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教书万万年。
我曾经设想,如果父亲去了华东军大,去解放大西南,在解放军解放到底,解放一个新中国,不弄个师长旅长干干,起码也弄个革命军人,不求开国有功,至少功大于过,到1957年,父亲这个历史反革命就绝不会存在了。当然,也有一种牺牲的可能性,为国捐躯了,那我们都是烈属了,就是一人牺牲全家光荣了,或者说一人光荣了全家享福了,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大树底下好乘凉了。看来,父亲作为一个男人,和某些女人一样,在人生的嫁鸡嫁狗问题上,也是稀里糊涂,虽然鸡犬之声相闻,但事实证明,鸡和犬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嫁给学校,绝对是鸡,嫁给军队,绝对是狗,狗的地位,绝对要比鸡高级,狗的命运,绝对要比鸡风光,狗是人类的仆从,鸡是*的外号。不是我拿父亲的生命说三道四,而是火车上的一次邂逅,再一次改变了父亲与我们命运的轨迹,父亲就这样去了金华,金华这个鬼地方,从此成为我们家历史的转折点。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03嫁鸡或嫁狗(4)
历史拐点上的一个重要步骤,是父亲到金华没几天,就开始想念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了,想念的结果开始是*中烧,浑身难耐,最后就是男人的事男人自己解决,自己解决的最好方法就是自说自话,父亲搞了一个让母亲记恨一辈子的自说自话。我不得不说,父亲的这一手,干得很绝,父亲不但是煽风点火青年学生的高手,而且是阴谋诡计年轻女孩的老手。事实上,母亲和父亲结婚时,不仅是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她刚刚毕业于杭州立新会计高专,还是一名时尚女青年,是浙江省卫生厅的一名会计师,按现在说法不是国家公务员也是高级白领。父亲去金华之后的某一天,领导忽然通知母亲把工作移交一下,让母亲一下子目瞪口呆,以为哪里犯了错误。领导笑嘻嘻告诉她,金华有关方面已经疏通省里,组织上应她丈夫的请求已将她调往金华师范学校了,支持地方上的教育事业嘛,再说夫妻分居两地毕竟不方便,丁先生的要求合情合理,调动的手续一切就绪了。父亲竟然煽风点火到组织里头,父亲的先斩后奏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结果,母亲一味沉默,死不开口,死不开口的意思是死不想去,但又不好自己说出这个意思来,据说为此绝食了两餐,第三餐本来也不想吃的,被外公骗到了官巷口知味观,吃了一碗阳春面。面对父亲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大是大非问题上,外公中庸之道,左右奉劝,兄弟态度暧昧,模棱两可,只有姨妈坚决反对,旗帜鲜明。
姨妈比母亲小4岁,性格与母亲完全相反,母亲柔弱,姨妈刚强,母亲内向,姨妈外向,所以命运也完全与母亲相反。姨妈是一个比母亲更先进的时尚青年,一天到晚,不知道先进到什么地方去,疯疯癫癫不见人影,大会小会联谊会,一忽参加青年团,一忽慰问解放军,声嘶力竭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手舞足蹈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最后先进回来一个新时代最吃香的新郎君,一个新四军,据说当过名将徐海东的警卫员,后来官至省厅级,名副其实的老干部。姐姐嫁了一个反革命,妹妹嫁了一个老革命,命运泾渭分明毫不留情给了她们两个结果,你说历史改变命运也行,你说性格就是命运也行,都说得通,都在冥冥之中注定好的。许多年之后,一个老革命与一个反革命偶然相遇,老革命离休了,反革命出狱了,两人在西子湖畔相见恨晚。几杯酒下去,我惊讶他们对社会对人生的种种牢骚,柴米油盐吃喝拉撒,方方面面事无巨细的牢骚,竟然能谈出如此的惊人一致,不由感慨人类谁也逃脱不了殊途同归。
母亲沉默也没用,绝食也没用,死不开口也没用,吃了阳春面也没用,姨妈反对就更没用了,自己天天抱着老公睡,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似乎看见了父亲在金华很阴险地笑着,他成功了。我想,这可能是父亲这个老反革命一辈子唯一的成功,在女人方面父亲总是手到擒来如愿以偿。他知道如果事先征求母亲的意见,百分百不能与娇妻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如胶似漆,就像现在的风气一样,北京的不愿到外省,上海的不愿到外地,省城的不愿到县城,县城的不愿到乡镇,中央的不愿到地方,地方的不愿到农村。母亲不来,夫妻分居,一来他会*中烧浑身难耐,二来他也不放心美女放空在外,以父亲之江大学教育专业这样的男人思维,他绝对想到了这一层。只是父亲的脑子转动太快,今天跑到东,明天跑到西,一会儿杭州,一会儿诸暨,一会儿绍兴,一会儿上海,一会儿金华,一会儿青年军,一会儿解放军,一会儿革命,一会儿反革命,最后自掘坟墓,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里。父亲的机会主义行径,父亲的流浪汉心态,导致最后注定青海的命。当然了,改朝换代的非常时期,机会多如牛毛,有点投机心态,有点流浪行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是不可以理解,问题是不能不算算八字,一头就往坟墓里钻。可怜母亲,嫁鸡随鸡,最终还是被父亲一个小小阴招,弄到了金华,从此大家一起走上一条不归路。以父亲的性格,老革命都不怕,反革命都不怕,还会怕老丈人吗,老婆就更不怕了。父亲一开始就没把外公一家放在眼里,所以他一贯自说自话。
