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认真地问:“你就真的不想回来吗?”
我把头转向窗外,看着街上的熙攘,假装没听见。
“其实只要愿意,随时可以。”他轻描淡写地,也随我转过头去,看见外面红绿灯十字路口,一个坐在轮椅里的残疾人正在自行驶过马路,车辆们耐心地等待着 ……
彼此不看眼睛,我可以装得很酷:“热情不再,没了灵魂,只剩一具臭皮囊,写出来的都是滚刀肉。”
他回过脸,我感觉到他的目光。
沉默。
他很平静地想要开始:“我也曾有过一段非常低沉阴暗的日子 …… ”
我坚持着没听见,无表情,专注地看那残疾人上下路坎。
他敏感识相,止了啰嗦,也随着我的眼光看去:“他驾驶轮椅的技术还挺高的,哎,你原来那个瞎子室友呢?叫什么来着?”
“玛丽。你还记得她?”我身体直了直,回过眼睛。
“她现在怎样?”
“毕业后我东奔西走,断了联络。”
“上网查呀,网上还有什么查不出来的。”停了一下儿,“你把她的事儿写出来吧。”
……
开车回到家,我在 Google 里打出了玛丽和她的姓氏,出来了很多的信息,仔细挑选出两条读着有点高兴的,写在下面,也不知是不是同一个玛丽:
1.《洛杉矶时报》:?玛丽父亲的烈酒店卖出的一张乐透中了大奖,店主分到 93;000 美元,她父亲说这是他一生最值得庆贺的事情,将用此钱支付他天生失明的女儿玛丽去列宁格勒学习俄文的费用。玛丽最近从 UCLA 法学院毕业。(这条信息肯定是真的)
2.2004 年玛丽和她的丈夫从波士顿到纽约欲乘华人的公车被拒,因为司机不允许他们的导盲犬上车,理由是怕别的乘客动物过敏。之后这对盲人夫妇起诉,?2007年法院判决公车公司赔偿他们6万美元。(这条信息我不能确定,尽管同名同姓同是盲人,可是这个玛丽似乎是学音乐的。)
读完网上似实又虚的信息,逝去的日子在脑海重现,我心底伤感隐隐,流出毛毛细雨天的湿润,于是写下这篇《玛丽与我》。
照片的故事
回想起来可能是2000年的冬天,北京。
有一天我去办理有关签证的事情,需要两张照片,可我没有。于是司机带着我开着车在附近的和平里绕圈子,看哪里能照快照。我们终于发现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门脸,是个私人照相馆。我让车在外面等着,独自掀开挡风的棉门帘子走了进去。那照相馆乱七八糟,又脏又小,满墙上都挂着俗艳美女照片。屋里没看见人,我又找了找,才发现里面还有一扇窄小紧闭的黑门,估计师傅正在里面给人照相。
于是我就安心在外面等着。仔细地看着墙上挂满的照片,我越看越觉得有点恶心。突然,我发现在黑暗的角落里有两张被印在木头板上的黑白照片。一张是桦树林,一张是川底下。
我走过去仔细看了半天,突然觉得心动,尤其是那张桦树林,非常不一样。其实照得不一定好,但是别致。那张川底下也不错。
过了一会儿,师傅出来了,是个高大的男人,看起来40岁左右,相貌很不错,就是一脸的不耐烦。我说我要照证件快照,他一句话不说,一秒钟就照完了,然后让我等着照片干。
等待的时候,我问他,你角落里的那张桦树的照片卖吗?他瞥了我一眼,态度特不好地说不卖。我说不卖你挂在那里干吗?他说,贵着呢。我问多少钱?他说:200。我说那我再买你那张川底下,两幅给你300元如何?他吃惊地张大眼睛看着我,就好像我是傻子。
我拿出300元放在桌上,说我不要你印在木板上,你只要仔细地给我洗张照片就好了。于是我把我的地址写了下来,让他洗好寄给我。
一个星期以后的傍晚,突然有人敲我家门。我打开一看,居然是那位摄影师。他胳膊下夹着一个很专业的照片大夹子。 见到他我非常吃惊,赶紧让进家来,并给他斟茶。他礼貌地说,很冒昧按照地址找来了,只是想把照片亲自送给我。 当然我听了很感动,但也不知该说什么,觉得有点尴尬。于是他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介绍了他自己,其实是个专业玩摄影的,在一个单位当摄影师,也是中国摄影家协会的成员。 只要有空,他就一个人背着家伙出门,时间多就出远门,时间少就在附近郊区。 那家照相馆是他一个朋友开的,请他去照相,他也赚些外快,贴补他昂贵的嗜好。
