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距离看他,被水凝结成一绺绺的额髮间,显出了两道粗黑的浓眉,眉头微蹙著。长形而尾端上翘的俊目周围,每根如染料染过般漆黑的眼睫毛都在眼中投下淡淡的阴影。笔挺的鼻梁,看起来就很柔软的丰满嘴唇,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抚摸。真是张令人怎麽看都看不够的脸孔呢。
看他的神情,是有什麽烦恼吗?我伸食指轻揉开他的眉头:「想什麽呢?」
他却忽然捉住了我的手腕,另一隻手圈住我的腰,如狮子搏兔般轻轻往下一拉。我就「啊」了一声,整个人被拉进了浴池,跌坐在他怀裡。
我靠坐在他的右大腿上,那湿漉漉的肌肤温热光滑的触感让我的脸慢慢变红了。
他的手臂环抱著我的腰,面对面的凝视著我,突然低声说:「千颂伊,对不起。」
「什麽?」浴袍吸水之后沉甸甸的下坠,我担心著前襟会自动翻开,随口问道。
他极为认真、坦白的看著我:「如果我也一开始就不去怀疑自己的感觉,不去怀疑这缘份,我们早该在一起了。你也就不用经历后面那些困难和危险。我当初不应该掩饰、逃避,以致浪费了这麽多时间。」他头一次这麽直白的说出自己的心事,「对不起。」
我呆呆的看著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和他如此贴近。往常,他总是说:「你知道我比你大多少岁吗?」或是「你知道了又能做什麽?」他什麽都会,什麽事都自己处理好了,也什麽都不告诉我。
这是第一次,他对我说出了自己心内的烦恼和犹疑,还有「对不起」这三个字。
以往的他总是像个无所不能的超人,而我只是受他呵护与保护的那个,现在我才真正看到他对我打开了心门。
「老公……」我眼睛润湿,目光往下方飘了一下,对他说:「既然你都说不再掩饰了,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洗澡为什麽要围毛巾呀?」
他只愣住了半秒,就微笑起来,手臂微微用力将我抱起,然后另一隻手果断的抽开了浴巾,扔到一旁!
这下换我倒吸一口气,摀住了脸。
我听见他哈哈大笑,连坐在他腿上的我也随之不停抖动。我的脸热得像烤过的龙虾,从指缝裡偷看他,很少很少看他笑得这麽开朗呢。
(自删)
水面上浮动著淡淡的栗子花气味,他俯在我颈窝,润湿的眼角餍足的斜斜看著我,已经烧红到晶莹的耳廓上还沾著不知是水珠或汗滴。我也用尽全身剩馀的力气对他微笑了一下,这是那天晚上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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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夜酣睡,连梦都没做,最终被晨光唤醒,我慢慢的睁开眼睛,往旁边看,身边的床是空的。
前一晚的激情尤在,我有些脸红的领悟到,为何有人会沉迷溺于床笫之事的极乐。原来身心契合的感觉是这麽美好。
我把身上的睡衣拢紧,试著坐起,把脚伸到地板上,恰好碰到了一双整齐摆放好的拖鞋。露台的窗半开著,微风轻轻拂动著飘垂的白纱。
山上清新的空气带著某种沁人心肺的香草味,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什麽,我侧耳倾听,屋内一片寂静。
「都敏俊?」我唤著他的名字,扶著床柱站起来,走到楼梯边往下张望。没有人。
应该不可能走远吧。我往露台走去,一面舒展手臂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感到神清气爽。
趴在石砌栏杆上朝外眺望,整面的湖景映入眼帘。昨晚天色太暗没看清,原来山崖下靠近湖水的斜坡上深紫浅紫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薰衣草,香气就是风从那边带上来的。远处的湖面上阳光闪烁,其间还缀著点点白帆。我欣赏著美不胜收的色,怎麽也看不够,要是能一辈子住在这裡也不错呢。
回头看看,他还没有回来。我无聊的摸摸站在栏杆上的一个小天使石像,他长著两隻大翅膀,风吹日晒雨淋,不知在这裡多久了,上面有不少深浅不一的岁月痕迹,但依然精緻美貌。
「你很多岁了吧?就算再过一百年,看起来还会是个小孩呢。」我对它说,拍拍它的头。两米之外还有另一个天使石像,站立的姿势不太一样,神情也更端正。我看著它,忽然联想到曾几何时坚持要保持两米距离的某人,不禁微笑起来。
「很想靠过来吧?」我朝它说,「这麽多年一个人看风景孤单吗?让我看看,能不能帮你们靠近点。」我哼著歌,挪过去试著抓住它的手臂下方,往上轻抬,原本只是玩笑的行为,谁知咔塔一声,石像居然断裂了,膝盖以上的半截身体被我拿了起来!
被我拿起来了!
