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场中,唯独有一人例外。
锦夜半伏在案上,头压得极低,只觉汗毛倒数,心跳如擂鼓,此刻即便指尖用力掐着掌心都无法消去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
那个人,那个所谓的“严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锦夜咬着下唇,生平第一次手足无措。方才他进来时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那张毫无瑕疵的美颜在她眼里,无疑是一剂猛药,程度不下于洪水猛兽。而照当前情形来看,他便是那刘太守一直等候的贵客,身居高位,权倾朝野。
一念及此,她就莫名的沮丧,如此一来,报仇的机会不是易发渺小了么?这样的男人身边必定高手如云,其所居住的相府也定然是守卫森严,怕是蝇虫都无法飞入的吧……忽而这大半月来一直以报复支撑着的强烈意志力就从体内抽走,她忍不住长长叹一口气。
苏起旺闻得动静,关切的凑过来:“是不是觉得很无趣?不然一会儿爹带你先行离开吧。”
“这样可以么?会不会太失礼?”锦夜压低着嗓子道,一边又唯恐被严子湛发现,只好尽量不动声色的用水袖掩藏住半边脸。
“我去同太守大人打声招呼,顺便也和那个严相……”苏起旺停顿了半晌,声音不受控制的抖了抖:“那个严相看上去就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模样,爹还是失礼一回算了。”
锦夜点头:“那我们先走,小厮领路进来的那道门就在转角不远处,我们从那里出去。”
曲调越来越欢快,热舞的少女也越舞越奔放,那薄纱裙摆都要被撩到腿根处。趁着大部分人神魂颠倒之际,锦夜偷偷扯了扯苏起旺的袖子:“爹,快走吧。”
“好。”苏起旺赶紧撑起身子。
因着桌子较矮,他身形又胖,伸直腿站起时肚子不巧的顶到了桌沿,他却毫无察觉,依然试图迅速站直身子,大动作之下造成不可弥补的后果——
八仙桌翻倒,碟碗杯具哗啦啦碎了一地。
顷刻,琴声戛然而止。
苏起旺尴尬的站在原地,干笑道:“若是扫了诸位的兴致,实在不好意思,请继续,请继续。”小心翼翼的越过那些瓷碎片,他的面容因为紧张而涨红。
当然,锦夜也好不到哪里去。
迈出的腿缓缓收回来,她站在那里,再度换上温婉姿态,眉眼低顺,红唇轻抿。可是暗地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情绪,那不规律的心跳正满满泄露出慌乱,她只能借由绵长的呼吸来调整心态,努力告诫自己不要去想被他发觉的后果。
良久,终于有低醇悦耳的男声响起:“继续吧。”
一切恢复如初,奴仆们趴在地上清扫狼藉。
锦夜松了口气,抬头时却对上严子湛探究的眼神,她只觉颈后一凉,忆起那夜他残忍姿态,还有其眼里满布的杀戮血腥,不免有些绝望。
这般近的距离,这般怀疑的视线,果真天要亡她么?
刺客突现,秘方何用
严子湛在想,自己到底是哪里见过眼前这个女子。
姿色平庸,五官乏善可陈,唯一称得上优点的便是超出寻常大家闺秀许多的气质,优雅淡然,矜贵庄重。不过即便如此,他依旧不认为自己会有闲情将眼光投在她身上,此刻忽而来了兴致不过是因为那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他见过有人在自己面前诚惶诚恐,也见过有人胆战心惊,却不曾见过有一人这般隐忍惊慌,甚至半晌过后还流露出微微的惊讶和窃喜,而这不同寻常的细微表情变化尽管转瞬即逝,他却不曾忽略。
招手唤来隐卫:“辟岐,你认为她如何?”
阴暗处的男人紧紧盯着宴席中舞姿妙曼的少女,低声道:“属下认为她就快出手了,大人还请小心谨慎。”
严子湛眉心微拢:“我不是问你,我是问她。”眼神若有似无的再度飘到对桌的女子身上,见其已然恢复平静无波的模样,甚至还一反常态的含笑品酒,哪里还寻得到半分无措。
辟岐顺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先是怔忪片刻,继而再难自若,他想起在别业后院她苦苦哀求时的神态,可那般卑微可怜的神态却与如今面前浅笑嫣然的脸蛋难以联系起来。
一模一样的脸,截然不同的气韵。
他倏然就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耍了——
“我同我爹在街角摆豆花摊,我发誓……我发誓不会说出去,求求你不要杀我。”
街角摆摊的又怎会跑到这里来,一时心软放走的弱女子摇身一变就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
“辟岐?”
他攥着拳头,努力隐忍怒火道:“属下不明白大人所问何意?”
严子湛半阖着眼,长指缓缓把玩着酒杯,淡淡道:“你对这个女人可有印象?”
