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点头笑道:“我心里真把妙姐姐当成了亲姐姐,少不得我要去打搅她的。”贾母也笑了,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欣慰,正要说话,就听得鸳鸯笑道:“这北静王爷和那些达官显贵老爷们真真有趣儿,不但有老爷爷们的拜礼,竟还有姑娘们的呢!每人一份,每一样东西都写着签子,前头老爷使人送来了。”果然许多小丫头子捧上许多东西来。
贾母看时,先是北静王爷送的,迎春探春惜春和薛宝钗姐妹湘云等每人湖笔二枝,徽墨二锭,宣纸二刀,端砚二方。宝玉亦如此一份,贾兰亦如此。惟独黛玉不同,乃是湖州银镶斑竹极品羊毫笔四枝,唐朝松烟香墨四锭,桑麻宣纸八刀,蟠龙紫石古砚一方,新书四部,吴道子真迹古画一幅,王羲之真迹法帖一部。
贾母脸色微微一顿,明眼人一见就知道黛玉和众人不同了,便问黛玉道:“怎么这北静王爷竟待你如此与众不同?你可明白其中原故?”黛玉摇头,道:“玉儿不知。”突然想起宝玉曾把自己的诗词写到了扇子上,不由得一呆,脸色有些儿苍白了,低声道:“宝玉曾在扇子上写了几首诗,不妨传了出去,我和云妹妹已说了他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了这个?”
贾母眉头一皱,道:“这个宝玉,就是让人不省心!姑娘家的诗词不过写着玩儿罢了,怎么能把闺阁中的字迹流传了出去?明儿得好好说说他。”然后吩咐鸳鸯道:“若说送的礼物,就说都是一样的,若是听到一点儿嚼舌,说林丫头的礼物不一样,不必回我,直接撵了出去。”鸳鸯是聪明人,自然满口答应了,那些小丫头子不识字,自然也不明白贾母说的什么。
余者所送礼物皆是一样的,并不分彼此,惟独又有一人送的礼物不同,迎春探春惜春和薛宝钗姐妹湘云宝玉贾兰等每人不过就是笔墨纸砚玩意等物,送黛玉的却只是一只白玉匣子和一只青玉匣子,鸳鸯打了开来,登时满室清香。白玉匣子里面是一个白玉盆里种着一株灵芝,贾母见多识广,认得这灵芝少说也有上千年的气候,乃是天下罕有的宝物。
青玉匣子里是一个青石条盆,盆里种着一朵莲花,那莲花大如牡丹,像是书上写的雪莲花,双层花瓣真是薄如纸,白如雪,润如玉,莹如冰,透明得宛如水晶雕刻出来的,青翠的叶子更衬得莲花晶莹剔透,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淡淡清香。虽是鲜花,却让人觉得满目流光,美得令人屏息,美得令人目不转睛。那些小丫头子都惊得呆了。
黛玉只觉得奇怪,道:“这是什么花?像是雪莲,却又更像是冰雕的莲花。”贾母叹了一口气,问鸳鸯道:“这是谁送的?”鸳鸯把帖子拿到贾母跟前,别无多字,只有一行龙飞凤舞的苍劲字迹写道:“灵芝冰莲,聊表敬意。”落款是西门狂。黛玉拿着帖子闷闷不语,贾母道:“这两样东西可比金子银子更珍贵了许多了。”
魅影儿笑道:“还是老太太是有见识的。这灵芝呢,也不是一般深山里的灵芝,是极北苦寒之地大雪山千丈悬崖下才生长的千年雪山灵芝,养水是极好的,就是用滚水的热气来熏这灵芝,灵芝上凝结的水珠儿放在洗澡水里,对身体有极大好处。可这灵芝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底下可没两个人能下得了那样深的悬崖。”
