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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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书话-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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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张爱玲与王祯和》这一章里,高全之举出了许多张、王之间文学上息息相通的例子。譬如说,王祯和的几篇小说的题名可能就是受了张爱玲的启发。张爱玲的《桂花蒸?阿小悲秋》,这篇小说名字别出心裁,中国文学传统自从“宋玉悲秋”以来,“悲秋”一直是文人骚客感时伤怀的崇高情绪,可是张爱玲却来个上海娘姨悲秋,翻新翻得很俏。王祯和在《来春姨悲秋》里,连花莲的欧巴桑也悲起秋来,与张爱玲的上海老妈子悲秋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春”与“秋”对得很好,十分点题。我个人偏爱王祯和的这篇小说,怜老恤贫的同情心是王祯和小说中最可贵的特质,来春姨与阿登叔这对相濡以沫的苦命老人,他们的黄昏之恋写得实在动人。张爱玲在一篇散文《忘不了的画》中,谈到高更(Gaigiom)的一幅名画:《永远不再》,画里躺着一个*女人(张爱玲把她写成是夏威夷女人,应该是大溪地的土著),裸女颇健壮,富原始气息。张爱玲便替她编了一则哀艳的故事,“想必她曾结结实实恋爱过,现在呢,‘永远不再’了”。王祯和在《现代文学》第9期发表了一篇山地女人怀念她过去一段破碎爱情的故事,题名就叫做《永远不再》,而且内容、人物、尤其是气氛也与张爱玲替高更的画所编的故事类似。王祯和这篇《永远不再》,很可能灵感得自张爱玲。王祯和对这篇小说的态度也值得研究。他头两次结集出版的时候,金字塔版《嫁妆一牛车》及晨钟版《寂寞红》都没有选这篇,等到晨钟版《三春记》才把这篇小说收入,却把名字改成了《夏日》,其实“永远不再”十分切题,改成《夏日》倒反而浮泛了。大概他后来又舍不得“永远不再”这个篇名,用在另外一篇讲两兄弟的故事上,题目与内容其实并不很合。王祯和曾提到张爱玲对第一篇《永远不再》有所批评,他可能很在乎张爱玲的意见,所以对这篇小说产生了矛盾的心理。……”事实上,我认为《永远不再》(《夏日》)在王祯和的写作发展过程上,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这是他第二篇小说,却是他第一次大量采用意识流技巧描写女性心理。虽然还嫌生硬,但有些片段对女性内心世界刻画得很好。事实上这篇小说恐怕也受到另一个作家影响。《现代文学》第7期,介绍美国南方小说家凯萨琳?安?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er),其中并翻译了她的短篇小说《弃妇吟》(The Jilting of Granny Weatherall),这篇小说技巧很特别,整篇故事随着一位弥留期间老妇人半清醒半昏迷的意识流动,追述她年轻时被爱人抛弃,一生中最痛苦的经验,波特在这篇小说中,意识流的运用可谓炉火纯青,王祯和自己承认很喜欢波特的小说,这一篇他一定读过,因为他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就是发表在同期上。《永远不再》可以说是王祯和的《弃妇吟》,波特纯熟的意识流技巧,可能曾给王祯和相当大的启发,若干年后,他写《老鼠捧茶请人客》,全篇用的都是意识流了。而且写的正是一位弥留老妇灵魂出窍的故事。王祯和在这篇故事里,终于能够全盘掌握他在《永远不再》里还没有达到的境界。

花莲风土人物志——高全之的《王祯和的小说世界》(7)
张爱玲与其他小说家几乎没有什么往来,由她主动去结识的,王祯和算是绝无仅有,这也是两个人的缘分。