辟岐踟蹰,他跟在这少年宰相身边十余年,早明白对方很多不为人知的怪癖和缺憾,例如滴酒不沾,例如嗜好甜食,又例如……头痛病症严重之时记不得初次见面人的脸孔。
他大可以全盘托出告诸一切,可看到不远处为女儿殷殷布菜的中年男人,思忖片刻终是选择了隐瞒:“属下……不曾见过她。”
严子湛不语,薄唇渐渐挽起惑人弧度。
辟岐生怕一时大意露出蛛丝马迹,急忙转移话题:“大人,那化名宝杏的女子您要如何处置,难道您真要留她在太守府?”
“那又有何不可,我们就瞧瞧,她要奉上怎样一出好戏。”严子湛瞅一眼身形婀娜的少女,她刚刚一曲舞罢,正软着腰肢,素手执玉壶,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替在场官员斟酒。那壮汉则亦步亦趋跟在其身后,双手紧抱着琴,神态拘谨的有些古怪。
“奴家为小姐斟酒。”宝杏此刻已经卸下了面巾,半垂着绝美脸蛋,语气轻柔的几乎可以掐出水来。
“麻烦了。”锦夜微微一笑,她不是那些男人,面对如此美色自然也不会乱了心神,一边看着醇酿满入金樽,一边避开那时不时夹杂而来的眼光。
“宝杏先饮一杯。”少女端起酒,一饮而下。
美酒渐入喉,动作少了魅惑舒缓,反倒多了几分急躁敷衍之意。
锦夜诧异,即便同样身为女子,那宝杏姑娘也无需这般急于脱身吧,更何况自己也是这场酒宴的客人不是么?
疑惑一起,她便不自觉开始打量对方,这一瞧倒瞧出了蹊跷。
但见宝杏手腕隐隐颤抖,一双美眸不住的飘到严子湛身上,锦夜本以为那是寻常的爱慕期待,可再静下心细瞧时,又觉不对劲。
哪有人会因着恋慕扭曲了面容,尤其是她身后紧跟的壮汉,紧绷着脸,本来木讷无神的眼睛像被同时注入了恨意和渴望,两种情绪和在一起,更觉可怖。
锦夜是何等聪慧之人,如此一来便看出点问题来,待得宝杏旋身之际她不动声色的凑到父亲耳边小声开口:“爹,我有事同您说。”
苏起旺扭过头,关切道:“什么事?”
锦夜抿了抿唇:“一会儿我让您走的时候您就走,千万不要磨蹭。”
苏起旺不解:“走去哪里?方才那样失礼,刘太守想必都已经很不开心了,我们便不要再惹恼他了吧。”
锦夜用力拽住父亲的手,严肃道:“我是认真的,您可要准备好了。”
苏起旺愣住,半晌点头:“好吧,就依你。”。
终于,少女步履站定,“严相,奴家为您满上一杯。”
严子湛态度依然闲适,眉一挑,皮笑肉不笑的道:“可别抖了手溅出酒来。”
少女勉强的笑:“严相您真爱说笑。”语毕弯下腰来,青丝从肩后滑过掩住面容,看不清楚神色。
她刻意放慢了动作,静候佳机。
“狗官!纳命来——”壮汉按耐不住,从古琴背缝隙中抽出短刀,足尖一点就大步逼近。
严子湛也不躲,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神情自若的模样全然不像处于危急关头,慵懒坐于原处冷笑着看那白刃袭来。
大厅里已然乱了套,刘旭义急得跳脚,粗着嗓子大吼大叫,手忙脚乱的指挥家丁侍从扑上去。而剩下的宾客,则一致青了脸色,彷徨站在坐榻上,胆子稍小一点的人扛不住,深一脚浅一脚的朝门外跑。
“偷袭朝廷命官,好大的胆子。”辟岐拔出长剑,适时挡住攻势,同时不忘点穴制住宝杏。
严子湛这才站起身来,不慌不忙的绕过少女,讥诮道:“你的同伙倒不像你这般沉得住气。”语毕又走至刘旭义身前,轻笑:“刘太守觉得如何,这份大礼可还满意?”