黛玉疑惑道:“这样珍贵的东西怎么就单单送给我了?我不要它!”魅影儿一怔,贾母已道:“罢了,已送了来了,还怎么退送回去?好歹对你身子骨儿是有好处的,横竖就叫魅影儿拿回你那里去罢。”魅影儿也笑道:“总之也是一点子心意,姑娘拒之门外反失了礼数儿,倒叫有心人说姑娘的不是了。”黛玉只得罢了。
贾母吩咐鸳鸯用两块红缎子把这匣子包起来,吩咐小丫头子抬到潇湘馆去,紫鹃笑道:“我还是回去收拾一下罢,也仔细一些。”贾母点头道:“你倒还伏侍得姑娘细心一些,东西你也都记得,你就暂且回去罢。”紫鹃方带着小丫头子捧了礼物抬了灵芝冰莲径自回潇湘馆去了。
黛玉闷闷地绞着手帕子,贾母因有些乏了,就笑道:“你自去玩罢,只别回园子里去,我歇一歇。”黛玉听了,忙告了退,自出了贾母卧室。才在外间和鸳鸯魅影儿等人抹了一回骨牌,就见宝钗微笑着进来道:“林妹妹走,我得了一把好琴,你快与我去瞧瞧!”黛玉道:“我等着老祖宗一会儿说话呢,明儿再去姐姐那里瞧罢。”
宝钗笑道:“好歹妹妹给我一点子脸面儿,快跟我去罢,一会儿再送妹妹来老太太这里。”不等黛玉再次拒绝,就拉着黛玉出了屋子。黛玉心中不悦,已被宝钗拉到了蘅芜院,魅影儿忙拿了斗篷给黛玉披上,也跟了过来。只见院中莺儿已摆设了香案和一张琴,笑道:“林姑娘可来了,瞧瞧我们姑娘的琴怎么样,这可是我们二爷才使人送了来的。”
黛玉看时,却是上等桧木精雕而成,琴身上面雕刻着几朵浅淡的牡丹花样,精细玲珑,显是少见之物。只是过于精雕细琢了,反失了天然的灵气。黛玉淡然笑道:“果然好琴,也还算得齐整,只不知道姐姐今儿弹什么曲子?”宝钗洗手焚香,端坐案后,笑道:“百鸟朝凤!”说着手指一挑,试了试琴音,悠扬的乐音从她指间流淌出来。
黛玉坐上铺着灰鼠椅披的椅子,魅影儿拿了脚踏手炉一色收拾好了,才静静地听着曲子。黛玉本来极擅抚琴,幼时也随着母亲学了一年,母亲也常赞自己的琴声比旁人多了几分天然脱俗和轻灵之气,是个抚琴的好胚子。只因到了这里,也就让那随身的古琴生了一层尘土,再也未曾抚过了。如今听着宝钗的琴声,她是以弹琴的技巧来抚琴,虽然极力试图弹出曲子的轻灵,却因心性所定,仍旧是沉厚有余,轻灵不足。
黛玉静静地听着,转眼间才发现宝钗今日竟盛妆艳服,打扮得与众不同,真个如姣花初绽新月清辉,也不似方才吃酒作耍时里面袄裙半新不旧,只披风华丽。黛玉笑道:“宝姐姐今日打扮好看,竟越发比下去所有姐妹们了。”宝钗红了脸,似真似假地道:“就你一张嘴不让人,略穿两件新鲜衣裳你也有话说。我哪里比得你呢,一天一套新衣裳,一天一个新花样儿。”
宝钗笑道:“妹妹来弹一支曲子,定然比我弹得好听!”黛玉摇头,浅笑道:“早已多年不摸琴了,手法也生疏了,哪里还弹得来曲子?还是宝姐姐弹着,我在这里听着。”宝钗似真似假地硬拉着黛玉坐在案后,自己又命莺儿端了一把古琴出来,不过是桐木所制,也无花纹雕刻,比不得桧木精致。黛玉笑道:“我用这把桐木琴。”说着坐到了桐木琴前,魅影儿伏侍她洗了手,又亲自点了一柱线香。
黛玉静心片刻,纤指一勾,一缕琴声飘然而出,弹的却是《空山鸟语》之曲,忽然一阵风声,不知道怎么着,一群鸟雀忽喇喇地飞来,停在了黛玉身周的墙头各色藤萝香草上,黄莺、杜鹃、白鸽、喜鹊、八哥、画眉、雪鹊,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鸟儿,竟和琴声或一问一喝,或齐声鸣唱。过了片刻,琴声渐响,越发清醇,各色鸟雀不再出声,只听得空中振翼之声大响,东南西北各处又飞来无数鸟雀,或栖息墙头,或上下翻飞,五色缤纷,真乃天下奇观。琴声飘然轻灵中又听得平和中正之美,隐隐然一股王者气势。正是宝钗方才弹奏的《百鸟朝凤》。黛玉弹到后来,琴声越弹越低,本在墙头栖息的鸟雀一齐在蘅芜院上空飞舞翻动,景象越发的壮观起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驻足相望。突然“铮”的一声,琴声止歇,百鸟飞翔了一会,慢慢散去。
