮挡,我却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与窒息。我曾经失去过超能力,却没有如此彻底的失去过。身为普通人、一切任人宰割的无力,原来竟是如此悲哀。
对我的行动虽然看似没有限制,但如果私自离开平壤,相信那个人会做出我无法预料的事情,危及到更多的人。另外,与中国方面的合作谈判也牵涉极广,出访之前必须有万全的准备,我没有多馀的时间分心。在出访北京之前,唯一的一次公开露面,是宣布最新的朝韩经济合作提案。为了不过度曝光容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上台前我把帽簷压低。就算颂伊看到电视,也想不到这个人并不是金正柏,而是我吧?
我……已初步体会到了,失去自己的恐惧。
乘坐专属列车,途经平安南、平安北、新义州三道市,进入中国境内。上一次踏足此地还是清乾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