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看你说的,〃她略带辩驳地笑道。
“你是个没心肝的家伙,思嘉,不过这也许正是你的魅力所在呢。〃他照例微笑着,将一个嘴角略略向下成了弧形,可是她知道他是在恭维她。〃因为,当然喽,你明白自己有着比天赋条件更多的魅力。甚至我也有这种感觉,尽管我的为人是有点僵化的。我时常困惑你究竟什么特点。竟叫我这样永远记得你。因为我认识那么多女人,她们比你还要漂亮,还要乖巧,而且恐怕禀性上更正直,更善良。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永远记着你。即使战争结束这么久了,我在法国和英国既没见到你,也没听到你的消息,而且与周围许多漂亮太太来往密切,可是我照样时刻想你,惦记着你目前的情况。〃思嘉听到他说别的女人比她漂亮,比她聪明厚道,不觉生气起来,不过又很高兴他居然常常怀念她和她的魅力,因此暂时的恼怒很快便消失了。他竟然没有忘记她呀!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而且他表现得那么文雅,即使一位绅士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过如此了。如今她只要把话题引到他自己身上,她就可以向他暗示她也并没有忘记他,然后——她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膊,同时又露出笑靥来。
“唔,瑞德,看你说的,简直是在戏弄我这个乡下姑娘了!
我心里十分清楚,自从那天晚上你丢开我以后,你根本没再想起过我。既然你周围有那么多漂亮的法国和英国姑娘,你就不能说你常想念我了。不过我不是专门跑来听你谈这些有关我的废话的。我来——我来——是因为——〃“因为什么?““唔,瑞德,我真是为你发愁!为你担惊受怕!他们什么时候才让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呀?〃他马上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压在他的胳膊上。
“我很感激你为我担忧。至于我什么时候出去,这就很难说了。大概他们要把绳索放得更长一点吧。〃“绳索?〃“对,我想我会在绳索放到末了的时候离开这里的。〃“他们不会真的绞死你吧?〃“他们会的,如果能再得一点不利于我的证据。〃“啊,瑞德!〃她把手放在胸口喊了一声。
“你会难过吗?如果你难过极了,我就要在遗嘱里提到你。〃他那双黑眼睛在无情地嘲弄她,同时他捏紧了她的手。
他的遗嘱啊!她生怕泄漏了自己的心事,连忙将眼睛垂下去,可是来不及了,他的眼神已经突然闪出了好奇的光芒。
按照北方佬的意上思,我应该好好地立个遗嘱。现在人们对我的经济况议论纷纷。我每天要被叫到一个个不同的问讯台前去回答一些愚蠢的问题。似乎外间已在流传这样的谣言,说我携带联盟政府那批神秘的黄金出逃了。〃“那么——是这样的吗?〃“这简直是在诱供嘛!你跟我一样很清楚,联盟政府只有一台印刷机而没有制造货币的工厂。〃“那么你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做投机生意吗?皮蒂姑妈说——〃“你倒真会盘问啊!〃该死的家伙!他当然是有那笔钱的。她非常激动,要想把话说得温和些已经很难了。
“瑞德,我对你目前的处境感到十分担心。难道你认为没有什么获释的机会吗?““我的箴言是'绝望也没有用'。〃“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也许有',我的迷人的小傻瓜。”她扬起浓密的眼睫毛向他看了一眼,随即又垂下来。
“啊,像你这么个聪明人是不会被他们绞死的!我相信你会想出个聪明的办法来击败他们,获得释放的!等到那时候——〃〃到那时怎么样?〃他亲切地问,向她靠得更近些。
“那么,我——〃她装出一副害羞的神态,似乎说不下去了。她脸上的红晕是不难做到的,因为她已经喘不过起来,心也似敲鼓般的怦怦直跳。〃瑞德,我很抱歉,我对你——我那天晚上对你说的——你知道——在拉无雷迪。那时我——啊,我多么害怕和着急,而你又是那么——那么——〃她眼睛朝下,看见他那只褐色的手把她的手腕抓得更紧了。〃所以——那时我想我永远永远也不饶恕你!可是昨天皮蒂姑妈突然告诉我说,你——说他们可能会绞死你——这真把我吓倒了,所以我——我——〃她抬起头来,用急切祈求的目光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中还寒着揪心的痛苦。〃啊,瑞德,要是他们把你绞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受不了!你瞧,我——〃这时,由于她再也经受不住他眼中那炽爇的光辉,她的眼睑才又霎动着落下来。
再过一会我就要哭了,她怀着又惊愕又激动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暗自思忖。我能哭出来吗?那会不会显得更加自然些?