黛玉缓缓站起,走到椅子上坐下,接了魅影儿递来的手炉,浅笑道:“多少年没有动过琴了,今日琴声倒还入得耳朵。”宝钗定定地看着黛玉,道:“颦儿,我怎么不知道你弹得这样好?”黛玉笑道:“我没有姐姐的技巧好,比不上姐姐的。我只记得我娘亲在世的时候说过,琴为心声,用的不是技巧,是心,是曲子原本的天然风姿。”
忽然听得一声朗笑道:“好一个琴为心声,天然风姿!”黛玉心中诧异,正要回避,就见宝钗款款站起,门前已站了三人,一是宝玉,一人是黛玉那日遇匪时见到的公子,另一人却不认得了。只见那人大约二十来岁年纪,银灰色的长发披散双肩,以一根宽宽的皮带勒住,勒子中心刻着鹰形花纹,身上也只穿着薄薄的青色衫子,浓眉大眼,目光锐利,顾盼之际,极有威势。想来方才粗犷且俊朗的声音就出自他的口中,不知道为什么,黛玉就是这样觉得。
黛玉本自千万防备着不见外人,今见宝玉竟领了两人进来,不由得心中恼怒,横了宝玉一眼。宝玉笑道:“这是北静王爷,那是西门公子。”宝钗上前拜见,道:“民女薛宝钗见过王爷,见过西门公子。”北静王爷水溶稍稍打量了她一下,只觉得美则美矣,却无灵气,眼中的点点精光更似宫中女眷,因此只双手虚扶了一下,道:“姑娘请起,在贾世兄家中,不必如此多礼。”
黛玉只是冷冷地看着,水溶笑道:“适才姑娘所奏真乃天籁,不知道小王是否有幸请得姑娘再奏一曲?”黛玉冷冷地道:“我不爱给外人抚琴,王爷爱听,就自己另寻能人罢!”西门狂哈哈笑道:“姑娘钟灵毓秀之人,集天地间的灵气,可见是王爷出言冒昧了,惹得姑娘不快。”宝玉心中一颤,侧身到了黛玉跟前,遮住了两人的眼光。
[正文:第十一章 玄月]
西门狂和水溶是何等聪明之人,自是看出了宝玉之举的用意,不由得相视一笑。西门狂笑道:“还是这位薛小姐真如牡丹一般,艳冠群芳,端庄妩媚。怪道都说天下的才女美人都出在了贾家里!”水溶心中会意,也点头称赞了几句。魅影儿见到宝钗隐约的眼光掠向了衣饰华贵气度脱俗的水溶,笑向黛玉道:“既然王爷想听我们的曲子,我和妹妹不妨共奏一曲如何?”黛玉冷笑道:“罢了,我已没精神了,老太太还叫我陪她老人家一起用饭呢。”说着,就扶着魅影儿的手径自出了蘅芜院。
黛玉心中生气,忽然见到贾母房中的小丫头路过,就叫她道:“回去跟鸳鸯姐姐说一声,就说我到妙姐姐那里去了,什么时候吃晚饭,什么时候到那里去找我。”那小丫头素日里给黛玉送东西,常常得一些银钱吃食赏赐,因此忙满口答应了,笑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去告诉鸳鸯姐姐。”黛玉点头,魅影儿拿了几百钱给了那小丫头。
到了栊翠庵里,妙玉正敲着木鱼诵经,黛玉静悄悄地坐到了妙玉身后的蒲团上,过了半日,妙玉才停下来,望向黛玉如明珠美玉一般俊极无俦的面容,温润的眸子,叹道:“心里又不痛快了?”黛玉点点头,坐到妙玉身边,闻着淡淡的檀香味道,靠在她怀里不说话,妙玉轻轻揽着她娇小柔弱的身子,也是静静的并不言语。
回到贾母房中,已是晚上了,见黛玉进来,鸳鸯方与众人摆饭。邢夫人和王夫人已给贾母打发回自己房中吃饭了。三春和湘云宝琴都坐了,探春笑道:“林姐姐你都不知道,宝姐姐弹的曲子真是好听极了,那百鸟儿都盘旋在蘅芜院上空呢,真真就是百鸟朝凤。”宝琴也笑道:“我也不知道姐姐的曲子弹得这样好了呢!”黛玉面色一怔,很是奇怪自己弹的曲子怎么说成是宝钗的了?
