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仍然有些紧张,“那我穿什么好呢?”受到上次的奚落,我对自己有一点不自信了。妈妈桑借给我她的单衣和服及染色腰带,因为五月份的气候已经不太适合穿袷(带衬里的和服)以及刺绣腰带,而穿夏季的■(罗纱和服)又还为时过早。当我于晚上六点半到达一力茶屋时,茶屋的女主人在门口迎接我,她非常的友善,多少让我感觉自在了一些。
这一次我是以艺伎的身份出现,而不是一个客人了。我跟随祗园艺伎——只有四个——一起进入座敷,里面十五位客人都已经在等着了。我们有些不太均匀地分散在餐桌周围,然后倒上米酒开始干杯。这次宴会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味的,艺伎们甚至连舞蹈都没表演。八点半时,宴会就结束了,那些祗园艺伎全都消失不见,赶赴其他宴会去了。这种做法是有些无礼的,因为东京的客人们还没有打算到此为止,现在她们一走,弄得客人们都不知道去哪儿好了。
做东的主人招手让我过去,“给你的妈妈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们都去三叶屋。”我打回去的电话却是欧巴桑接的,说妈妈桑出门了。我突然想起来今天妈妈桑要去参加烹饪俱乐部的晚会。我只好回到宴会厅继续跟他商量。“那么,先斗町还有其他合适的地方吗?一切就交给你来决定吧,”他这样对我说。于是我又打了好几个电话,可是没有一家茶屋有足够的空间接待突然到访的十五位客人。
由于这位客人是妈妈桑的老主顾,所以我觉得有责任帮他办好这件事。“我知道一个地方,”我说道:“那是个酒吧,但是非常有意思,管理那个酒吧的男人很像过去的男艺伎。”我打电话到那家酒吧,那边说座敷厅是空着的,于是我们立刻就赶过去了。这个酒吧是属于只限于接待熟客的地方,实际上,在京都有很多酒吧都类似于这种私人俱乐部。从外地来的客人如果没有本地朋友介绍的话,一般是没有机会进入这些酒吧的。
一力茶屋的妈妈桑既尴尬又有几分轻松,轻松是因为这些客人终于有地方可去,不必在京都城里无聊地闲逛;尴尬自然是因为在祗园举办的座敷,最后却由唯一的先斗町艺伎安排活动。这位东京的社长,很明显对祗园根本就不熟悉,他作为妈妈桑的熟客,为什么非要到祗园来举行座敷呢?我对这一点感到很好奇,而他似乎也觉得应该向我解释一下,因为我们在酒吧一落座,他就立刻把我叫到了一旁。首先他谢谢我帮他在客人面前挽回了面子,这些客人可都把他视为“京都通”呢;然后他抱歉地表示,他为了给客人们留下好印象,不得不在祗园的一力茶屋举办座敷,“这是他们听说过的唯一一家茶屋了,”他这样总结道。
我把客人们带到这家酒吧真是一个完美的选择。对这家茶屋进行管理并且提供娱乐服务的是一个男人,大家叫他“主人”,意思相当于男性妈妈桑。我把他描绘为一个男艺伎是因为他像过去的男艺伎一样会唱歌、会弹三味线,还能够独自表演传统喜剧。这位主人的专长有小歌、端呗、长歌、清元节,他还能唱义大夫、常磐津和一中节。客人们最常点的是都都逸,这是一种十八世纪晚期的音乐风格,唱的都是俗曲,最后往往会有一句幽默淫荡的双关语。{57}人们在听前半部分时并不太用心,但到了最后的妙语快要出来时,就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专心地等待。这位主人却稍作停顿,咧着嘴露出狡猾的笑容,引得客人们连声催促。妙语这一部分我通常都听不懂,可是除了我之外,其他的人全都笑得东倒西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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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式幽默
我带到酒吧的这群客人当中有作家、编辑和出版业人士,这些人全都是跟文字打交道的,所以他们把主人的表演也视为一种文字游戏。双关语在日本人的幽默当中占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而由于日语当中存在大量的多音多义字,使得人们对于双关语的使用非常方便和自然。对一名艺伎来说,善于玩文字游戏是一种极为受欢迎的才能,比起美貌来,这种才能会让客人们更加赞叹。正是由于艺伎座敷对谈笑逗乐的强调,才让外国人在这些宴会上格外觉得无趣,对他们来说,翻译过来的日式幽默就和隔天的姜汁一般索然无味。实际上,语言不通只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之一,日式幽默中还有大量因素会让外国人觉得不知所云或者干脆就是愚蠢无聊。
