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子就不用决斗啦。”某次晚餐,微酗的父亲高兴地说,“两个都去上大学!都给我去上大学!”
我满心欣慰。原来父亲从没忘记我们。
因为境遇与人不同,梓温成熟懂事得早,很快学会各种家事,成为我的助手。全靠她的帮忙,我才能安心温习功课,考进预想的高中。毕业典礼上,我从校长手中接过毕业证书,那就像是我们努力顽强生活的证明。与外婆失联将近八年,真希望能向她炫耀这一幕。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对家人的信赖,就到那为止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川王(3)
那天晚上回家,父亲与店长姐姐坐在客厅中,面色凝重。一看到我,立刻围上来,拿着几年前我替妹妹修改的衣服:“梓时,这个是你做的吧?这种款式的,还能做做看吗?”桌上堆满了各种布料,两人眼神中充满期待。我不疑有他,坐在缝纫机前开始工作:“已经忘了当时的手法,而且那种接线方式很容易洗坏。我做其他样式的可以吗?”
被大家需要的感觉,盖过了警惕心。
从这天起,梓温接手家事,我只要有空就在裁剪。几个月下来,屋里堆满了衣物。父亲将它们打包装箱,拿给店长姐姐,并夸我认真可靠。我为能重新回到并肩作战的行列而得意。裁剪、打包、运送的循环继续着。店长姐姐越来越常出现在家中,每次都带着给我和妹妹的礼物,连父亲也变得出手大方,家中添置了水晶烟灰缸、陶瓷茶壶、银制餐具等不必要的奢侈品。我忍不住抱怨:“我们家根本没人会经常吸烟!”父亲回答:“会吸烟的客人来家里不就很方便吗?”
“哪会有那种人啊?!”
仅有三十坪的屋子住一个大人和两个日渐成长的青少年已经很勉强。
这么想着的一个礼拜后,我们再次搬家了。匆忙且狼狈,甚至没来得及把每样东西都装进行李,更别提向邻居辞别。
就像逃亡。
后来,听说父亲与店长姐姐发现我的设计有商机,向老板极力推荐却被拒绝,于是他们将衣物打上老板的品牌偷偷向外推销,受到赞赏,订单源源不断。老板终于发现后,两人立刻偷了总店的账本,又窃取一大笔现金,携款潜逃了。
原来,我是可耻的帮凶。得知真相后,我再度陷入自责与自我厌恶。
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我就被要求制作更多的新衣服。这回父亲决定用赃款自立门户,注册品牌,采用我的设计来批量生产。
不仅如此,店长姐姐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我和妹妹的继母。
一切发生得太快,由胜利的喜悦跌至罪恶感与内疚,再到被无视抛弃的悲愤,太过流畅,甚至没意识到要抗议。冷静下来时,我和梓温已经被埋在飞快转动的缝纫机、布片和图纸之下了。尽管不满,我却抱怨不出口。
这是选错边的惩罚。心里有个声音不断这样对我说。
“梓时,你也真是的,不要太累了,偶尔出去放松下精神也是很必要的。”父亲一边说,一边检查衣服的版型,“加油哦。过阵子,我们全家出去旅行吧。好久没一起吃火锅了,啊,你也差不多快到可以喝酒的年龄啦。”
“爸爸,我想还是不要……”
“说到年龄……梓时,大学要上哪一所?”
“我不……”
“要不要干脆当设计师?干这一行也不错哟。爸爸当年不是学美术嘛,后来人生不如意时一直后悔选错学科。不过现在已经想通了,果然没有用的知识是不存在的!怎么样?要不要考虑看看?”
“我……”
“啊,这件真不错啊。对了,爸爸决定雇佣些专业设计师,嗯,也差不多是时候啦。”
“……”我不再说话,知道父亲并不想听我的抱怨。
那只水晶烟灰缸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继母是个烟枪。
不久,新店成立了。“南玻美版图”。
南玻美是继母的名字。
开业当天,我和妹妹没被邀请参加。我偷偷跑去看,见父亲与继母恩爱地站在门口迎接客人,我愤怒异常,跳出去拉着父亲走开。
“怎么突然来了?零用钱不够用吗?”他打开钱包。
川王(4)
“为什么叫这种名字?我有权决定的吧?第一件衣服是为了梓温做的,就算命名也应该用梓温的名字吧?”我嚷。
“你妈妈说这名字有气质又有流行感,我觉得她说得没错。而且都是一家人,计较这种事做什么?”他温和地解释,试图搭我的肩膀。
“她只是你老婆,并不是我妈妈!”
“你在生什么气?她不是对你们两个很好吗?”
“我气的是你!为什么不问过我和梓温再做决定?”
“不管什么决定都是为了这个家好!”
