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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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匹马-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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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喊了一声“老师!”脸一红,低下了头。

    头一日上课是空着手去,老师问了一些普通的问题:喜欢美术吗?以前有没有画过?为什么想学画……当他知道我没有进学校念书时,表现得十分的自然,没有做进一步的追问和建议。

    顾福生完全不同于以往我所碰见过的任何老师,事实上他是画家,也不是教育工作者,可是在直觉上,我便接受了他——一种温柔而可能了解你的人。

    画室回来的当日,坚持母亲替我预备一个新鲜的馒头,老师说那是用来擦炭笔素描的。

    母亲说过三天再上课时才去买,我竟闹了起来,怕三天以后买不到那么简单的东西。

    事实上存了几日的馒头也是不能用了,而我的心,第一次为了那份期待而焦急。这份童稚的固执自己也陌生得不明不白。

    “你看到了什么?”老师在我身旁问我。

    “一个石像。”

    “还有呢?”

    “没有眼珠的石像,瞎的。”“再看——”

    “光和影。”“好,你自己先画,一会儿老师再来!”说完这话,他便走了。

    他走了,什么都没有教我,竟然走了。

    我对着那张白纸和书架发愣。

    明知这是第一次,老师要我自己落笔,看看我的观察和表达能有多少,才能引导我,这是必然的道理,他不要先框住我。

    而我,根本连握笔的勇气都没有,一条线也画不出来。

    我坐了很久很久,一个馒头静静的握在手里,不动也不敢离去。

    “怎么不开始呢?”不知老师什么时候又进来了,站在我身后。

    “不能!”连声音也弱了。

    老师温和的接过了我手中的炭笔,轻轻落在纸上,那张白纸啊,如我,在他的指尖下显出了朦胧的生命和光影。画了第一次惨不忍睹的素描之后,我收拾东西离开画室。

    那时已是黄昏了,老师站在阔叶树下送我,走到巷口再回头,那件大红的毛衣不在了。我一个人在街上慢慢的走。一步一步拖,回家没有吃晚饭便关上了房门。

    原本自卑的我,在跟那些素描挣扎了两个多月之后,变得更神经质了。面对老师,我的歉疚日日加深,天晓得这一次我是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决心,而笔下的东西仍然不能成形。

    在那么没有天赋的学生面前,顾福生付出了无限的忍耐和关心,他从来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不耐,甚至于在语气上,都是极温和的。

    如果当时老师明白的叫我停课,我亦是没有一句话的。毕竟已经拖累人家那么多日子了。

    那时候,我们是一周上两次课,同学不多,有时全来,有时只有我一个。

    别人是下课了匆匆忙忙赶来画室,而我,在那长长的岁月里,那是一周两次唯一肯去的地方。虽然每一次的去,心中不是没有挣扎。

    有一日画室中只有我一个人,凝望着笔下的惨败,一阵全然的倦怠慢慢淹死了自己。

    我对老师说:“没有造就了,不能再累你,以后不要再来的好!”

    我低着头,只等他同意。

    又要关回去了,又是长门深锁的日子,躲回家里去吧!在那把锁的后面,没有人看出我的无能,起码我是安全的。

    老师听见我的话,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微微的笑着,第一次问我:“你是那一年生的?”

    我说了,他又慢慢的讲:“还那么小,急什么呢?”

    那时老师突然出去接一个电话,他一离开,我就把整个的上身扑倒在膝盖上去。

    我也不要做画家,到底要做什么,怎么还会小,我的一生要如何过去,难道要锁到死吗?

    “今天不要画了,来,给你看我的油画,来,跟我到另一间去,帮我来抬画——”老师自然的领我走出去,他没有叫我停课。

    “喜欢哪一张?”他问。

    老师知道什么时间疏导我的情绪,不给我钻牛角尖。画不出来,停一停,不必严重,看看他的画,说说别的事情。

    那些苍白纤细的人体,半抽象半写真的油画,自有它的语言在呼应着我的心,只是当时不能诉说内心的感觉。

    以后的我,对于艺术结下了那么深刻的挚爱,不能不归于顾福生当年那种形式的画所给予我的启示和感动。“平日看画吗?”老师问我。

    “看的,不出门就是在看画,父亲面前也是有功课要背的。”我说。

    “你的感觉很特别,虽然画得不算好——”他沉吟了一下,又问:“有没有试过写文章?”

