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煌已经想不起来那家人的容貌,但他知道,这血债是在自己手上。
他扶起致歉的妇人,低着眼睛给人跪下。
“这孩子说的不假,在下便是段雨煌。” 他说完,不只是那孩子,有多少人的眼神惊慌不已。
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无人敢说话。
那妇人也只是低着头,她的脸色煞白,孩子在他的怀里哭。
“杀人偿命,血债血偿,雨煌明白。”他的声音发颤,一字一句传进耳朵里:“如何发落,请便吧。”
他说完,无人接话,只有孩子的哭声。他给人磕了个头,就听见孩子在病床上哭着喊:“我要你死。”
“你杀了爹爹,害了我一辈子,我要你死!”
这声音带着绝望和恨意,刺进他的心口。
所有人看着雨煌,看他是否要等着秦潋听闻消息冲进来给他收拾残局,或是就此给自己找个当初杀人的借口。
但没有人想到,他居然笑着应了一声好。
他抬起头,从一旁的桌上拿起一把用来剪纱布的剪刀。
他双手握着剪刀,刺进自己的咽喉,一点点割开,像是斩首。
空气涌入食道里,他感觉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剧烈的疼痛让他的眼前发黑,瘫倒在地上。
无人救他,那些人望着他由他独自死去,最后,他只听见了秦潋一个人的嘶喊声。
万花谷医术活人不医,秦潋尽心尽力,终是将他救了回来。他又卧在床上休息,还好没伤到声带,倒是可以开口说几句话。
来看望他给他送药的只有秦潋,有的时候能听见窗外传来“怎么还不死”的议论声,他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沉睡过去。
秦潋将他扶起来给他喂着薄粥,秦潋笑着说这还好是在万花谷,随随便便怎么能让人死了去,雨煌没有回应,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看。
良久,才问了一件事。
“这个世上,是不是没有了我段雨煌大家会更开心些。”
秦潋喂粥的手停了下来,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将粥放下,叹叹气转身离开。
雨煌看着那碗粥,笑了笑,端起来一口一口喝掉。
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皮肉之伤好的很快,没出一月雨煌脖子上的伤口淡的只剩下一道白痕。他去药房看了一眼,那里早已没有了他的位置。他就像是一个隐形人,走到哪里也没人看他一眼,仿佛他真的已经死了一般。
他在花谷转了一圈,又撞见了忙忙碌碌的秦潋,秦潋向他抱怨谷内人手不够,又有人找他看病求药,他实在是不想连采摘药草这种闲杂的活都包了。等秦潋忙完一天回来之后,却发现屋内药篮中的药草已经补齐,推开内屋的门,雨煌正倦得休息。
从那时起,雨煌便独自一个人日日采些药草,他每日都会告诉秦潋自己几时回来,无论那时秦潋忙不忙,有没有仔细听。他只是想与人说一说“我会回来,你别担心”这种自己也不大信的话而已。
秦潋几日间忙昏了头,自然没有注意到雨煌一个人又到了哪里去,等他反应过来,雨煌已经不知所踪。秦潋终于开始着急,他向遇到每一个人打听雨煌去了哪儿,人们多是淡漠的事不关己,也有人会说一句“不是死了么,难道还有脸活着不成?”
他这才发觉,雨煌在万花谷中的处境,有多么艰难。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世上想杀雨煌的人太多。况且他身负的武学是离经易道,遇上人也只能有一些勉强自保之力,更别说还手脱困而逃。
他将包裹整理妥当准备出门,这才发现雨煌的榻上放着一封信,这信不知留了几日上面已经落了灰,信封上用极其端正的楷书写了“段雨煌亲启”几个字,而在落款处,则明白的写着“段烛尘”。
段烛尘?
秦潋看到这个名字,没来由的撇了撇嘴。
他本想将那封信撕了当做没看见,但还没出门就听见门外有人念叨中原多少门派弟子前往烛龙殿有去无回。原本门派中武艺最为高深之人便是掌门,如今五大掌门皆被困其中,五毒教教主曲云、唐门唐老太太皆有所动作但没有结果,难不成一两个弟子可以成事?