母亲的恨,就完全有道理了。不到金华这个鬼地方,即便你自己死到青海去,她在杭州也会好过得多,父母兄弟姐妹都在一起,遇事有商量,困难有照应,至少还存在一个大家族的庇荫。而且,按杭州人一贯的思维,杭州天下第一,老子杭州第一,杭州是天堂,杭州有西湖,春天桃红柳绿,秋天桂子飘香,有什么烦恼事,西湖边一走,喝喝茶,聊聊天,马上烟消云散的。而且,从小在杭州长大,杭州的亲戚朋友不说,杭州的同学同事不说,杭州的山山水水不说,杭州的小菜,味道都不一样的。东坡肉,叫花鸡,老鸭煲,西湖醋鱼,龙井虾仁,油闷春笋,一个一个都叫得响的,放之四海而叫绝的。按最新的科学理论,所谓思乡,无非一种化学反应,从小吃惯霉干菜,长大了,霉干菜的基因,时不时骚扰,时不时造反,不想都不行,不吃都不行,想吃就想家,吃了等于回家了。自己一个人在脏兮兮的金华,戴着一个反革命家属的帽子,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孩,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这日子明摆着没办法过下去的。
没法过下去而终于过下去了,三五年过去了,七八年过去了,几十年也过去了,把母亲过得心如止水,身如止水,体如止水,整个人都没有水了,死水一潭,最后过得只剩下上面说的那两句简简单单咬牙切齿的话了,第三句话都没有了,多一句话都没有了。我想当一回父亲母亲媒人的浪漫想法,过于天真了,异想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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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隔离或惩罚(1)
母亲被父亲两眼一摸黑弄到金华后,黑暗的学校之旅从此开始,就像走进师范学校那座衙门似的大门,早年太平天国的一个侍王府,刀光剑影曲径通幽,移步换景的每一处都弥漫着死人气息。后来我才明白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什么要把宣传*门说成阎王殿,“*”首先要从学校开刀了,学校确实不是我们家待的地方,尽管“*”最后解放的也不是我们家。我们家就在大殿后面的一排平房里,估计从前住着一群散兵游勇,门口两棵参天古柏,据说历史悠久,已经倾斜,被巨大的水泥柱子支撑着,我们抬头见不到阳光,终年笼罩在树木的阴影里。我的记忆就从这里开始,1957年的一天,母亲被一个姓赖的书记叫走,临走时母亲叫兰溪姆妈带着不到两岁的弟弟去大殿上待着,嘱咐我也跟着兰溪姆妈不要跑远,兰溪姆妈是我家的保姆。很多年后我才听何教导说,父亲就是在书记办公室被公安局的人带走的,然后赖书记叫来母亲,开始做母亲的思想工作。赖书记女性,女对女思想工作就比较做得通,比较直截了当,比较言简意赅,赖书记的丈夫据说是一个地委南下老干部,所以做起思想工作又多了一重权威性,赖书记对母亲做的思想工作的主要内容,据母亲曾经求救过的何教导三舅舅们的回忆,大致如下四个方面,主要是交代四个政策:
要相信组织相信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丁无量的历史问题组织上早已掌握,这方面共产党是一点都不会含糊的,在任何一个历史时期,你的一举一动,我们都是一清二楚的。打个比方说,哪怕你私下调戏过一个妇女,动过一次手,背后说过一句反动话,放过一个屁,我们都是知道的,现在需要丁无量重新交代清楚,他的全部历史问题,然后会给他一个合适的处分,这方面党的政策历来是,惩前毖后。
作为一个妻子,应该和历史反革命的丈夫划清界限,从思想上,从行动上,坚决地、彻底地、不留一点余地地划清界限,一个人嫁错人不可怕,嫁错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尤其是在历史的变革时期。怕的是不知道错在哪里,这就很可怕了,也很危险了,你想想,一个人一辈子和一个反革命生活在一个屋子里,特别是睡在同一张床上,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景象啊。反革命是一个很恐怖的事情,你和一个很恐怖的反革命,长期夫妻生活,弄不好狼狈为奸,最后你会变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所以,错误的生活,糊涂的生活,做反革命老婆的生活,万万要不得,万万要不得啊,苦海无边,悬崖勒马,这方面党的政策历来是,治病救人。
