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小心翼翼问:“还会回来吗?”
何教导笑起来:“怎么回不来,又不是死罪。”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04隔离或惩罚(3)
母亲又问,好像何教导什么都能教导似的:“历史反革命分子是什么罪呢?”
何教导果然什么都能教导:“历史上的反革命,不是现在的反革命,历史上的反革命叫历史反革命,现在的反革命叫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的罪恶轻一点,现行反革命的罪恶重一点,两种虽然都是反革命,反革命的时间上和内容上,都是不一样的,反革命性质上,也是不一样的。”
母亲还是搞不清楚:“都是反革命,内容和性质为什么不一样呢?”
何教导回答得很干脆:“内容上就比较复杂了,现在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性质上,历史反革命是过去的,他的危害性已经过去了。当然,也不能说他现在就没有危害性了。”
母亲继续表露着她政治上的无知:“他的所有问题,都在档案里,组织都知道的,为什么过去知道了不抓,现在危害性已经过去了,他也不反革命了,为什么还要抓起来啊?”
何教导大手一挥,从头顶上劈到膝盖下,手起刀落,像一个杀人的动作,也像一个到此为止的感叹号:“今天不抓,明天抓,明天不抓,后天抓,什么时候抓,就要看形势的需要了,需要抓,就要抓。抓人不是大事,算账才是大事,你也搞不清楚。你就好好想想丁老师吧,想想人生的道路很长,五年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为了两个孩子,你忍也要忍五年的。”
母亲说:“怎么可以随便什么时候抓呢?”
何教导说:“这个你就不要再问了,再问下去我就要犯错误了。”
母亲当然不敢再问下去了,母亲在何教导的教导下,失去了一次公开表明自己立场的机会,也失去了一次公开表现自己的机会,这个资本家的女儿满脑子封建残余思想,脑子十分不开窍,一日夫妻百日恩,嫁鸡随鸡,五年就五年,时间也不长,坚决不离婚了。我怎么也想不通,按现在人平常的想法,离婚就离婚,离婚算什么,离了就离了,哪怕是假离,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有效手段,也是一种策略。再说,既然父亲把你骗到了金华,骗进了学校这么一个看似上层建筑其实频繁运动的地方,一个充满知识分子道貌岸然假斯文的地方,一个没有江湖义气的地方,一个不好玩的地方,现在机会来了,赶紧离啊。离了可以离开学校,离了可以逃离金华,离了可以逃回杭州,离了可以再找一个,30岁如花似玉,什么男人找不到,哪怕不找男人,单身一个也是自由自在。从母亲离不离婚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说,何教导不如赖书记,赖书记代表共产党,共产党高瞻远瞩,共产党最讲策略,不听共产党书记的话,真的没有好下场。现在自然不可以这样责怪母亲,那时候母亲最终什么想法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母亲当时没有离婚,却是大家都看得见的事实,所以也不能怪赖书记了,不久赖书记就向母亲宣布了组织的三点决定。赖校长先礼后兵,思想工作在先,组织措施在后,四个政策在先,三点决定在后,不可谓不仁至义尽了。赖书记在一个严肃的教师会议上,向全体教师,顺便向母亲宣读的三点决定是:
第一、 调离学校财务处,安排图书馆工作,兼教务处讲义刻写工作。
第二、 工资从中教五级降为中教七级,即由每月49元降为每月元。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04隔离或惩罚(4)
第三、 宿舍从南斋调配至十间房。
在我的记忆中,只有最后一点对我有直接的威慑作用。所谓十间房,十间一排的老式平房,孤零零位于学校大操场的偏僻一隅,大操场是从前太平天国的练兵场,十间房就是乌合之众的营房,年代久远,杂草丛生,人迹罕至,说起来是文物,实际上风雨飘摇,摇摇欲坠,残垣破壁中充满野鬼孤魂,听说侍王府里的太平天国都被赶尽杀绝,死得都很惨,这种地方对于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来说,不闹鬼都不行。