“……欺骗老板的时候也是!结婚的时候也是!开店的时候也是!都是那个女人教你这么做的吧?为什么爸会变成这样?!”
父亲面红耳赤:“为什么?为什么我跟谁结婚要经过你们的同意?我努力经营这个家还不够吗?你有我这样的父亲就应该知道感激了。”
我看着父亲那十年来从未见过的窘迫强横的表情,心酸地说:“嗯。说得没错。小孩子是无法选择父母亲的。碰上你,是我不够运气。”
我收拾东西,打算离开家里。
梓温拦着去路:“跟爸爸道歉吧。姐姐也确实说得太过分了。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用我的名字也无所谓,我都不在乎啦。”
“这不是名字的问题!”
继母站在角落,不发一语,像在看戏。父亲气极:“让她走!你以为我碰到你这种女儿就开心?!”
……十七岁的冬天,我开始自食其力。
先是用这些年的积蓄住进汽车旅馆,一边自修功课一边找工作。当然也想过去找外婆,但当时年纪太小,早忘了老家的地址和便利店的名字。退一步说,就算贸然前去,失联多年,会不会被收留也很难说。高中没毕业,未成年,工作经验零的我,惟一的技能是以前与爸爸一起运送衣服时学会的驾驶。于是硬着头皮去附近的货运公司投递伪造了出生年份的简历。就在那里与友充相遇。
“这是假的吧?”等待面试时,他坐在我身边,指着我的履历生日栏说,“你看起来根本没有二十岁。是高中生吧?”
我瞪着他同样年轻的脸:“关你什么事?!”
他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指指胸口印着名字的工作牌:“未成年人不可能会有驾照的吧?离家出走?”
我起身要逃:“不关你的事!”
他扯住我:“好吧,给你选。你可以现在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或者我立刻打电话报警。”
我惊吓不轻,猛力挣脱,把履历扔在他脸上,撒腿就跑,不敢回头看他是否追来。
在旅馆里心惊胆颤地躲了几天,并没有警察来敲门。我松了一口气。有这次教训,还是决定乖乖去糕点屋快餐店打些零工,但薪水低,只好同时兼职几份。不敢和同学朋友联络,教科书和复习资料也只能去图书馆借。不过,就算生活再忙碌,总还是有空隙想起以前的事,常梦见父亲、梓温和破旧简陋的公寓。一觉醒来,想不通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说不定这也是惩罚。那个声音回答。
第二年春天,我满十八岁,考到了驾照,重写简历投去交通运营公司。就这样成为巴士司机。专门负责辛谷川上的高速大桥中连接天本和奈京两所大学的特快路段。147线。我喜欢驾驶,景色飞速倒退时,有逃离过去甩开麻烦的舒畅错觉。惟一的缺点是,每天都有几百个乘客问相同的问题:“你是147吗?”虽然语气不礼貌,但作为司机,只有体谅乘客的不安。一次,一个忘记打开助听器的婆婆重复问了十几次,没听到我的答案,气恼地斥责着走开了。我从后视镜中看到其他人同情的表情,突然觉得眼熟。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川王(5)
是梓温。是梓温选择留在父亲身边时的眼神。
领到第一份薪水后,离开旅馆,租了一间小公寓,申请了电话,写下号码寄去学校给梓温,并叮嘱她守口如瓶。时隔半年,终于再次听到梓温的声音:“姐你到底去哪里啦?过得还好吗?可以见面吗?真的不能跟爸爸说吗?至少让他放心吧?”
“我开始工作,租下了一间公寓。你随时都能搬出来哦。”
“姐,爸生病了……”
原来我离开后不久,父亲气消决定报警,南玻美于是说我是偷了家里一笔钱才离开,不会有事。最终父亲按捺不住去报案时,还因为拖得太久差点被警方以监护人失职并怀疑虐待未成年人的罪名拘留。我一直住旅馆,没去学校,只打零工,还没有身份证,警方全无搜寻线索。父亲因此与继母的关系冷淡下来,亲属关系不融洽,工作又劳累,很快就病倒了。
“拜托你回来吧。忘记之前的事。我们家啊,都是因为一直相处得太好了,突然吵架才会不知道怎么收场,搞成这样的。”梓温说。我拒绝:“你有空可以来津岛找我。不许告诉别人。”
我挂了电话。内心深处,在听说父亲过得并不好时,得到些许扭曲的安慰和解脱。
这年夏天,我去北部临仓的合宇女子大学参加入学考试,轻松过关。我并不介意无人分享喜悦。似乎每一次进阶与成功,都充满赢过父亲的*。
秋天起,我配合学校课表,申请转为夜班巴士,从下午六点到凌晨两点,往返于寂静幽暗的公路大桥。四周只有河面上渔船和游艇的光亮。一天深夜,车厢空空如也,我正享受私人空间,突然,耳边跳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是147吗?”