  高全之在《王祯和的小说世界》里,也曾花了不少篇幅探讨王祯和的几部讽刺喜剧小说:《美人图》《玫瑰玫瑰我爱你》,他很努力地去寻找这些小说的社会意义,也曲意替这些小说辩护。我们读王祯和这些讽刺喜剧,首先一定觉得他的文字语言辛辣调皮,读来过瘾,对他讽刺挖苦台湾一些乌烟瘴气的社会现象也会拍手称快,但作为文学作品,我总觉得这些并不是王祯和的上乘之作。最好的讽刺小说大多能够做到谑而不虐,《儒林外史》是一个成功的例子,钱钟书的《围城》又是另外一例,鲁迅把阿Q无论写得如何不堪,但我们仍觉得阿Q可喜可爱。王祯和可能太过深恶痛绝他小说里那些獐头鼠目的人物了,骂起他们来,下笔不免失于尖刻。王祯和还是描写他故乡花莲那些“小人物”时,最动情、最动心,也写得最动人,他把一腔的爱心都灌注在来春姨、阿登叔、万发、阿缎、老祖母身上了,即使不很可爱的秦贵福、阿乞伯、含笑,甚至是阿好和秦世昌,王祯和都能够待以哀矜。是在描写这些“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小说家广大同情的胸怀。
  花莲子弟王祯和,以他的文学天才,替他故乡写下了一部永恒的风土人物志。我相信以后研究王祯和作品的专书还会陆续出现,但高全之这部《王祯和的小说世界》资料收集周全,范围涵盖甚广,还有不少独到的见解,值得作为重要参考。
  原载1996年1月《联合报》副刊
  注  ①《在乡土上掘根》——远景五版代序,胡为美。《嫁妆一牛车》,洪范版,1993年,284页。
  ②《永恒的寻求》,《人生歌王》代序,联合文学出版社,1987年。
  ③同①,283页。
  ④同①,283页。
  王祯和,台湾花莲人,国立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1940年生,卒于1990年,得年50岁。著有《寂寞红》(晨钟,1970),《三春记》(晨钟,1975),《嫁妆一牛车》(洪范,1993),《从简爱出发》(洪范,1985),《美人图》(洪范,1982),《香格里拉》(洪范,1980)等书。
  高全之,福建省长乐人,生于香港,在台湾长大,求学。纽约州立大学布夫罗分校电脑科学硕士。著有《当代中国小说论评》(幼狮),后改由三民书局印行,书名改为《从张爱玲到林怀民》,及《王祯和的小说世界》(三民)。
  高全之附注
  关于白先勇《花莲风土人物志》
  2008年7月台北尔雅《白先勇书话》收了白先勇为《王祯和的小说世界》写的序文《花莲风土人物志》。《书话》第105页空白。编者隐地来信说那空白页预留给我,要我记录白先勇写《花莲》的事迹,《书话》再版时填补空页。
  白先勇慎重其事,足足写了七八个月。出版社急了催问,我只好暂压校讫的书稿,企图减缓出书作业进度。
  那拖延是值得的。这篇导论气度恢宏。除却对我个人的溢美,它感性回忆白王交往,析疏王祯和小说得失,兼评文化论述时尚,趁势表述与王祯和文学相关的两个议题:乡土与现代、方言与国语。
  白先勇事后笑着对我说:这篇论文借他人酒杯,浇心中块垒。
  《花莲》断言王祯和几篇出色的小说可以传世。我同意。几位顶尖的台湾小说家肯定与张爱玲、沈从文、鲁迅齐肩争辉。
  白先勇前后为我两书赐序。当时都觉得必要,第一次是首航,第二次乃沉寂廿年后再现,读者或需引介才肯聆听我的声音。现在我深自体会为拙著寻求知音实属次要,重要的是两序都已成为研究白先勇文学理念的关键文献。厚颜求序,引出两篇白先勇的文论,大概才是那两书的文学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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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陲人的自白——林幸谦《狂欢与破碎》(1)
中国人基本上是一个大陆性的民族,我们祖先的血液里似乎含有过多的“土性”。中国人对土地的执着,对故乡的依恋,使得中国人的个性中有一种几乎超稳定的保守固执、封闭自足的特征。离乡背井,远渡重洋到异国闯天下的冒险精神,毕竟只属于少数边陲沿海居民。但中国在历史上也曾因为政治、经济各种原因,有过几次大规模的移民潮,明末清初发生过一次,1949年国共政权转换又是一次。政治流亡只是一时的、突发性的,而明清以还,不绝如缕。福建广东这些沿海省份,却总有一些不甘老死于贫瘠土地上的炎黄子孙,毅然离开了他们的故乡,到海外去另谋生涯。南洋,便是他们当年的黄金梦土。几个世纪以来,这些闽粤子弟,前仆后继,远赴南洋,胼手胝足,终于建造成今天东南亚华侨社会的恢弘局面。这一厚册海外华裔披荆斩棘开拓南洋的史诗里,想必也蕴藏不少无名英雄可歌可泣血泪斑斑的垦荒伟迹。林幸谦的祖父,便是在20世纪初,由福建永春远渡到马来半岛的一位拓荒者。