他急忙说:“哎哟,思嘉,你可不能有那种念头——〃说着便狠狠地将她的手捏了一把,她痛得仿佛骨头都要碎了。
她闭紧双眼,想挤出几滴眼泪来,但又记得把脸微微仰起来好叫他便于亲吻。此时,他的嘴唇眼看就要贴到她的嘴唇上来了,那两片结实而执著的使她过后感到疲乏的嘴唇埃她如今还记忆犹新!可是他并没吻她。失望之情在她心头油然而生,于是她把眼睛微微睁开,偷偷觑了他一眼,他那黑茸茸的头正向她的双手凑过来。只见他拿起一只手,轻轻吻了一下,然后举起另一只手,放到他的脸颊上贴了一会,她本来准备承受一番狂暴劲儿的,此刻这一温柔亲昵的举动反而使她大吃一惊。她很想知道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可是因为他还低着头,便没法弄清楚了。
她赶忙垂下眼睛,免得他忽然抬起头来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她明白地浑身洋溢的那股胜利之情必然明显地表现在她的眼睛里。他马上就要向她求婚了——或者至少会说他爱她。
然后。……正当她透过眼睑注视他时,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上,准备也要吻它,可是他突然紧张地吸了一口气。她也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心,仿佛一年中真的第一次看见它似的,这时她吓得浑峰都凉了。这是一个陌生人的手心,而决不是思嘉…奥哈拉那柔软、白皙、带有小涡的纤纤玉手。这只手由于劳动和日晒已变得粗糙发黑了,并且布满了斑点,指甲已经损坏和变形,手心结了厚厚的茧子,拇指上的血泡还没有完全好呢。上个月因溅上滚油而留下的那个发红的伤疤是多么丑陋刺眼啊!她怀着恐怖的心情看着它,随即不加思索地急忙握紧了手。
这时他们仍然没有抬起头来,她仍然看不见他的脸。他毫不容情地把她的拳头掰开,凝神着它,接着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拿起来,把双手合在一起,默默地捧着,俯视着。
“看着我,〃他终于抬起头来说,但声音显得十分冷峻。
“放下那副假装正经的样子吧。”
她极不情愿地看着他的眼睛,满脸反抗和烦乱的神色。他的黑眉毛扬起来,双目闪着奕奕的光辉。
“你就这样在塔拉一直过得很好,是吗?种棉花赚了那么多钱,能够出外旅行来了。你用自己的双手在干什么——耕地?〃她企图把手挣脱出来,可是他拉住不放,一面用拇指抚摩着那些茧子。
“这哪是一位太太的手呀!〃他说罢就把她的双手放到她的膝上。
“啊,住嘴!〃她大声喊道,顿时觉得得到了解脱,可以发泄自己的情感了。“我用自己的双手在干什么,谁管得着!〃“瞧我多么傻呀,〃她懊恼地想。〃我应该把皮蒂姑妈的手套借来或者偷到的手呀!可是我没发现自己的手那么难看。当然,他是会注意的,此刻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看来一切都完了。啊,怎么恰好在他马上就要表白的时刻突然发生这种事呀!〃“你的手我当然管不着,”瑞德冷冷地说,一面将身子挪回来,懒懒地靠到椅背上,他的脸上似乎毫无表情。
看来他要变得难以对付了。那么,如果还想从这一挫折中夺回来胜利,即使她很不乐意,也得乖乖地忍受。也许,只要她甜言蜜语地说说他——“我看你也太粗鲁了,把我这双手肆意说成那样。只不过上星期我没戴手套骑马,把手弄——〃“骑马,见鬼去吧!〃他用平静的语调说。〃你明明是用这双手在劳动,像个黑鬼一样在劳动,难道不是这样吗?为什么要骗我说在塔拉一切都好呢?〃“现在,瑞德——〃“我看还是说实话吧。你这次来到底要干什么?我差点被你虚情假意的媚态迷住了,还以为你真的关心我,替我着急呢。〃“啊,我就是为你着急呀!真的!〃“不,你不会。哪怕他们把我吊得比海曼还高,你也不会在乎的。这明明写在你的脸上,就像艰苦的劳动写在你手上一样。你是对我有所求,而且这需求非常急迫,才不得不装出这副样子。你干吗不开门见山把你的要求告诉我呢?那样你会有更多的机会得到满足,因为,如果说女人有什么品性让我赞赏的话,那就是坦率了。可你不是那样,你到这里来,像个妓女似地晃荡着叮叮响的耳坠子,撅着嘴,媚笑着讨好一位嫖客似的。“他讲最后几句话时并没有提高嗓门或用别的方式加重他的语气。但这些话对于思嘉仍然像鞭子一样噼啪作响,这使失望地看到她引诱他向她求婚的愿望破灭了。要是他大发AEparAE?,伤害她的虚荣心,或者斥责她,像别的男人那样,她还能够应付。然而他可怕的平静声调把她吓懵了,使她根本无从考虑下下步该怎么办,尽管他是个罪犯,北方佬就在隔壁,可她突然发现巴特勒是个危险人物,谁也休想去冲撞他。