我扭头,正对上那张熟悉的脸。事过境迁,心态从容许多,笑着回答:“我不是。这辆车是。”
他抬头,认出我来:“啊!你!你……”
我抢白:“现在已经成年啦!反而是你,怎么背着书包?还在上学?”
“嗯,在对面的天本读夜大。”
“你不是已经上班了吗?”
“那是打工,要攒学费嘛。你这也是打工?”
“对,最近调来夜班线,坐稳喽。”我瞄到他胸前的名牌,这次是学生证,印着名字,泉友充。
就这样,他每周有四天会乘这条线,傍晚去上学,凌晨回南岸。没有乘客时,就聊一会儿天。一次,正聊得开心,我的手机作响,接起来听,对方却并不回答。我气愤地等了一会儿,突然察觉听筒那边隐忍的呼吸声。我认出是父亲的声音。一瞬间血液沸腾,拇指下意识按了结束通话键。听见盲音,又觉懊恼,回拨的冲动就在指尖徘徊。
几秒钟后,铃声再响。我慎重地接起来:“喂?”
“姐!救命啦!我迷路了!爸爸的电话又不通!”梓温的声音在强风中忽隐忽现。
“南玻美呢?”
“她和朋友出去玩了,电话也不通。”
“好,我去接你,不要站在路边,找到最近的饭店在大厅等我。你在哪?”
“临仓。”
“临仓?!你跑那么远做什么?”
“爸要她订购布料,她说要和朋友出去,把工作交给我,说反正年轻人多走动锻炼一下也好。”
“爸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说了也不会有改变,我不想夹在两人中间当炮灰。”
我气得咬牙,回拨给父亲,劈头就喊:“你到底要搞丢几个女儿才罢休?!”听筒那边磨磨蹭蹭好一阵才传出犹豫缓慢的声音:“是梓时吗?”看来完全不知道梓温的求救。我怒火攀升,把手机摔在一边,放出“服务暂停”的牌子,急转弯调头:“抱歉,你就在这里下车吧。今天要提前下班了。”友充点头,跳下车子:“路上小心!”
川王(6)
我顺着通往临仓的公路寻着标牌一路北上。赶到时天快破晓。南玻美先我一步找到梓温,正要带她离去,对我的出现颇感意外。
“真是任性!想走就走,想出现就出现!”她说,“别再靠近我们家,你迟早带坏梓温!”
“啧。”每日搭载几千旅客,应付她绰绰有余,“游手好闲、挑三拣四的角色扮演起好母亲啦,你还挺勇于挑战极限的嘛。”
没想到我会反击,她也懒得再掩饰:“被扫地出门还好意思趾高气昂?除了嘴巴厉害还有什么能耐?”
“我啊,”我说,“只要等你发胖。”
“……啥?”
“父母也是无法选择小孩的嘛。我永远是我爸的女儿。你哪,发胖变丑,一无是处之后的人生,就全归我了。你给我好好期待着。”
她发出哼声,拉着梓温撞过我的肩膀离去,边走边打电话给父亲大叫:“你们竟然瞒着我私下联络?!不是说好了要态度一致吗!这种年龄的小孩最爱逞强,你一让步她们就会无法无天。你这样没有原则,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继续教育梓温!”梓温回过头来,又露出那种同情的眼神。
我逞了口舌之快,但也间接将梓温推上炮灰的位置。后来梓温在激烈的争吵声中躲在卧室哭着打电话给我:“姐……姐……怎么办?带我走吧?是不是……我们那时候,和外婆走就好了?姐你知道外婆住哪里吗……?”
我只有摇头:“再给我点时间,很快会带你走。”
为了攒两个人的生活费,我申请加长工作时间,也常常替班。为了节省一切花销,不得不考虑休学。
夜间专线上,友充仍然若无其事地搭乘、和我聊天,即使知道我与家人关系复杂,也从不过问私事。到底还是乘客,我想。就算聊得再投机,缘分也只到下车而已。一次,我忍不住问他:“那个时候,报警了吗?……我跑走之后,你不是说会去报警吗?”
“没有。看你吓成那样,以为胆子很小,一旦失败就会跑回去找妈妈。”
“是吗……”
“你这是失望的表情?”他失笑,“你到底是希望还是不希望人家报警啊?为什么一副又想逃又想被抓的别扭死小孩表情?”
“喂,别随便下结论。生活太顺遂的人才习惯自以为是地总结别人的人生。”
被我蛮横地攻击,他也不生气:“是这样吗?假定别人生活顺遂自己却生活辛苦,才是自以为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