隔壁就有一个活鬼,一个姓龚的女老师,十间房的第一个客户,一个肝癌晚期病人,丈夫也是一个劳改犯,和父亲一样下落不明,不知校方领导层谁的聪明主意,十间房就成了一举两得的隔离区,龚老师没有小孩,好像也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人在家等死。平常这里鬼都要爬出来,只有沈校医会来隔离区,隔三差五来监视一下这个将死的活鬼,沈校医来的时候,有一回笑眯眯拉着我的手,我跟进去见过龚老师一眼,披头散发,面容枯槁,骨瘦如柴,活像一个狼外婆。那时候母亲晚上都上班,白天在图书馆打杂工,晚上在图书馆刻讲义,也算一种惩罚,那时学校各年级各学科的所有资料几乎都由母亲刻写,母亲长年累月在晚上刻写,像当年地下党在监狱刻写油印的《挺进报》一样,任务艰巨,责任重大,母亲没有钢铁般意志,日复一日刻写钢板蜡纸,柔弱身躯终于刻出了颈椎骨错位。在我眼里,父亲失踪以后,家里有了很大变化,家变小了,人变少了,兰溪姆妈带着弟弟去她乡下的家了,算是全托了,晚上只剩我一个人了,母亲就把我锁在家里。有一段时期,我经常听到龚老师撕心裂肺的哭叫,叫几分钟,歇几分钟,一直不肯完全停止,我不敢看门,更不敢看窗,看着天花板也都是东一块黑西一块黑,青面獠牙,龇牙咧嘴,我满头满脑钻进被窝,可怕的声音也跟着钻进被窝,好像狼外婆的鬼哭狼嚎,夹着太平军的孤魂野鬼,一起跑到十间房来鸣冤叫屈,叫得台风呼啸,地动山摇,十间房要坍塌一般。沈校医在龚老师的死亡书上签字之后,龚老师的遗体被校工用板车拉走了,虽然十间房从此晚上没了吓人的哭叫,可这个原本的政治适用房,劳改家属隔离区,变成一排太平房了。隔壁龚老师的尸体味道,混杂天国里太平军的死魂灵气息,都会从十间房的每一寸墙壁里每一寸门缝里弥漫出来,润物细无声,随风潜入夜,在十间房一带久久飘荡。
不久这里又来了两户人家,一户是赵老师,其实赵老师已经上吊死了,他老婆在学校招待所工作,带着两个小孩,一时也没法开除,就到这里来太平了。赵老师好像一年到头穿长衫,历史教研组长,很受学生喜欢的一个老师,据说审查了几天就想不开,吊在厕所里了,又据说他吊在男厕所是因为不想让老婆孩子阴魂不散,可是这个历史老师把未来估计错了,学校马上就让他们搬出去了,他们想阴魂不散都做不到了。
另一户是方老师,她的前夫据说是国民党的一个师长,解放前夕去台湾了,这个账也是要算的,进入十间房就是算账结果之一。多年之后,当父亲这个青年军前上尉还继续在青海洗刷罪名的时候,方老师的前国民党师长已经时光轮回了。省市两级*部门不时跑到学校里来,要安排方老师当一个副校长,一个什么政协委员,又跑到前师长的老家去,要乡里查查他家当年的老房子,不管谁住,不管经费,赶紧腾出来,马上修理好,修旧如旧,*第一。方老师的前师长已是台湾的一个什么大官了,方老师当然又搬出倒霉的十间房了。看来,历史是经常要和大家开玩笑的,历史是一个很不严肃的家伙,所以大家都不要太严肃,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是不可能的,只要活得长寿,不要轻率拉钩,不要轻易上吊,就会有出头之日。不过,小兵和大官还是有区别的,小兵永远是小兵,大官永远是大官,大官是菩萨,小兵是祭品,大官是墓碑,小兵是炮灰,所以不当将军的永远不是一个好兵。该衣锦还乡的自然衣锦还乡,该青海劳改的还要青海劳改,父亲这个逃兵,半路跑去嫁鸡,自断将军路,当然归宿青海。至于赵老师,一个穿长衫懂历史的,实在没必要去厕所吊死,害得老婆孩子一直住在十间房,自杀就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人民的就不是人,就不是民,那是不可能从十间房里搬出去的,看来要和我们家为伍到底了。
04隔离或惩罚(5)
我从害怕到诅咒十间房,想法也简单,盼望有一天被台风吹倒,变成一片废墟,活着逃离,死了拉倒,小小年纪,居然产生一种鱼死网破的恶毒,像惩罚我们进隔离区的学校当局一样恶毒。在一个培养人民教师的师范院校里,连一个小学生都敢同归于尽,可见学校的革命传统,教育在我身上的开花结果。我的小学是师范附小,算当地最好的小学,当地最好的中学是二中,按当时的苏联模式建造,红墙黄瓦,绿树成荫,一律寄宿制。本来,我在这个最好的小学,表现出最好的读书基因,一连跳了两级,成为大家的榜样。那时候小升初要全市统考,我觉得我考得不错,二中不在话下,已是囊中之物,十间房马上要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的自信还在于我曾获得全市小学生乒乓球比赛第二名,二中有一个少年体校,提前到附小挑人摸底的体校老师,听介绍说我这个亚军学习成绩也优秀,竖眼看我,身材高挑,横眼看我,四肢修长,瞪眼看我,眉清目秀,秀里藏刀,一副文武双全模样,决定当场拿下,像外公挑女婿一样干脆,一个少年体校的远大前程在我面前冉冉升起。然而,我的录取通知书迟迟未来,母亲比我更着急,找到何教导,托他问情况。果然最不幸的消息来了,何教导说,原来确实已被二中录取,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落选,何教导当时可能已经知道原委,但他没有说,也许说出来怕我们伤心。