裂成两半了!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无限迴圈这两句话,石像脚下的碎屑化为烟尘被风吹向匈牙利之海。我缓缓的把手上的半个石像翻过来,又看看它原本站立的地方,那裡只留著它的膝部以下,也就是两隻脚丫。
谁来告诉我这是复刻品,不是几百年前的古董艺术品呀?我欲哭无泪。但据我所知,以我家敏俊对古董百年如一日的蒐集执著来说,这个可能性真的不大。
它是因为放在外面太久所以风化了吧?是吧?是吧?
我试著把它拼回原处,但因为不少碎片都掉落在地上,雕像又是空心的,薄薄的外皮已经七零八落,站不住了。我颓丧的打量著那双断脚,这真是……或许我天生跟古董相剋呢?
这时,佈满灰尘跟石渣的脚丫内,有一点闪耀的光芒吸引了我的视线。我狐疑的凑过去,看见裡面有样金色的物品。
拨开石渣,抹掉灰尘。一点一点显露出来的,是一把月牙状、镶满了许多深红色石榴子般宝石的梳子。我把它拿出来,入手沉甸甸的,应该是黄金製成,上面还用已变成暗黑色的银丝镶缠成月桂枝叶,宝石的光芒流转,看起来非常美丽。
看梳子的大小,应该是装饰品,别在头髮上那种。藏在石像内部,至少也应该是跟石像製成同时期的东西,所以也是古董。那时候应该没有人造宝石吧?宝石也是真品吗?
一时好奇,我拿著梳子走到衣帽间,对著落地全身镜挽起头髮,把梳子放在头上比划。仔细一看镜子裡的自己,我却忽然愣住。只见脖颈侧面有许多大小不一的胭脂色红印,两边都有,拉开衣领,肩膀上也是,还有胸口……我突然反应过来,顿时感到脸在烧。
难怪……没带我外出早餐呢。
在这一分钟,突然好想念他……我对著镜子发呆。以前也常这样,只要一阵子没看到他,就会想他是不是又离开了,要多久才能回来,是不是还能再见到,如果再也见不到了……该怎麽办……这些琐碎的恐惧总会在我最孤单、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冒出来,而人总是会有负面情绪占上风的时候。
但怎麽也不应该是现在呀,我明明这麽欢喜,好不容易才等到的现在。
我深深吸气,放下梳子,回房去找手机。手机在床脚的矮柜上,只有一隻,是我的。那麽他的一定被带走了,也就是说,他不是离开,只是暂时出门。我立刻感到自己的心落回了原本所在的地方。
果然是想太多了。我回去盥洗室,想在他回来前整理好一切。但当我打开洗手台上的黄铜製水龙头洗脸时,忽然觉得这安静的房子裡有什麽让我觉得格外的不安。是某种隐隐约约的、阴冷的气息,是随著风而来的铺天盖地黑压压的云层,或是一种空洞的失落感。我转头从窗户望出去,外面依旧阳光明媚。
然后我的眼角馀光在镜子裡扫到了一点金色耀芒。
回过头来,往镜中的自己看去,鬓边戴著的,正是刚刚那把红宝石金髮梳。
天色暗下来了。
你知道女人的髮髻有几种梳法吗?有像蔷薇花一般绽放的扁角圆髻,有如半边山丘的坡式,有用假髮撑起来的扇子头,还有……曾经我最常用的编织了金银丝梳成的小股髮辫,再堆盘到一侧,插上我喜欢的髮梳。但是今天没人在身边帮忙,我只能简朴而委屈的结了双股细辫在脑后盘起,其馀的黑髮就让它们随意垂下,半遮住如牛奶般洁白的小巧圆润的肩头。
我对著镜子裡转了半个圈,很满意这张标致的东方脸孔,身材高挑又不失窈窕,可以说是万中无一的绝代佳人。幸运女神终于眷顾我了吗。
只不过,房间裡能找到的衣服,都太简单粗陋,太不华美了。千挑万选之后,我才勉强接受了一条深红色长裙,裙子虽然毫无装饰,剪裁却还不错,贴合的腰线准确的突出了纤细的腰肢,低开的领口隐约可见圆浑的胸,微收的后摆显得臀部紧翘可爱。再加上一双长腿和裙襬间露出的雪白的小脚,还算颇为可看。
就是现在,该出发了。
踏著轻盈的步子,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大门开启的声音。我站在最高一级的楼梯上,心脏开始自动加快跳动,情不自禁的睁大了双眼,迎接那个人走入视线。我知道,这个生命热切渴望期盼的人是谁了。
是名东方男子,很年轻的样子,短短黑髮微长浏海,帅气的面孔。他穿著黑色长裤,白色上衣,衣著样式也是简单不文。但在他走路跟站立的姿势中,有种冷峻的贵族式优雅,潜藏著敏捷与力量感,让我觉得莫名熟悉。抬眼望过来时,他那东方人特有的如深潭般清澈冷静的眼神中,流露出不自抑的温柔。