秦潋听了那絮絮叨叨的分析觉得大有道理,他这一趟是前去救人不是送死的,可思来想去,全天底下愿意随自己前往南疆,哪怕搭上性命也要将雨煌救出来的,也只有这个自己哪也看不顺眼的烛尘而已。
烛尘……
秦潋有些烦躁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虽然万般不情愿,但还是雨煌性命安危要紧。他一想到烛尘就觉得焦躁,但一想到雨煌可能在烛龙殿中……
就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他将那封信翻过来,背面果然附上了信的来处。可那地点居然不是纯阳而是成都,让秦潋着实讶异了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薄光(2)
等他赶到信中那地方的时候,烛尘在成都附近执行完任务,正坐在茶馆喝茶。老板娘熟门熟路的给他来了杯青龙仙茗,还给他体贴的将剑柄上的血渍擦干净,他这几日来的次数比往常多,没事便问老板娘一声是否收到了来自青岩万花谷的信笺。
但他没想到,风尘仆仆前来的并非是信使或是马夫,而是那个在万花谷便见过一面的少年,秦潋。
他有些诧异的站起身,本想问一句是不是来送回信,却听见秦潋急促促的一句话:“跟我走,去救雨煌。”
雨煌。
听到这两个字,烛尘手上一抖茶杯便掉地上摔碎了。他想都不想,匆忙回到天机阁与唐末告假,说自己无论如何都得去上这一趟,若是来不及救雨煌,恐怕自己永世不得安宁。
唐末正在逗弄机关小猪,听了他的恳求对着烛尘嗤笑一声,走过去用千机匣点点他的胸口。
“你可记得你来我天机阁就是卖了这条命?”
烛尘有些尴尬的点头:“记得。”
“那你这种私事,让我如何放你走,何况那是凶险之极的烛龙殿,若是你死在外边了,朝廷还会说我照顾不周。”
烛尘嘴拙,一下子败下阵来,他垂着头,焦急不已,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末看着他的样子又笑了一声,将手搭在他的肩头:“所以我派你下去完成一个任务,前赴烛龙殿,救那个雨……雨什么的?”
他用着巴蜀才有的卷舌腔调,对一旁的木芙蓉问,木芙蓉掩嘴笑了一声:“雨煌。”
烛尘有些错愕的看着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正提剑想走,又被唐末拦住。
“你一个人去,去送死还是去丢天机阁的脸?”
“那……”烛尘听出些门道,却又不敢信:“可这么做,岂不是不合章法?”
唐末将千机匣背在身后,满无所谓的向前走去:“我魂宗做事,什么时候又合过章法?”
如此一来,原本是秦潋一人出行,到最后却变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唐末在卧房中随手提了个述职令,说是自己要带魂宗荡平黑龙沼,为天下武林换太平安康,不劳天机阁乃至圣上记挂。
他潇潇洒洒牵了自己的越影马出门,让烛尘与秦潋在身后跟上。一队人策马扬鞭,等出了广都镇烛尘才发觉木芙蓉没在人群中,正疑惑,便见她纵马赶来,身上带着的不是双剑,而是那对传说中的“血影天宇舞姬”。
烛尘看着她轻笑:“你不是说还是斩人头颅来的更干脆痛快?”