我跑到二中一看,果然大红纸抄写的新生录取榜上,我的名字被一条黑线划掉了,很粗的一条黑线,粗枝大叶没有把我的名字完全屏蔽,我名字上的这条黑色尾巴后来跟随了我很多年。 其实我知道消息后更多的是害怕,我幼小的心灵已经被父亲的阴影笼罩,我好像心怀鬼胎,我很快想起了一件事情。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们班主任吴佐左一走进教室,就让我们全班同学互相揭发,查一查谁曾经说过反动话。一群小学四年级的学生,谁都不懂反动话,吴老师开始向我们灌输反动话。吴老师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反动派人还在心不死,凡是对毛主席、对共产党、对政府、对社会主义、对祖国、对民族、对解放军、对校长、对教导主任、对班主任,所有说不好的话,都是反动话。凡是对美帝国主义、对资本主义、对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对南斯拉夫烂铁托、对蒋介石国民党反动派、对反革命分子、对右派分子、对资本家、对地主、对富农、对上中农,所有说好的话,都是反动话。大家听清楚,上面我说的那些话,统统都是反动话。
开始大家认为反动话很好听,一个个把反动话听得津津有味,这个黑脸的吴老师从来没有把课文说得这么生动,后来发现吴老师说完后,沉着脸看着全班同学,拿出一个本子,准备记录,大家这才觉得,吴老师很生气,事情很危险,教室里没有一点声音,大家好像连气都不敢透,傻乎乎坐在那里,没有一个人举手。吴老师又说,不可能啊,不可能,我不相信我们班五十个同学,就没有人说过一句反动话,都好好想一想,看看谁先来,哪个先举手。可能是吴老师最后几句话,给了一个叫黄小冲的同学灵感,这家伙父母亲也在我们师范学校,父亲也是一个右派,大家知根知底,他灵机一动,站起来就说,丁同学说过一句反动话,他说社会主义不好。我立刻觉得,全班所有同学都把目光对准了我,前面的都回过头来,左边的右边的都向我看齐,后边的把我后脑勺都穿透了。我很想站起来大声辩解,你乱说,我没有说社会主义不好,可是我已经被吓得没有勇气站起来,我看见循循善诱的吴老师已经在笔记本上刷刷刷飞快地记录,他诱敌深入终于大获全胜,我也看见黄同学在那里笑得神气十足,我头脑乱哄哄的一片空白,我甚至在竭力回忆,我可能真的说过这么一句反动话,我不是盼望十间房倒掉吗,那种思想说出来就是很反动的,我已经成为全班师生的敌人了。所以,二中没有录取我完全有可能,吴老师完全有可能把我的反动话记在我的档案里,我自己把自己当成一个狗崽子了,不录取也是活该。吴佐左就是吴佐左,一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的反动话理论在小学生中的大胆实践,开天辟地在我身上得到完美结果。黄小冲就是黄小冲,一个右派分子的儿子,同我一样半斤八两,他的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一方面说明他比我聪明,一方面也说明他小小年纪就懂政治,他完全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了,不像我自己把自己当成一个狗崽子,妄想学校的房子倒掉。反动话事件,结果虽然没有吴佐左想象的那样,捞取一点政治资本或成为一个革命典型,也没有黄小冲想象的那样,表现一下自己的进步或者拍一下老师马屁,他们好像都没有披红戴绿,却把我对学校最后的美好印象搞得一团漆黑,不说侍王府的隔离区,连一所阳光灿烂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小学校,都有公然抹黑的一课。 。。
04隔离或惩罚(6)
我的小升初,我的失学二中,后来我们知道的原因是这样的:父亲是第一错误,母亲是第二错误,我是第三错误,一家三口三个错误的完美结合,重点学校自然不翼而飞了。父亲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众所周知,可母亲在给我填表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可能是政治上不成熟,可能是觉得脸上无光,可能是有意隐瞒,可能仅仅是没有经验,总之母亲没有在父亲这个要命的栏目里,填上父亲这个要命的反革命,母亲根本就没有填父亲,母亲自做主张把父亲从我们家开除了。事发后,母亲当着何教导吞吞吐吐,一边后悔,一边辩解,说父亲去青海五年了,刑满释放了,可是永远回不来了,回不来婚姻就形同虚设了,他们已经离婚了,离婚了就当他死掉了,死掉了就没有这个人了,没有这个人还填什么啊。何教导听完后,一拍大腿,一声大叫,周老师你简直是掩耳盗铃,中国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