李纨一面布菜,一面笑道:“果然那宝姑娘就是一只凤凰儿,招来那么许多鸟儿,也真真只有书上才写过什么百鸟朝凤的罢。”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宝玉忙忙地进来了,一顿脱了斗篷,还没先给贾母请安,就先跟黛玉道歉。黛玉抱着魅影儿拿来的手炉,别过脸不理会,面色上仍旧是淡淡的恼意。
凤姐儿笑道:“哟!这是怎么着了?素日里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里怎么恼了?宝兄弟你又惹妹妹生气了?”宝玉眼睛觑着黛玉的如花般纯净的面容,呐呐地道:“太太叫我到前头北静王爷跟前说话坐坐,顺便到园子里走走,给王爷采一些香草做个念想儿,哪里就是故意到宝姐姐那里的呢?好妹妹,我再不敢了,妹妹就别气了!”
黛玉冷笑了一声,并不言语,贾母却眯起了眼睛,问道:“玉儿见到他们了?”黛玉点头道:“宝姐姐硬拉我到她那里听她弹琴,不妨二哥哥就带了那外人进来。”贾母眼中精光一闪,问宝玉道:“是太太吩咐你带王爷在园子里逛的?还是特意叫你到你宝姐姐那里采香草?”宝玉道:“太太只说宝姐姐那里的香草是最好的,她已把宝姐姐叫了她那边去了,所以我才引着王爷和西门公子去的,哪里想到宝姐姐在那里和林妹妹弹琴。老祖宗,我已知道错了,就叫林妹妹别气我了。”
贾母“哼”了一声,道:“你以后也仔细一些,这些倒三不着两的事儿,也该有个自己的主张了,还这么孩子气,若惹出了什么事来,你能怨谁?”说着疼爱地看向黛玉,道:“好孩子,外祖母知道你委屈了,明儿就罚宝玉写一百张字。”黛玉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面庞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倒是宝玉急了,道:“好祖宗,好亲祖宗,罚我给妹妹扫院子,可别罚我写字!”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吃完晚饭,陪着贾母说了一会话,待几位姐妹都散了,贾母又细细问了白日里的事情,神色若有所思。黛玉方回了潇湘馆来,一夜倒也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才梳洗着,就听魅影儿笑道:“姑娘快来,有好东西瞧了!”黛玉梳洗完毕,才到了外间来,却见一个紫檀木的大盒子横放在桌子上,心中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也值得你大呼小叫的?”魅影儿笑道:“是好东西!”说着打开了盒子。
不是别的东西,却是一把古琴,是一块墨玉雕刻的古琴,这么大块且十分纯净的美玉本已是极为罕有,难得的是没有丝毫瑕疵,晶莹温润,发出淡淡的光泽,更有一股淡淡的清凉的幽香。即使是皇宫里,也罕见如此美玉竟做了一把古琴,因此这把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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