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风物闲情书:春以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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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风物闲情书:春以为期-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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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者是不仅熏被还熏衣裳,“藕丝衫子柳花裙,空着沉香慢火熏”,那香片定郁郁地吐着香气,满是自然的清新,像生活在大树下,花丛旁,山谷里。总比花一二千元买上一瓶三十毫升的国际香水不奢侈,同时我还享受了那个美妙的过程。
  无数个这样的清夜,说不定,熏着熏着会演绎成“暖香惹梦鸳鸯锦”。
  我们既没有可能于画堂深深院读书品茗,也无亭台楼阁夜夜笙歌,我们在室内拥有一个小小的熏笼又何妨!就当是亲手煮一杯咖啡一样吧!我想也不算是矫情。
  可我买不到那画里的熏笼。
  我打电话给一位久居文化名城的朋友,那朋友吃吃笑着听我陈述几个关键词:陈洪绶。画。熏笼。然后沉吟一下,幽幽地说,我给你做一个吧!
  陌上拾得旧花钿
  钿。
  读整个《花间词》,也不过只有一个感觉:春日陌上,拾得昔年的一支花钿珠翠,把玩于手,引得人好一段猜想。
  “整顿金钿呼小玉,排红烛,待潘郎。”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挽着乌油的头发,在人前摇曳而过,衣袂生风。手里一边整顿着髻上的花钿,一边呼着侍女小玉的名字,快快点起堂上红烛,门外青骢马嘶,一定是潘郎回来了。
  堂是画堂,郎是潘郎,这女子真是过得好光景。所谓常心乐事谁家院,所谓良辰美景奈何天,正是这样的时刻,高峻的他回来了,走进屋,正是红烛相映,花媚玉堂。

卷二:笙歌(7)
潘郎是对自己爱人的美称。潘就是潘安,闺词里的男一号,无数女子的梦中情人。这即是《花间集》里比比皆是的主打风景。
  “钿”原指是一种嵌金花的首饰,是唐五代盛行的妆饰。在《花间集》里屡屡隆重且妩媚地登场,成了无数文士与佳人助情的媒。
  诗词里描述的花钿有两种,一种是面上用的,一种是头上用的。
  “绣衫斜掩,时将纤手匀红脸,笑拈金靥”便是说的面上花钿。
  而作为发饰的钿,一是为插于发上用于固发的,像钗一样,插入发髻中可以“整顿”发姿,像花间集里那个呼着小玉的女子。
  还有一种是用呵胶贴在发髻上的。
  小时候读《花间集》,读的有味,觉得清浅活泼,有字字起舞之美:
  春尽小庭花落,寂寞,凭槛敛双眉。知么知,知么知。
  小髻簇花钿。腰如细柳脸如莲,怜么怜,怜么怜。
  喜欢那里面粉妆玉砌、头上插满珠翠的女子。而后来明白,那不过是文人无聊时一种消遣的吟唱,韵律不错,内容却单调,现在读来只觉空乏无味。闲暇时虽大撒渔网,恶补文化,但也未看《*》,因坊间传它的只言片语,总是觉得不堪,不符于这堂堂行于日头底下的人,印象当中的《*》还一直是《水浒》版的,武二郎回来一刀砍了潘金莲,然后寻到狮子楼里斗杀了西门庆,觉得那才是人间正道。那样满纸的非奸即淫的《*》,觉得不洁,宁可拿来《水浒传》读一读,体味感慨正大光明,英雄出世。
  而今无意中读到《*》,却实在是惊人。《*》不可把它当成世俗所传的样子去读,我是把它拿来当《花间集》或是历史读的,于是便发现了我要的宝贝,那里面也一样有头上插满珠翠、脸上贴着花钿的女子,只是更具沉厚的历史感。有花间集里没有的五间到底、带花园的七进身的大宅院,吴月娘手里捧着的隔壁花家刚送来的,“一盒花果馅椒盐金饼,一盒新摘下来的鲜玉簪花”。
  滤去了一些沙子石砾,留在我手指间的竟也有金沙金粉深埋的恍惚与宁静。
  《*》第八回里写道:
  “妇人又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儿,上面鈒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却是孟玉楼带来的。”
  潘金莲看见西门庆头上的一根别样的簪子,便吃醋拈酸,想探个究竟,拿在手里细看,不想正是那个“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的孟玉楼所赠。仅那一句鈒在上面的两溜字儿,便使我即刻想到清代大画家石涛在一幅山水画中所题“夕阳在山云在水,高歌人醉杏花天”,石涛是个画僧,自称苦瓜和尚,为“清初四高僧”之一,其画风深有禅宗自然之境,苍莽清奇,逸然绝世。于是觉得孟玉楼那一种淹然百媚竟有了水流花开、风起云飘的自然无法之态,再回想她在西门家作为孟三的种种为人处世,真是巧妙婉顺,自在圆成。
  其实我知道最初孟三娘是出自青楼,那簪儿上的一句诗也喻的是这个意思,可我偏偏不往那里想,金勒马嘶,杏花天气,原是才子与佳人相遇的场面,好即是好。这眼前的玉楼人,没了一点浮荡,雅致淡静有一种林下之风。她的一种艳不在其表,而在于心,如人沐在十里杏花天气中,那一种明媚,让人直觉是一阵阵花气袭来。
  李瓶儿刚过门时,让西门庆给她打首饰,她拿出自己的一个髻,让他重新打一个样子出来。不想被潘金莲在窗下一字一句的偷听。等西门庆袖子里藏着李瓶儿的髻从房里出来,潘金莲在角门处拦住他:

卷二:笙歌(8)
金莲问道:“这髻多少重?他要打甚么?”西门庆道:“这髻重九两,他要打一件九凤钿儿,一件依照上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金莲道:“一件九凤钿儿,满破使了三两五六钱金子够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两六钱,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凤钿儿。”西门庆道:“满池娇他要揭实枝梗的。”
  第二天李瓶儿来拜见各房的姐姐:
  金莲在旁拿把抿子与李瓶儿抿头,见他头上戴着一副金玲珑草虫儿头面,并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梳背儿,因说道:“李大姐,你不该打这碎草虫头面,有些抓头发,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观音满池娇,是揭实枝梗的好。”这李瓶儿老实,就说道:“奴也照样儿要教银匠打恁一件哩!”