一个让日本人忍俊不禁的故事,中国人听来也许会觉得茫然,美国人听了甚至会觉得惊讶。{58}一般只有自相矛盾或者与人们预期不相符合的事情,才会造成幽默的效果。滑稽往往都是在正常状态的映衬下才显得可笑的。所以在任何文化中,只要符合了这个规则,那么很可能就会使人发笑。日本社会对于各种社会礼节都有严格的规矩和礼仪,虽然日本人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谨小慎微,但无论如何,这些规矩都存在于日本人的心里。而正是由于日本社会制定了这些无比细致的规范,使得他们有更多的机会触发滑稽规则,挖掘与正常状态产生矛盾的因素,制造幽默效果。所以,只有了解日本文化背景才能听懂日本人的笑话,这也就是日式幽默很难让外国人理解的原因。{59}
外国人也知道幽默是一种文化当中最难被理解的部分,所以当他们听不懂日式笑话时,他们也不会过于介怀。不过,很多美国人对日本人的滑稽闹剧见识得越多,就会感到越来越惊骇。不可否认,不管是处于哪个社会阶层的日本人,都有像小孩子一般愚蠢的一面,而且很容易被低级笑话逗得哈哈大笑。只要给他们一个合适的空间,他们的无聊下流就会取代日常生活中的礼貌有节。而这样一个合适的空间当然就是座敷。
艺伎必须迎合醉酒后的客人顽皮下流的态度,她们还得忍受客人一个劲的无聊傻笑。但是如果这一切表现得太过分,艺伎就可以转而变成一个严厉的妈妈,用苛责的语气跟客人说话。日本男人似乎很喜欢这种感觉,他们愿意成为受到溺爱的小男孩。美国男人看到日本同事竟然纵容自己陷入如此没有男子气概的情境,往往都会大为惊骇。
实际上,日本人往往都是通过身体接触、宴会游戏、滑稽闹剧而营造出一片欢腾的景象,而这些在美国人眼里,就和童年的娱乐活动没什么两样。美国成年人不仅与这类娱乐保持距离,甚至还带有嘲讽的态度,但是日本人在这一点上却毫无约束。当然,愚蠢和无聊也会发生在美国人身上,可是这跟日本人的幽默完全是两码事,不具备可比性。在日本社会,也许只有艺伎花街才能成为“婴儿”的天堂,日本男人在这里能够得到完全的自由。
在都都逸表演完了之后,大家一起喝了很多酒。主人把他的三味线借给我,于是我唱了好几首小歌。这群新客人对我的表演感到格外惊讶。在我们离开酒吧时,大部分客人都打算回他们的酒店。我带着剩下的四个想吃夜宵的客人穿过鸭川河,来到一家艺伎们晚上最喜欢光顾的面条店。一个先斗町舞伎和她的妈妈桑也在那儿,“菊子,这是你的客人吗?”那位妈妈桑问道。“是的,”我回答,“是东京来的客人。”
这次宴会的主人在回酒店之前给了我一个信封。“多谢关照。”我向他道谢,将信封摺进了和服的胸前。第二天吃早餐时,我打开那个信封,发现里面竟然有四张面值一万元的纸币(大概相当于120美元),一下子把我吓住了。可是坐在对面的妈妈桑却说:“昨天晚上你做得非常好,这是你应该得到的回报。”一旁的欧巴桑一边收拾早餐的碗筷,一边轻蔑地对我说:“看来这些日子你很红嘛,是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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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赴宴
艺伎有时候会和客人一起外出赴宴。就跟在花街举行宴会一样,一般这种宴会也由公司买单,而且看起来和普通的晚餐约会没什么区别。有一次,在我的妈妈桑去乡下小住期间,我受到凝香茶屋的邀请,说是去附近一家牛排餐厅吃晚餐。这次活动是凝香帮她的一个客人安排的,这位客人也邀请了她,还有里见、一梅和一照。如果妈妈桑在家的话,她也会被邀请同往。这位客人请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吃牛排,如果算上一梅和一照的佣金,他差不多得花掉将近三百美元。
那天晚上我们全都被牛排撑饱了,而这位客人在里见吧的军歌声终于为整晚的娱乐活动划上句点。尽管他非常慷慨,但我觉得他有点多管闲事而且不太招人喜欢。“喏,戏票的钱,”他说道:“你喜欢歌舞伎吧?拿着这个去看看歌舞伎表演好了。”我之前看见他和凝香商量过什么,而且问凝香要了一个信封,看来就是为了给我小费的事。我对他表示谢意,把祝仪收好了。在日本,人们是不能当着送礼人的面打开礼物的,而当我回到家时又非常疲惫,所以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拆开了祝仪袋。
我以为里面会是5000日元(15美元),因为这个数目刚好是歌舞伎门票的价格。但是,信封里竟然有50000日元。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客人一定还有什么企图,所以预先给了我这么多小费。我把钱放回信封,心里七上八下,多么希望妈妈桑能够在家啊!我猜测,只要这笔钱在我这里,那个客人就一定以为我接受他的某种暗示了,这种想法真是令我苦恼极了。忐忑了好长时间,估摸着凝香妈妈桑应该起床了,于是赶紧去她的茶屋找她。