作为一个母亲,应该为两个小孩的前途考虑,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以后肯定会影响两个儿子的政治前途、工作前途、事业前途、学习前途,甚至会影响到他们的结婚前途,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两个孩子想想。摆在你面前的道路其实很简单,我们可以给你明确指出来,你是要一个反革命老公呢,还是要两个亲生儿子,我们相信你一定会作出一个明智的选择,这方面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
作为一个教师,一个国家工作人员,我们希望你放下包袱,轻装前进,继续做好你的本职工作,为党的教育事业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这方面你还是很有希望的,党和人民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希望你今后主动向党靠拢,主动向组织靠拢,主动汇报自己的思想动态,主动和广大群众搞好关系,这方面党的政策历来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txt小说上传分享
04隔离或惩罚(2)
以上是谈话的主要精神,期间赖书记也站起身,亲自为母亲擦了两次眼泪,虽然母亲好像并没有掉眼泪,亲自为母亲递了一次开水,虽然母亲并没有口渴的意思,也若干次亲自走到窗前沉默不语,背对母亲,大概留给被谈话者一点思考的余地,其实母亲那时已经大脑空白一片了。最后赖书记说,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吧。
本来,母亲有千言万语要对赖书记说的。比如,赖书记说第一点的时候,母亲想问,既然早知道了,为什么不早抓呢。赖书记说第二点的时候,母亲想问,抓走了,我们就不可能睡在一张床上了。赖书记说第三点的时候,母亲想问,什么叫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赖书记说第四点的时候,母亲想问,怎么才算主动向党靠拢,靠拢又该怎么一个靠法。可是母亲被父亲的突然不见搞懵了,母亲那时候满脑子的父亲,连面都没见一下,连话都没说一句,老公怎么就无踪无影了呢,什么时候可以和老公见见面呢。这些赖书记都没有说,赖书记做思想工作的时候,很难见缝插针的,更不允许打断她的一气将要呵成。母亲被赖书记的四大政策,搞得浑身发软,一直软瘫到家中床上,软瘫成一团烂泥,这团烂泥就在床上颠过来倒过去了。这团烂泥把那四个政策颠过来倒过去不知颠倒了多少遍,每翻一次身,就颠倒一次,每颠倒一次,就翻一次身,颠倒和翻身几乎同步进行,按半小时颠倒一次计,起码颠倒了七七四十九次。到第二天黎明时分,这团烂泥差不多有点僵硬了,才硬邦邦好像一觉睡醒,赖书记要母亲考虑的,就是要母亲听她的话,也就是听组织的话,听领导的话,听党的话,就是一句话,两个字,离婚。这时母亲已经不会颠倒了,已经两眼发黑了,直挺挺躺在床上了。
母亲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母亲还在床上躺着的时候,按思想工作要做到家的原则,第二次思想工作赖书记派来了何教导。何教导同父亲的关系比较好,是何教导把父亲这个看去像个人才其实是个反革命,引进到学校里来的。所以下一步的思想政治工作交给何教导,比较顺理成章,有思想工作层层加码的意思,有思想堡垒一攻到底的意思,有没有考验何教导在大是大非面前的革命立场问题不知道,要何教导自己去把屁股擦干净,解铃还需系铃人的意思,大概不会没有。现在想起来,何教导这个家伙和我三舅舅差不多,能与解放后无数次政治运动相安无事,能从几十年政治大风大浪中平安脱险,这种幸存者不是人精就是妖怪,称之为老运动员名副其实。老运动员就是能在同一个政治大环境下营造自己的政治小气候,就是你搞你的,我搞我的,搞得了就搞,搞不了就跑,就是见多识广见怪不怪,就是老油条。所以何教导对母亲的思想工作,和赖书记就风格迥异了,反过来母亲也就敢想问什么问什么,敢于把心中的疑虑如实相告了。
何教导以一个老运动员的口气对母亲说:“抓了就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估计也就判个三五年,说不定运动一过去,放了也难说,中国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按目前我了解的政策看,最多也就五年,你就熬个五年,五年丁老师就回来了。”
母亲小心翼翼问:“还会回来吗?”
何教导笑起来:“怎么回不来,又不是死罪。”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04隔离或惩罚(3)
母亲又问,好像何教导什么都能教导似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