  林幸谦本人于1989年却从吉隆坡来到了台湾,进入政治大学中文研究所。他在《溯河鱼的传统》这篇文章中,曾经极动情地描述了自然生物界一大奇迹:鲑鱼在海洋里成长后,竟然会在特定时刻,成群结队,溯河洄游,凭着它们天生异禀的嗅觉,不顾一切艰辛崎岖,逆流追溯回到它们生命开始的河流源头,产下鱼卵,庄严地开始一个新的生命轮回。溯河鱼甘冒生命危险寻找出生地的悲壮历程当然是林幸谦隐喻海外华裔对中华文化母体一往情深的孺慕及回归。此文成于1988年,未料到翌年林幸谦自己也投入了溯河寻根的行列。其实早在六七十年代,已有不少从马来西亚越洋过海漂移过来的文学种籽像李永平、王润华、淡莹,他们的作品在台湾的土壤上开花结果,而后散布到世界各地的华人社会。林幸谦的散文,在台湾数度得奖,更证实了大马的一些华裔作家与台湾文坛延绵不断的血缘关系。
  辛亥革命成功,华侨贡献不小,因有“革命之母”的尊称。海外华人,身居异国,种族歧视,政治压迫,感受必深。20世纪的民族主义在现代中国奋然崛起,对华侨的强力号召,可想而知。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海外华裔知识分子纷纷回归建设祖国。民族感情,对华侨而言,的确是一份强烈的亲和力。然而曾几何时,返归大陆的华侨便遭罹了“*”的重创巨灾。而当林幸谦来到台湾,却迟到一步,台湾已经进入了后现代的价值混淆时期,两岸开放了,台湾富有了,华侨的政治与经济的筹码也就相对减轻。王润华那一代带回大马淳朴的“台湾印象”,已经变成了一则遥远的神话。在90年代的台湾,从海外归来,怀着文化寻根热情的华侨子弟,恐怕不可避免会感到不同程度的幻灭。林幸谦的散文集《狂欢与破碎——边陲人生与颠覆书写》,多篇文章都在描写大马华人世代以来筚路褴褛、备尝艰辛的开拓史,他写到他的祖父如何深入丛林垦植出一片橡胶园,也写到外祖父如何丧生于乱枪之下。他对祖先们的艰苦事业满怀敬意,因此他下笔激动,热情洋溢。而当他写到海外华裔对中华文化母体那一份惓惓之情,情深处,所受到的创痛,又不禁哀怨俱生。林幸谦在这部散文集里,真挚地记载了华侨海外开拓史部分的辛酸与辉煌。 。。

边陲人的自白——林幸谦《狂欢与破碎》(2)
林幸谦终于识透了民族主义被利用为政治号召的虚妄,而把他的关注转回到人的本身。文集的第二辑:“神话重坠——赤道人生与狂欢墓园”中,林幸谦画下了几幅极动人的人像。他的时报得奖作《繁华的图腾》描写的是智障者的特殊世界。林幸谦哀矜他手足的不幸,用充满爱的笔触替他的大弟,以及所有的智障者,编织了一则牧歌式的童话,虽然这则童话蕴含着无限的悲悯。林幸谦的散文风格,沉郁悲切,激越凄楚。写到情真处,如狂风暴雨一发不能自已。家中有一位手足天生残障,已是人间悲剧,偏偏天地不仁,林幸谦的小弟竟也患有先天性的癫痫疾病。林幸谦的近著:《癫痫——反模拟的书写模式》,把他“歇斯底里”(林幸谦语)近乎痉挛的语言发挥得淋漓尽致。林幸谦进入到他小弟——一位癫痫患者的内心,用第一人称将他那颠倒、狂乱、恐怖而又完全孤绝的处境,向上天控诉,向人间告解。这是林幸谦替他另一位残障弟弟书写的一封欲哭无泪的告白书。这两篇文章林幸谦写得用情最深,亦是全集的佳作。手足的遭遇,使得林幸谦深切地体验到人世的悲苦,而他对大弟小弟以及所有弱者的同情,正是构成一个优秀作家的基本赋性。
  1995年 圣芭芭拉
  附  注
  《灿烂时光》作者凌性杰曾为林幸谦《叛徒的亡灵》写评,他说:
  在现代诗中,这几乎是一项特技表演——以诗来记传,让自我与亡灵对话。林幸谦《叛徒的亡灵》收录的系列诗作,可说都是在为远逝的文士名人招魂,漫漫追索,哀哀悼念。大部分的诗作引用作家名句,以此开展诗意。林幸谦将他人的故事当成自己的故事,以第一人称款款诉说时代的精神表征。那语气似在自伤身世,也在为自己的文字创作大业找到一个绝美的名目。
  于是我们看到林幸谦化身为沈从文、鲁迅、郁达夫、萧红、徐志摩……谈论家国政治、爱情与欲望,表述何其虚惘又实在的一生。林幸谦设身处地,写出了属于那个时代的伤痛,也写出了个人的寄托。他神游于“五四”,追寻新中国的气味之际,我想一定免不了将自我投射进去。所以每一个他人都是自己,在他人的酒杯中,直可照见自己的沉痛。
  我向来喜欢林幸谦的散文与论述,文字华美、心思细腻,往往呈现出一种忧伤的姿态。他的诗也有同样倾向,而且常带有论述式的话语,试图说明他对人生的理解。例如写沈从文时提到“满眼是诗的年代/我实无所爱”,写张幼仪则是“失败不等于失去/失去不等于此生/我在成人的岁月中成长/观看大战后世界的变化之大/观看自己的生活之小”。
  如果有一些人可以代表整个时代,林幸谦就是一个努力的塑像者。在这一系列作品里,凸显了人物的表情与心事,昨日仿佛重现。读到“我的哀悼充满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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