「我买了鸡肉卷和烤鱼,来吃早餐吧。」他走到偏厅,把手中的物品放在餐桌上,用引人入神的悦耳低音说。又自行取餐具过来,用规整而深具观赏性的优美动作迅速摆好食物,在一旁坐下等待著。
我摇曳著裙摆、一步步下了楼梯,走向他,他再次望过来时,目光被吸住了,眼神一时难以转移,流露出惊艳。
但,可惜的是,他很明显是个惯于自控、常常将感受深埋心中的人,这神情只露出一瞬,就被他若无其事垂下的视线遮掩了。我微微一笑,走到桌前打量著他带来的食物,都是些平民的饮食,但品种不少,看得出有精心搭配过。
「你……没事吧?」他再度开口时,声音中有些窘迫与不自然。我一时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麽,只好沉默著,并适当显出少许不解神情。他朝我望来,顺著他的目光,我低头打量自己,看到了皮肤上那些如花瓣般的印记。
我明白了。我摇摇头。
忽然失去了耐心。我憎恨浓情蜜意的恋人,厌恶真情实意的情侣,人类所有的美德良行都令我觉得噁心。
我往餐桌上看去,很快就找到了我需要的东西:串著梭鲈鱼、超过半条手臂长的一根铁枝。我指了指那条鱼,他会意的问我:「要鱼肚?」伸手拿起,用白色餐布包著铁枝的一端,慢慢把整条鱼推出来。因为烤鱼酥脆内裡软嫩,一离开铁枝,鱼腹就自行绽开,将最肥美的部位显露出来。趁他专心的往盘子裡排挑好的鱼肉,我握住了铁枝,慢而无声的将它移到了身侧,遮挡住。
他侧头朝我看了眼,不是因为发现了什麽,只是为了对我浅浅一笑。
这颗心再次顽固的自行抽痛,几乎快要碎裂开来。
「千颂伊,」他又说:「听说傍晚时有风琴演奏会,应该不错。」
我轻巧的移动身体,站到他背后,把下巴轻轻放在他颈窝裡。这个男人的气味闻起来真好,忽然觉得有些可惜呢。
他背上的肌肉绷紧了一点点,也许期待著一个拥抱或亲吻吧?可惜,昨晚的温存就是你人生最后一次,在冥界也以此来回味吧!
含著甜蜜的微笑,我忽然高螅倨鹛Γ腿淮滔蛩冶咚牵〈有毓欠煜吨写┕毙蓖露搿K耆挥蟹辣福硖灞幻腿缓笸疲ぴ诹艘伪成希
铁枝发出涩然声响,刺穿肺脏,将他的呼吸搅乱。他惊愕的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神情中震惊不解甚至大过了痛苦。但我继续用力推刺,直至木材发出艰涩的碎裂声,铁枝手柄几乎压到了他的身体。
就在这一瞬间,他竟然从我眼前消失了!血液由空自斜插在椅背的铁枝上不断滴落,桌面、椅背和坐垫,都留下了大滩鲜红血渍。
现在轮到我惊讶万分的张大了眼睛,左右张望,却没看到他的身影,寂寞空荡的房间只剩下了我自己。这似曾相识的情景令我立时怒火满心。我从桌旁退开,愤怒的吼叫出声:「人呢?去哪了?你出来!快出来!」
怎会被他逃走?是怎麽逃走的?难道他也是……也是……怪物?我总是遇上怪物,为什麽?
我惊慌的环顾四周。不应该,那段黑暗绝望的岁月已经消逝,我已是不死之身,比以前强大百倍。不需要害怕,不需要逃避,不会再有噩梦般的遭遇,不是吗?我本身就已成为了噩梦,是可以吓退大多数凡人的存在。但,我的眼泪依然溃堤而出,情不自禁的喊出那个名字:「瑟尔柯?瑟尔柯,是你吗?」
话音未落,那名男子重新出现在我视野中。他艰难的靠在牆边,左手摀著右胸的伤口,血依然从他指缝间往外不停涌出,半边白色上衣已被憷目惊心、湿漉漉反光的红色浸透。他脸色苍白,嘴唇轻轻颤抖,两眼却紧盯著我,问:「你……是谁?……」
他现在用的也是马亚尔语,语调甚至几乎听不出异国腔。我注视著他,不,他不是瑟尔柯。那麽,竟是他的同类吗?但他的血非暗红色,而跟凡人的一样鲜活。他也会魔法,明明已经逃走,为什麽还要回来?
不论是什麽生物,既然回来了,就得死!我将铁枝拔出,紧握在手中,冷然注视著他,朝他走去。
他的眼神猛然锐利,扫视过来,我的手就是一震,铁枝竟然脱手飞出,「噹」的掉落在几步之外。
好惊人的力量!我惊愕的停下脚步。
但就在此时,一阵剧烈的咳嗽攫住了他。每咳一声,就有鲜红的血沫从他的嘴角、鼻子裡涌出,而胸前的血迹也随之扩大一分。他身体晃了晃,再也站不稳,终于顺著牆壁缓缓滑坐在地。
「你快要死了,」我忍不住露出笑容,「只要还是人类,不管是谁,血流光以后,都会死。有开始觉得手脚发冷麽?肺部慢慢被血浸透,无法再吸进空气。让我猜猜,你会先被自己的血淹死,还是因失血过多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