“我看我的记忆力出问题了。我本来应当记得你这个人跟我一样,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没有一个隐秘的动机。现在让我猜猜,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汉密尔顿太太?你不会糊涂到认为我会向你求婚吧?〃她顿时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我想你不该忘记我经常讲的那句话,就是说,我是不会结婚的。〃她仍然一言不发。这时他忽然粗暴地问:“你没有忘记吧?回答我。〃“没忘,〃她无可奈何地答道。
“思嘉,你可真是个赌徒!〃他嘲讽地说。〃你想碰碰运气,以为我蹲在监狱里,不能同女人亲近了,便会像鳟鱼咬饵似的把你一手抓过来啦。〃“可你正是这样做的呀,〃思嘉忿忿地想道,〃要不是因为我的这两只手——〃“好,现在我们已经基本谈清楚了,除了你的理由以外一切都明白了。现在看你敢不敢老实对我说究竟为什么要引诱我结婚。〃他转成用一种温和的、甚至是挑逗人的语调,这使她又有了勇气。也许还没有全完蛋呢?当然,她已经把结婚的希望给毁了,不过,即使在绝望中她也不无高兴之处。这个木然不动的男人身上有些叫她恐惧的地方,因此她现在觉得那种同他做夫妻的念头是可怕的。是是,如果她能聪明些利用他的同情心和记忆,她也许还能得到一笔借款。于是她装出一副稚气的想要和解的样子来。
“唔,瑞德,你能给我很大的帮助——只是你为人温和一点就好了。〃“为人温和——这是我最乐意不过的了。〃“瑞德,讲点老交情,我要你帮个忙。〃“看来这位磨硬了手心的太太终于在谈谈自己的使命了。
我担心你扮演的真正角色并不是'探监'。你究竟要什么呢,钱吗?〃他问得这么直截了当,把她原先设想用委婉动情的迂回手法来诱导的计划一笔勾销了。
“大方一点吧,瑞德。〃她娇声娇气说,〃我的确需要一笔钱。我要你借给我三百美元。““到底说真话了,谈的是爱情,要的是金钱,多么地地道道的女性呀!这钱要得很急吗?”“唔,是——嗯,也不那么急,不过我要用。〃“三百美元。这是一大笔钱呢。你用它干什么?〃“交塔拉的税金。〃“你原来是要借钱。好吧,既然你跟我讲生意经。我也就跟你讲生意经了。你给我什么作抵押呢?〃“什么——什么?〃“抵押。作为我的投资担保。我当然不能把这笔钱白白丢掉。〃他的口气很圆滑,甚至有讨好的意思,可是她不在意。
也许到头来一切都满不错呢。
“拿我的耳环。”
“我可不喜欢耳环。”
“我愿意用塔拉作抵押。”
“这时候我要个农场有什么用?”
“喏,你可以——你可以——那是个上好的种植园呢。你决不会吃亏的。我一定用明年的棉花来偿还你。〃“我倒觉得不怎么可靠,〃他往椅背上一靠,把两只手插进衣袋里。〃棉花价格正在一天天下跌呢。时世那么艰难,钱又那么紧。”“啊,瑞德,你这不是逗我玩吗!你明明有几百万的家当嘛。〃他瞧着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温暖而捉摸不定的恶意。
“看来一切都满顺利,你并不十分需要那笔钱喽。那好,我知道了心里也挺高兴。我总是盼望老朋友们万事如意。〃“啊,瑞德,看在上帝的面上。……〃她开始着急起来,勇气和自制都消失了。
“请你把声音放小些。我想你不至于要让北方佬听到你的话吧,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像只猫——黑暗中的猫——,眼睛尖得很呢!〃“瑞德,别这么说!我情愿把一切都告诉你。这笔钱我的确要得很急。我——我说一切顺利,那是在撒谎。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了。我爸已经——已经——津神恍惚了。从我妈死后,他就变得古怪起来,对我没有任何帮助。他完全像个孩子了。而且我们没有一个会干田间活的人去种棉花,可需要养活的人却很多,一共十三个,而且税金——高得很呢。瑞德,我把一切都告诉你。过去一年多,我们差点儿饿死呢。啊,你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呀!我们一直吃不饱,白天黑夜的挨饿,那滋味真可怕啊!而且我们没有什么御寒的衣裳,孩子们经常挨冻,生病,还有——〃“那你这身漂亮又是从哪里弄到的?〃“这是母亲的窗帘改做的,〃她答道,由于心里着急,编不出谎话来掩盖这桩有失体面的事了。〃挨饿受冻我能忍受得住,可如今——如今那些提包党人把我们的税金提高了,而且必须马上交钱,但是除了一个五美元的金币,我什么钱也没有。我非得有钱来交那些税款不行了。难道你还不明白?要是我交不出,我就会——我们就会失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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