    “我没有再上学,你也知道——”我呐呐的说。“这不相干的,我这儿有些书籍,要不要拿去看?”他指指书架。

    他自动递过来的是一本《笔汇》合订本,还有几本《现代文学》杂志。

    “下次来,我们改画水彩,素描先放下了,这样好吗?”老师在送我出门的时候突然讲了这句话。

    对于这样一个少年,顾福生说话的口吻总也是尊重,总也是商量。即使是要给我改航道,用颜色来吸引我的兴趣,他顺口说出来都是温柔。

    那时候中国的古典小说、旧俄作家、一般性的世界名著我已看了一些,可是捧回去的那些杂志却还是看痴了去。

    波特莱尔来了,卡缪出现了。里尔克是谁?横光利一又是谁?什么叫自然主义?什么是意识流?奥德赛的故事一讲千年,卡夫卡的城堡里有什么藏着?D·H·劳伦斯、爱伦坡、芥川龙之介、富田藏雄、康明斯、惠特曼——他们排山倒海的向我噬了上来。

    也是在那狂风巨浪的冲击里,我看到陈映真写的《我的弟弟康雄》。

    在那几天生吞活剥的急切求知里,我将自己累得虚脱,而我的心,我的欢喜,我的兴奋,是胀饱了风的帆船——原来我不寂寞,世上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灵魂啊!

    再见顾福生的时候,我说了又说,讲了又讲,问了又问,完全换了一个人。

    老师靠在椅子上微笑望着我,眼里露出了欣喜。他不说一句话,可是我是懂的,虽然年少,我是懂了,生命的共鸣、沟通,不是只有他的画,更是他借给我的书。

    “今天画画吗?”他笑问着我。

    “好呀!你看我买的水彩,一大堆哦!”我说。对着一丛剑兰和几只水果,刷刷下笔乱画,自信心来了,画糟了也不在意,颜色大胆的上,背景是五彩的。

    活泼了的心、突然焕发的生命、模糊的肯定、自我的释放,都在那一霎间有了曙光。

    那是我进入顾福生画室的第三个月。

    每堂下课,我带回去的功课是他的书。

    在家里,我仍是不出门的,可是对父母和姊弟和善多了。“老师——”有一日我在画一只水瓶,顺口喊了一句,自自然然的:“……我写文章你看好不好?”

    “再好不过了。”他说。

    我回去就真的写了,认认真真的写了誊了。

    再去画室,交给他的是一份稿件。

    我跟着老师六个月了。

    交稿之后的上课日,那份畏缩又回来了,永远去不掉的自卑,在初初探出触角的时候,便打败了没有信心的自己。

    老师没有谈起我的稿子,他不说,我不问,画完画,对他倦倦的笑一笑,低头走了。

    下一周,我没有请假也没有去。

    再去画室时,只说病了,低头去调画架。

    “你的稿件在白先勇那儿,《现代文学》月刊,同意吗?”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如同雷电一般击在我的身上,完全麻木了。我一直看着顾福生,一直看着他,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突然想哭出来。

    “没有骗我?”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了。

    “第一次的作品,很难得了,下个月刊出来。”老师没有再说什么,他的淡,稳住了我几乎泛滥的感触。一个将自己关了四年的孩子,一旦给她一个小小的肯定,都是意外的惊惶和不能相信——更何况老师替我摘星了。

    那一场长长的煎然和等待啊!等得我几乎死去。

    当我从画室里捧着《现代文学》跑回家去时,我狂喊了起来——“爹爹——”

    父母以为我出了什么事,踉跄的跑到玄关的地方,平日的我,绝对不会那么大叫的,那声呼唤,又是那么凄厉,好似要喊尽过去永不说话的哑灵魂一般。

    “我写的,变成铅字了,你们看,我的名字在上面——”

    父亲母亲捧住那本杂志,先是愕然,再是泪光一闪。我一丢画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日,我还是照习惯在房间里吃饭,那几年我很少上大家的餐桌。姊弟们晚饭时讲学校的事使我拘促,沉默的我总使全家的气氛僵硬,后来我便退了。

    不知不觉,我不上课的日子也懂得出去了。那时的长春路、建国北路和松江路都还没有打通,荒荒凉凉的地段是晚饭前散步的好地方,那儿离家近,一个人去也很安全。

    白先勇家原是我们的近邻,白家的孩子我们当然是面熟的。

    《现代文学》刊出我的短文过了一阵,我一个人又在松江路的附近的大水泥筒裹钻出钻进的玩。空寂的斜阳荒草边,远远有个人向我的方向悠悠闲闲的晃了过来,我静静的站着看了一下,那人不是白先勇吗?

    确定来的人是他,转身就跑,他跟本不认识我的,我却一直跑到家里,跑进自己的房间里,砰一下把门关上了。背靠着门,心还在狂跳。

    “差点碰上白先勇,散步的时候——”在画室里我跟顾福生说。

    “后来呢?”