  看到这里时,没来由地被绊住,总是返来复去地倒腾。是因为迷上了那个九凤钿吗,因为没有具体的一个印象,便由着我想象,觉得它一定是金珠勾勒出宝象花的轮廓,花托里嵌着绿松石,里面一层贴着金,下面依次九个凤头,每个凤口内衔着一挂珠子,金翠掩映,极其工细。“满池娇他要揭实枝梗的”,现在的人把“揭实”写为结实,可见当时明的社会,除了农业,便是手工业,结实不结实用手试一下便见分晓。还有说那个花样子与质地,偏要说要那个枝梗的,枝枝梗梗,舒叶吐花,宛然看见了那时社会的一个影子,一时间《*》里没了奸恶邪淫,只有男人女人,在一座庭院里,一方屋檐下,细数着或愁或怨的日子,锦子格的窗子上映着半树木槿,婆娑摇曳,大门口有卖翠花的薛嫂子正提着花厢儿从旁边的深巷子里拐出来。窗外日光浅淡,树影迷离,潘金莲一边调拨着青磁香炉里的水沉,一边打个哈欠,嫩日软阴,墙转花影,也嫌这日子漫长难度。
  还有那些碎草虫首饰,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梳背儿。
  梳背儿就是梳子,梳齿插在发髻中,露在外面的那一弯就是梳背,为添韵致,便在梳背上镶上图案。《花间集》里有“月梳斜”,梳背儿斜斜地插着,像一弯新月,便是描写这一景致。《太平广记》里描写女鬼是“彩衣白妆,头上有花插及银钗、象牙梳”。这女鬼真是阔,梳背儿还是象牙做的。
  杨之水对于明代的头面首饰有过详细的考证,她说,碎草虫头面就是一些簪首为草虫的小簪子,形状有蜻蜓、蜘蛛、蚂蚱、蝎虎、蝉儿等。女人戴在头上,显得分外活络可爱,家常簪戴,可以别见俏丽。盛妆时,又是一种细巧的点缀。
  李瓶儿过门后排在老六,她自是不敢在第一次拜见几位上头的姐姐时,头上戴着贵重的首饰头面显摆,只是戴一些零碎钗环,一味做小伏低,在花容月貌的众妻妾中讨一份生活,也是她为人的一种乖巧。难怪潘金莲看了她也起怜意,替她抿起头发来。
  草虫簪儿也是有来历的,过去是为了在节日里辟邪,图吉利,或人日或元宵之夜,簪在头冠半空,小脚女人走路时一步三摇,头上的草虫簪儿也会颤颤悠悠,别有一种风致,时人流行此一种风情,女人便一簇簇、一堆堆地往头上戴。
  五代以来的男人真是会享受,把女人打造成可远观可近赏可亵玩的*,并为此花尽心思。宋词里有:蛾儿雪柳黄金缕。这蛾儿即是这样的草虫簪子,又叫闹蛾,《水浒》里的时迁火烧翠云楼时,在元宵节那天便是“挟着一个篮儿,里面都是硫磺、焰硝,放火的药头,篮儿上插几朵闹蛾儿。”他是在这节日里装作卖闹蛾儿的人,好混进翠云楼里放火。

卷二:笙歌(9)
闹蛾儿在《水浒》里失了风情,成了放火的道具,只想一下那蛾儿乱扑、美人如云的翠云楼上,只管让这时迁一把火化为灰,也真是少一点怜香惜玉。反而是《*》里让人窥见了当时的一点红尘市井之味。
  人说我的文字清冷忧郁,可我骨子里是喜欢热闹的,最喜欢《红楼梦》里的一句话便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只是无论哪一处繁华富贵也是如此的短,于是我总喜欢看过去的器物,那上面无论是缠枝的莲还是折枝的牡丹,总是一团锦簇,那花开了一年又一年,开了千年了也开不败。看着《*》里的孟玉楼与潘金莲在花园的亭子里一起做鞋脚,两个人也似是红木衣柜上对称雕着的美人图,便觉得那一刻岁月的静好安然。而如果真是这样的婉顺相守,一个男人身边有这样的几个女人,也似是可以消磨那些人困昼长的日子。
  不过,二人怎么可以这样温驯而逍遥?让人全然不记得潘金莲刚才还在西门庆面前施手段,耍性子,治死了来旺儿与宋慧莲。
  因为内心的柔弱,于是我总滤去一些东西,喜欢看女人们在园子里说着话伴着嘴,一面手里还打着银红的汗巾儿穗子。而转眼望过去,生药铺子门前,日影萧索,街景正清冷冷的灰白。《*》总让我惶惑,究竟哪一处是真的人世?