刘旭义笑得比哭还难看,战战兢兢道:“满意,满意。”
严子湛挑眉;“你偷偷卖官一事可要做的小心些,莫要弄得人尽皆知。”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孑然一人走出大门。
外头月满天际,夜风吹得轿帘微动,距离太守府不远的小巷尽头,锦夜踟蹰在轿前,心情是说不出来的复杂。
车夫低声催促:“小姐,外头风大,快上轿吧。老爷都已经先行一步了。”
锦夜颔首,回头看一眼太守府,正要抬步上去,眼角却瞥到某黑色人影。
月色轻轻落于他身上,少了戾气和残忍,那张侧脸易发的出尘起来。
锦夜扭头看了半刻,倏然放下原本微撩的裙摆,轻声对着轿夫道:“我忽而忆起还有些事,晚些时候再回去,你知会我爹一声,让他莫要担心。”
轻薄的木板拼在一起,便构成了简陋店面,阶梯下随意摆放着竹制筛盘等物,此刻横七竖八的堆在一起,略显凌乱。木门紧紧闭合,缝隙中透出微弱的昏暗黄晕,看得出里头主人仍未就寝。
时至夜半,四周一片静寂,偶尔闻得到蝉鸣,也被茂密枝叶掩去了大半,也正因处在如此氛围中,眼下倏然响起的敲门声才会异常突兀响亮,生生破坏了这份静谧。
良久,不见动静,只是原本亮着的光莫名其妙暗了下去。
“我知道有人在。”清润男音隐隐听得出压迫感。
随之而起的先是男人的一顿咒骂,继而身材圆润的妇人出现在薄薄的门板后头,探出头来小心瞅了瞅,待看清来人后才无奈的叹口气:“怎么又是你,你到底还要来几次……”
严子湛撇撇唇,干脆的递过去一叠银票:“这次翻倍,五百两。”
妇人摇摇头,拒绝道:“这位公子,我家那口子前些日子就已经给过你答复了,这是祖传的秘方,不会交与他人,莫说是五百两白银,即便是五万两,都不卖。”
严子湛淡淡纠正:“是黄金。”
“什么?”妇人惊讶,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严子湛目光微凉:“五百两黄金,我手里的只是一部分定金,待到秘方送到我府上之际,再付清剩余的账。”
妇人傻了眼,天,五百两黄金,那是怎样的奢望,光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她从未考虑过夫家的秘方会值那么多钱,自她嫁进来之后,丈夫脾气暴躁,而店铺所处地段又极为偏僻,生意根本算不得好,生活也只刚刚够糊口过日子而已。
但是——
若收下黄金……收下的话……
贪念一来,纵是千军万马也挡不住,妇人颤抖着手,正欲接过,背后却遭人重重拍了一记,她一个哆嗦,立刻反射性缩回了手。
男人铁青着脸,粗里粗气的道:“你做什么呢!”
妇人吓了一跳,神态慌张,赶紧解释:“相公,这位公子他、他说要花五百两黄金买那个秘方。”
男人冷哼一声,随即指着严子湛的鼻子道:“老子今天就告诉你这个臭小子,不要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老子不卖,就不卖!就算是皇帝老子来求老子也没得商量!”
“是么?毫无商量余地了?”严子湛不怒反笑。
“是、是啊,再说一次,门都没有!”男人盯着那张毫无瑕疵的美颜半晌,忽而就心虚的移开目光,真他奶奶的邪门,一个男人长那么好看,叫他莫名其妙的心猿意马起来,差点都要心软答应对方。
严子湛也不说话,就那么站在石阶上,美眸渐渐浮出冷意。
一旁的妇人率先感到不对劲,这气度不凡的貌美公子一瞧便知来头不小,他们三番四次的拒绝,寻常人都该知难而退了,可他却依然隔三差五的过来,开价一次比一次高,想必是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
若真惹恼了对方,可就不好了,他们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拿什么跟人家斗。
于是暗中掐了掐丈夫的手背,示意对方说点什么打个圆场。
可男人却不领情,牛脾气迅速上来,嘴里一直嚷嚷个不停,大意便是死都不卖要对方别痴心妄想之类的话。
喋喋不休的无礼话语窜入耳中,严子湛紧抿着唇,眉心摺痕有加深迹象,沉默片刻冷冷留下一句:“拭目以待。”转身就离去,黑色锦袍很快和夜幕融为一体。
“呸!”男人耙了耙头发,烦躁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大手抓过门板,就要重新安上。这时另一端忽而有葱白玉手映入视线,指尖微曲,礼貌性的在那门边上敲了几记。
男人循声回头,但见有身形纤细的女子静立屋檐下,笑容柔美,气度优雅。
他不知不觉就软下了语调:“姑娘,不好意思,我们今日已经打烊,明日请早。”
女子微微一笑:“我不是来买东西的,实不相瞒,小女子方才路过时听到这里传出的的争执声,一时好奇便过来问问那张秘方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若有唐突之处还请二位不要见怪。”
面前的小碟子里盛放着几块糕点,糯米卷皮包裹着里头的红豆馅料,腾腾散发着热气。特有的香味很快弥漫开,空气中充满着甜腻滋味。
“这是……红豆糕?”锦夜的声音不自觉拔高。
“这怎么会是红豆糕呢?”男人有些不悦,故作神秘的伸出手指指盘子:“这可是我家独传的八宝如意糕,滋味美妙,保准你吃了一块便忘不了。”
锦夜苦笑:“所以方才那张秘方就是用来做这味糕点的?”
一旁的妇人盖上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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