我眼睛看着他听,可他的眼睛却不看我,在那里自说自话。 抿了口茶他又说,每天看着那些又嗲又腻歪又臭美的女人,他都快疯了,可是还要给她们耐心地拍。
我们俩都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他又开口,说今天之所以送照片来,是因为终于有人看见他这幅照片。他说:“你知道吗,只有在坝上,一个很特殊的地方,才能拍到这样的桦树林。” 然后他站起来就走了。
第二天我去楼下信箱取信,发现里面有一个信封,里面有张字条,潦草的几个字,还有300元钱。上面写着:“你让我突然觉得遇到了知音。我不要收你的钱,照片送给你了。”便条没有签名,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我隔天去了香港,半个月回北京后,我又去那家小照相馆找那个摄影师要把钱还给他。可是到了那里才发现照相馆已被拆了,人去楼空。
这两幅黑白的照片现在挂在我的书房,其实并不是最好的照片,但我特地为它们定制了特别的镜框,花了我200美金。
需要
透过书房的窗户,看见院子里的小狗。她的眼睛正在寻找和你眼睛的碰触:定神的注视,渴望的神态,示好的表情…… 继之,小狗跑到窗前,竖起前腿,急切地抓挠纱窗,无辜地看着你,使你再也无法对她置之不理。你走出通往后院的庭门,小狗扑到你的怀里。你抚摸着这只小动物,她全身放松并充满安宁。你心为之动容,泪水蓦然溢出眼眶,感觉到需要与被需要。生命中到底要什么,在这刹那间闪现它的答案。
说说孩子(1)
一
过去我不仅不喜欢小孩子,而且惧怕,每次呆看着人家的小孩爬低上高,翻箱倒柜,躺在地上双腿狂蹬地嚎哭乱打,我竟一点辙儿也没有。
一次,朋友们餐馆相聚,某人带来了他的乖乖宝贝。趁大家不备,这位小公子跑到鱼缸前痴痴地看大扁片鱼游泳,觉得不够过瘾,就爬到桌上探身去瞧,终于一头栽到了鱼缸里。只听见冲天的惊恐尖叫声……紧接着骂声哭声鱼缸破碎声,声声响成一片,餐馆内顿时鸡飞狗跳,水哗哗地流,淹湿了邻座那裹着纤纤细脚的芭丽皮鞋。我傻在了那儿,白痴一般,直到意识自己是个添乱的,赶紧迅速把账结清,落荒而逃。
又一次,洛杉矶夜半飞往北京的飞机上,我与一抱着男孩的中国妈妈比邻而坐,孩子英武,精力旺盛,上下翻腾。他喝牛奶洒翻牛奶,喝可乐洒翻可乐,最后决定要站在地毯上尿尿。描着细眉的妈妈佯装生气,尖锐地呵斥着,并拿出一个空塑料可乐瓶子,要孩子尿在瓶子里。这太超过了!于是我温婉地请她们去洗手间,时髦妈妈听而不见,白眼都没有夹我一下儿。她让小男孩堂而皇之地叉腿站在座位上,套着瓶嘴就尿了起来。空中小姐远远看到,惊恐地狂奔过来,声音急得带着哀求的哭腔:“不要啊,不可以。”于是,夜半三更机舱里的争吵就拉开了序幕。那一路,把我的心累死了。
因此,我意志坚定,不要孩子,一万年不动摇!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谁敢不相信上帝无处不在?超大力的意志是不容凡人挑战的。就在那个金光灿灿,农夫们收获的季节里,我竟然生下了一个小女孩。
朋友们争相来看,叽叽喳喳,个个像专家似的热烈讨论,最后才转过脸问被丢在一边的我感觉如何?我笨拙慌乱,喃喃地答好像特好,这次的作品居然是个活的,而且十个手指头十个脚指头一根都不多,也不少。
我本以为自己是个最最执著任性的人,会用全部的生命去追求经年燃烧在心中的梦。哪晓得这个精致易碎软软的小东西仅用她眼睛的清澈,就轻而易举地改变了我。我的心突然变软,一丝力气没有,比棉花还软,风吹草低也会伤感,花瓣掉在地上眼泪就流出来;?当大街上再看到别的孩子时,不管是黑的白的棕的黄的,男的女的丑的漂亮的调皮的安静的,一律觉得可爱,还目不交睫地盯着人家的孩子看。孩子傻乐我就傻乐,孩子哭我就跟着想哭。
我心想完了,意志薄弱的我,这算不算是忧郁症啊?