  我与前朝那些女子,恍然也是如此的一种缘:
  今朝妆阁前,拾得旧花钿。
  粉污痕犹在,尘侵色尚鲜。
  后来看见民国一门才子这样说:“人是要自己亦是美人,陌上拾得旧花钿,才能知昨天有美人在此经过的。”我不禁又是一惊,心中暗想,昨天在此经过的美人可是孟玉楼?
  胭脂尘
  胭脂。
  若说胭脂,便即刻让人想起《红楼梦》里平儿理妆的时候,用细簪子在白玉盒里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那些许,水洇开的,红。
  那红再打到颊腮上,果然是鲜艳异常,甜香满颊。宝玉呆呆地看着她,想世间也还有她这样一个人儿,一时间动了怜爱之意,竟也半悲半喜地滴下清泪来。宝玉那半明半暗的一些意思,时常便带着胭脂的色味。我即叫做它“胭脂意”。
  天静日长,宝玉躺在自己的卧榻上,听着姑娘们在外面堂屋里说着些零碎的针头线脑的话,知心知意,却全都是为了他。他望着糊着细纱的窗格子,树的影子映在上面,他宛然看见了隐在岁月里的光阴,屋外的钟,滴答……滴答……沉沉地走过,但是缓的,握的住的,看得见的。
  他能到的地方,原来她们都能到的去。他的内心里,叫得应她们每一个人。
  桃花帘外东风软,花欲窥人帘不卷。
  而此时啊:
  屋内正宝鼎茶闲。
  屋外胭脂乍染。
  小时候的宝玉爱吃女孩子唇上的胭脂,姑娘们笑说他爱红。史湘云痛恶他这一点,恨恨地说“这不长进的毛病,多早晚才改”。因了这点子毛病,金钏一语成祸,还为此跳了井。
  宝玉经常跟园里的姑娘们一起淘澄胭脂膏子,因而他脸上时而就带着一点点红痕,那是不小心溅到脸上的。这胭脂膏子,是淘澄出来的,一遍又一遍,澄出来这么一点点花髓。我觉得吃了它还是一种奢侈。
  宝玉这个毛病是从小养成的,我想也大可不必像人们说的他那样龌龊,推到一个淫字上头去。那样一个有着洁癖的黛玉儿也还不曾嫌恶他,小时候两个一起歪在床上讲故事,她看见宝玉脸上带着胭脂点子出来,黛玉问他,他说是跟姑娘们一直淘澄胭脂膏子时溅到脸上去的,黛玉拿出自己贴身的帕子替他擦了去,一边擦还只是一边疼惜地说:“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想来宝玉爱黛玉,也只是因为她懂得他,除了怕他挨父亲打外,并不像其他一干人,将他此好视若市井恶习一般。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卷二:笙歌(10)
后来看到这里,这总禁不住想起一个词:色诱。我说的色是颜色的色。
  因为那胭脂色实在是好看,是三月的海棠,刘克庄说:海棠妙处有谁知?今在胭脂乍染时。乍染这词用得好,即是说春天里吹过来一阵好风,忽然间一晨开满,有的是气象,有的是盛情。让人总是想着,这一园子一园子的,都是春光。
  宝玉家的胭脂一定也非比寻常,也一定是有香味的,清甜花果调,一如少女的体香。但果真是这样的:
  平儿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
  他说的上好的胭脂,应是它的原料红蓝花。此花中含有红、黄两色,花开后取下,于石钵中反复研槌,用水淘去泥土渣滓还有黄汁,剩下纯的红色。这过程即叫做淘澄。一般的胭脂可能到此就为止了,可是大观园里的姑娘们用的,会品质好一些,中间会多出几道工序来,那就是配了花露后再上锅蒸。
  淘澄飞跌,本是调制画画颜料的手续。即是将原料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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