“早上好呀,菊子,”凝香满面春风地跟我打招呼。我跟着她走进起居室,然后给她看了信封里的钱。“哦,真是很慷慨的祝仪呀,”她这样评价。“那么,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看来她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期望我为他做什么事呢?”凝香摆着手,大声说道:“哦,不是这样的,你一定是误会了。我知道你的想法了,不过你根本不需要担忧。他在给你小费之前曾经问过我,付给你小费是否妥当。我并不知道他打算给多少小费,但是五万日元的数目我并不太吃惊。事实上,他完全没有别的企图——他有太多的钱供他挥霍,他也喜欢这么做,因为这样让他感觉自己很了不起。你记住他了,这就行了,而且你昨天已经道过谢了,事情已经全都结束了。”
“真的这么简单吗?”我仍然不敢相信,凝香再三向我保证,于是我决定听她的话,不再为这件事烦心。实际上,后来我果真再也没有听说过那位客人。妈妈桑回家以后,有一天喝下午茶时,我跟她说了这件事。“首先你根本不需要那么不安,”她说道:“跟着你们的妈妈桑会了解一切事情的进展,你要信任她们。不过幸好你先去咨询了凝香的意见,没有做什么轻率的举动。”
听着妈妈桑的这番话,我再度想起妈妈桑们在艺伎和客人之间所起到的桥梁作用。妈妈桑们有着自己的客人,她们将客人的兴趣都记在心里,然后让艺伎们来满足客人的兴趣。调节这两者之间的平衡,就是她们的秘诀所在。不过正因为她们在两边都有发言权,所以有时候会两边都不讨好。妈妈桑们确实要照顾好艺伎——“妈妈”和“女儿”的关系隐含了这一意义。但是从客人的立场来看,他们会认为这是一种干涉。
曾经有一些熟悉的客人喜欢单独带我出去用餐,然后向我倾诉他们对于艺伎的普遍看法,有时候还会对某个特定的艺伎作出评价。也许这是因为他们觉得我既是先斗町的一员,又没有真正属于先斗町,所以对他们与花街之间漫长而复杂的关系会比较容易理解。有一位客人抱怨说,他对和艺伎之间的浪漫情调都不抱希望了,因为妈妈桑们总是会随时闯入。但这位客人同时又表示,相比较而言,他还是更喜欢有妈妈桑在场的座敷,因为,知道这些艺伎处于妈妈桑的保护之下,他也感觉轻松不少。而对于妈妈桑这个群体,他没有过多评价,他只是觉得这群女人大都很孤独,而且有过悲剧性的人生经历。
对他来说,座敷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娱乐地带,不会对他的日常生活圈子造成侵犯。“不过您是一个相当受欢迎的客人呢,”我告诉他,“如果您选择做哪位艺伎的旦那,那个艺伎一定非常开心,您确定自己不会为这种事情忧心吗?”“不,一定不会,我可不想扯上这种麻烦事,”他说。这位客人喜欢举办座敷的原因就在于,他可以在座敷上纵情谈笑,但却不至于陷得太深。既然他已经人到中年,有着稳定的家庭,事业也蒸蒸日上,那么他实在没有必要让一段火辣辣的罗曼史打乱他的生活。
鸡尾酒VS御酌
日本人的宴会与美国人的宴会差异很大。美国人认为宴会最主要的功能是为各类人士提供社交机会,同性别宴会——如新娘聚会或者男人交谊会——虽然也含概在广义的宴会概念中,不过一般还是会被美国人视为特殊形式的聚会。相反,日本人的宴会通常都是同性别的,男人们举办只有男人参加的聚会,女人们也喜欢纯粹都是女人的场合,因为这种情况之下,日本人才感觉最能够放松和释放真实的自己。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艺伎宴会,这恐怕是在日本最常见到的男女混合宴会了。
艺伎陪宴的宴会与西方的夫妇聚会有着根本上的不同。虽然这两者的目的都是通过酒精的作用使欢宴的气氛不断高涨,可实现这一目的的过程是不一样的。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可以通过鸡尾酒会与御酌的比较一探究竟。
御酌在日语里是斟酒的一种敬语,隐含着与客人共饮的意思——这也是营造宴会氛围首要的先决条件。因为在日本,独斟独饮的场面向来就用来表示悲凉与忧伤。为客人斟酒是艺伎最重要的工作职能,艺伎在这方面的出色表现能够建立起欢乐的宴会环境。{60}不过,“喝老婆倒的酒”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意思;这句谚语其实是一句反话,用来形容怕老婆的丈夫。无论如何,在日本人看来,为了营造愉快的宴会氛围,觥筹交错的饮酒方式与酒品本身同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