二
转眼冬天来了。看着窗外飘零的落叶,我做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我将放弃历尽了千难万苦,现已近在咫尺的追寻目标,而要为女儿去挣银子。其实我一向生活简单,对钱无所谓,更不懂丝毫赚钱的概念,所以尽管我心念已定,却满是惶恐。
独自拖着个行李箱,我来到了机场,看见长长等待着的人龙,我默默地站在了队尾。排在我前面的是一对中国留学生模样的夫妻,还有一个推着行李车的白发老人,年青少妇怀抱着个婴孩,嘤嘤地哭红了眼。我想女儿送老父回国伤心如此,真是罕见的孝顺。
飞机终于起飞了,我坐在靠前的位子,要了一杯白水,吃了两片镇静剂就合上了眼睛。突然,舱内有孩子的哭声响起,忽高忽低,久久不歇。乘客们忍耐着,忍耐着,直到耐心全部耗光,此起彼伏的埋怨声四处响起。要是以前,我肯定会烦,可那天孩子每一声凄厉的哭泣都揪动着我的心。我睁开眼睛站起来,朝哭声走去,走到配餐的隔离处,看见一个老头怀里抱着个啼哭的婴儿;?再定睛一看,这个老人就是我先前在机场遇到的那位老父。老先生的眼神焦虑不安,满是歉意地朝每一个过路的人点头。我走上前去,问孩子的妈妈呢?老先生答他是孩子的外公,女儿在美国无能力边读书工作边照顾孩子,因此请他把孩子带回中国去养。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位女儿的哭泣是为孩子而不是为父亲。
说说孩子(2)
我轻声地对老人说:“让我替您抱会儿?” 老人感激又犹豫地把孩子递给了我。我问他有奶瓶吗?他连连点头,返身去找。我低头看着那孩子,估计和我女儿年龄相仿,只有几个月大。我轻轻地拍他,他居然就停止了哭泣。他的小模样可真是丑,稀溜几根黄毛,嘟噜的大脸蛋,眼睛小得就像小刀拉了个小口子,绿豆芽似的。我把奶瓶嘴放到他嘴里,他小腮帮子一嘬一嘬地喝了起来。我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看,漆黑的小眼睛炯炯。突然,他吐出奶嘴冲我咧嘴一笑,哦…… 那种美妙,好比太阳升起。
下了飞机等行李,老人抱着孩子寻到了我,千谢万谢,我说哪里,就只见那小东西,冲着我又咧开大嘴,笑眯缝了本已很小的眼睛。
三
三年后,又见冬天,北京的冬天。
开完会我走出楼厅外,天色已经暗黑。伸出手掌,早上的阴霾凝成了纷纷扬扬的小雪,落到手上变成了湿,我的心也随之柔软,久违了的感动。我好想一人在街头走,下雪天里,就像小时候。
闪烁的灯火照耀着路人的脸,我沿着建外大街往西行,走过了友谊商店,一个乞讨的妇人拦住了我。我看她那么年轻,身强力壮,就生气地说:“不给”,躲过身继续往前走。妇人使劲儿扯拽我的衣襟,跨步上前又拦住了我,我停下看了她一眼,又说:“不给。”
这时,黑暗中冲过来一个和我女儿差不多大的两三岁的小女孩,她抱住了我的腿,死死不放,干脆吊在我身上,就像每次离开家我女儿做得一模一样。我低下头,她扬起了肮脏的小脸,天呢,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凶霸,多疑,成熟,仇恨…… 就在我们目光交织的那一刹那,我彻底地崩溃了。
我大声问年轻女人:你的孩子吗?她才多大?你狼心狗肺吗?忍心让她在这里…… 我自己都听不清我在说些什么。
我哽噎了一下:“你只要不让孩子再做这个,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你。一言为定!”那女人没想到遇着个疯子,缓不过神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我打开皮包,哗地一下全倒在地上,找到装钱的信封就塞进了女人的花棉袄兜里。
蹲下身子,我去捡地上的本子和散落的物件,满腔的委屈就涌了上来,我忍着,喘着气,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我快快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前走,泪水就一股一股地涌出,流在脸上热热的咸,有沙痛的感觉。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为她女儿?为我女儿?委屈又从何而来?不知道,反正就觉得需要哭。下雪天,孤单一人地走在黑暗里,我突然觉得自己很猥琐,行善的目的竟是为了自我救赎。
走得很累了,想打个车,摸遍所有口袋,我只找到几分钱,只好又走,到家已是深夜十一点。
热水洗把脸,照照镜子,我发现一路走来脸颊就皴了,于是抹了凡士林。我平时睡眠很差,但那夜筋疲力尽,心肺通畅,倒头便着。
我梦到了女儿忽闪忽闪的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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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黑笛和她最好的朋友苔丽的生日只差一星期,当苔丽九岁生日时,女儿带我去给她的朋友买礼物。
挑来选去,黑笛挑中了一个颇大的音乐录放机,说因为苔丽上次来我家玩,看到她的录放机羡慕不已。 我一看价钱,将近二百美元,于是有点犹豫,不知送小朋友这样贵的礼物是否合适。 女儿以为我嫌贵,马上说下星期待她自己过生日时我就不用买礼物了。我十分诧异,什么样的朋友能让黑笛放弃她自己一年一度期盼的生日礼物?
小苔丽是个白种人,墨西哥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儿,表面看来,更像个南美的小姑娘。她黝黑,温顺,人极为瘦小。苔丽的母亲是个*女郎,冬天里也穿着低胸紧身衣,还特别喜穿短裤,光着两条又细又长的*,晃眼地走来走去。三岁时,苔丽的父母离婚,她跟随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