    “逃走了!吓都吓死了!不敢招呼。”

    “你不觉得交些朋友也是很好的事情?”老师问说。他这一问,我又畏缩了。

    没有朋友,没有什么朋友,唯一的朋友是我的老师和我的书。

    过了一阵,老师写了一个纸条给我,一个永康街的地址,一个美丽的名字——陈秀美。

    那张地址,搁了一个多月也没有动它。

    被问了好几次,说好已经转人介绍了,只等我去一趟,认识一下白先勇的女同学,交一个朋友。

    我迫不得已的去了,在永康街的那幢房子里,结识了我日后的朋友——笔名陈若曦的她。

    事隔多年,秀美再与我联络上,问起我,当年她笔下的《乔琪》曾否看见我自己旧日的影子?

    当年的老师,是住在家里的,他的画室筑在与正屋分开的院子里。

    谁都知道顾家有几个漂亮的女儿,有时候,在寂静的午后,偶尔会有女孩子们的笑声,滑落到我们的画室里来,那份小说世界里的流丽,跟我黯淡的生活是两岸不同的灯火,遥不可及。

    有一个黄昏,我提了油污斑斓的画箱下课,就在同时,四个如花似玉、娇娇滴滴的女孩儿也正好预备出门。我们碰上了。

    那一刹那,彼此都有惊异,彼此都曾打量,老师介绍说,都是他的姊妹。我们含笑打了招呼,她们上车走了。

    在回家的三轮车上,我低头看着自己没有颜色的素淡衣服,想着刚刚使人目眩神迷,惊鸿而去的那一群女孩,我方才醒觉,自己是一只什么样的丑小鸭。

    在那样的年纪里,怎么未曾想过外表的美丽?我的衣着和装扮,回忆起来只是一片朦胧,鲜艳的颜色,好似只是画布上的点缀,是再不会沾到身上来的。

    在我们的家里,姊姊永远在用功读书,年年做班长——她总是穿制服便很安然了。

    惊觉自己也是女孩子,我羞怯的向母亲要打扮。母亲带着姊姊和我去定做皮鞋,姊姊选了黑漆皮的,我摸着一张淡玫瑰红的软皮爱不释手。

    没有路走的人本来是不需鞋子的,穿上新鞋,每走一步都是疼痛,可是我近乎欣悦的不肯脱下它。

    那时,国外的衣服对我们家来说仍是不给买的。

    有一日父母的朋友从国外回来,送了家中一些礼物,另外一个包裹,说是送给邻近赵姊姊的一件衣服,请母亲转交。母亲当日忙碌,没有即刻送过去。

    我偷开了那个口袋,一件淡绿的长毛绒上衣躺在里面。

    这应该是我的,加上那双淡红的鞋,是野兽派画家马蒂斯最爱的配色。

    第二天下午,我偷穿了那件别人的新衣,跑到画室去了。没有再碰到顾家的女儿,在我自以为最美丽的那一刻,没有人来跟我比较。

    我当当心心的对待那件衣服,一不小心,前襟还是沾上了一块油彩。

    潜回家后,我急急的脱下了它,眼看母亲在找那件衣服要给人送去,而我,躲在房中怎么样也擦不掉那块沾上的明黄。

    眼看是没有别的法子,我拿起剪刀来,像剪草坪似的将那一圈沾色的长毛给剪掉了,然后摺好,偷偷放回口袋中。母亲拿起来便给赵姊姊送新衣去了。

    当年的那间画室,将一个不愿开口,不会走路,也不能握笔,更不关心自己是否美丽的少年,滋润灌溉成了夏日第一朵玫瑰。

    《现代文学》作品的刊出,是顾福生和白先勇的帮助,不能算是投稿。

    我又幻想了一个爱情故事,一生中唯一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悄悄试投《中央日报》,过不久,也刊了出来。没敢拿给老师看,那么样的年纪居然去写了一场恋爱,总是使人羞涩。

    在家里,我跟大家一起吃饭,也会跟弟弟惊天动地的打架了。

    可是我仍很少出门,每周的外出,仍是去泰安街,在那儿,我也是安全的。

    老师自己是一个用功的画家,他不多说话,可是在他的画里,文学的语言表达得那么有力而深厚,那时候他为自己的个展忙碌,而我并不知道,个展之后他会有什么计划。

    他的画展,我一趟一趟的跑去看,其中有两张,都是男性人体的,我喜欢得不得了,一张画名字已不记得了,可是至今它仍在我的脑海里。另一张,一个趴着的人,题为《月梦》。

    没有能力买他的画,我心中想要的好似也是非卖品。

    在去了无数次画展会场之后,下楼梯时碰到了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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