木芙蓉笑答:“有你们在,云裳心经自有可用武之处。”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十数人从巴蜀往西,前往那诡秘莫测、危险丛生之地,其中各大门派弟子皆有,但心中记挂都无所谓武林太平,不过是为了同伴之诺,或是一时兴起。
随性而行,此为天机阁魂宗处世之道。
烛龙殿,无人知其深几何,唯一了解的,或许只有雨煌。
他从晕厥中醒来的时候已经入了夜,坐在颠沛的马车里,双手被捆住,身上穴道封死,只有被风吹开的帘蔓能够透出一丝清冷月光,偶尔能看见马车两旁掠过的高大树木。
他并无慌张,甚至轻笑一声。这几年被关来关去实属正常,说不定这又是哪个猎金的侠客想拿自己去官府换赏钱,又或是杀掉的哪个无辜之人恰巧有亲戚朋友是不世出的高手。
雨煌斜斜的靠在马车的座椅上,脑袋还有些发沉。他记得自己那日不过是去水月宫旁摘些草药,恰巧遇上前来花海转悠的陈和尚,与他闲聊两句离开,便完全失去了意识。雨煌蹙了蹙眉,他倒不担心对方会杀了自己,但却担忧该如何与秦潋交代。
他四处张望,似乎看管自己的只有赶马的车夫一人。他探着身子过去,就透过面前围帘缝隙看见了一缕白发飘在半空中。
雨煌深吸了口气,按着秦潋这些日子的不懈教导,客客气气的问了句:“前辈,不知可否告诉在下将要前往何处。”
他问下这句话,就听见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除了马蹄和车轮的滚动声,四周荒山野林,甚至连野兽的啼叫都没有。
前面赶着马车的那人似乎也毫无反应,雨煌等了一会儿,想要退回去,就觉得帘外的人似乎转过了身来,隔着一层布帘,始终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仔细的看。
“前辈?”他有些疑惑,背脊上开始泛着一股寒气,他看见一只小手挑开了帘帷,背脊上的凉意才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爬满全身。
那个满头白发的人,居然只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岁的女孩。
“我可不是什么前辈,大哥哥。”那女孩开口,她似乎在笑,声音稚嫩却尖锐的像是破音的竹笛,冷淡的像是河里结住的冰。
雨煌看着这个女孩,手指微微绞在了一起。
“我们要去南边,西南边。”那女孩回答:“大哥哥,我抓你去做的虽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你也别想逃跑,别看我年纪小,要对付你一个离经易道,是绰绰有余。”
她将帘蔓放下,一字一句刺在雨煌的耳朵里,让他觉得诡异可怖。
那女孩在帘外抽了一下马鞭,马车似乎加快了步伐:“大哥哥身体若还是不舒服,就睡一觉。对了,你叫我白便好。”
“白?”雨煌问了一句。
“是。”那女孩声音很浅,带着一声微微的笑或者叹息:“梨花白的白。”
白不知年岁不知来历,对雨煌倒是很好,日日给他送来清水和馒头,晚上便让雨煌在马车内休息,自己却和衣在外边睡。她很沉默,话不多,也似乎在刻意避开与雨煌交谈,一个人驾着马车,日夜兼程的往远方赶。
不知是被磨干净了脾气还是见她像小孩,雨煌并不恼,她说什么,便做什么,手被捆的麻了,也只是让人放自己一盏茶的时间,便再让人给捆上。
他一路坐在马车里,只觉得四周的林木越来越高,道路越来越狭窄。也不知是过了几个昼夜,那晚上弦月勾在夜空中,马车在山林间突然停了。他想下车活动活动筋骨,却看见白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月亮。
她的怀里抱着一坛酒,酒香从里边溢出来,她似乎没有注意到雨煌下了马车,自顾自的抱着酒坛大口大口的往嘴里灌,喝的干净了,才听见一个温存的声音。
“你年纪小莫喝这么多。”雨煌看着她叹口气:“伤身体。”
白不知道是不是醉了,看着他竟开始发笑。她晕红着脸,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可爱,跑过去站在雨煌的身侧,脑袋才抵到雨煌的胸口。
“梨花。”她喃喃的念着,伸手想要抱着他:“梨花我马上就去救你了。”
雨煌看着她,任她抱着也不说话。
“我找了个你们万花谷离经易道一支的弟子去替你,若乌蒙贵再不放你,那我拼了命也能将他老巢给掀了。”
她抱得有些紧,雨煌想将她挣开。但等他回过神,却发现白已经睡着了,抱着他的衣服,挂在他身旁就像是一个小娃娃。雨煌无奈,手指一动将捆着双手的绳子扯开,转了转手腕,将她抱起在怀里。
雨煌突然想起来,传闻七年前万花谷内有一位离经易道的师兄名唤花离,有一日突然失踪不知痕迹。与他一同失踪的,是伴在他身侧一位不过十岁的丐帮女童,名字隐隐约约,记得带一个白字。
七年时光,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发生了多少事情。
他将白放在马车中,脱了外衣给她盖好。他坐在马车前策马扬鞭,按照星辰所指的西南走。他抬着头,突然看见远处有一点薄光,似乎是星辰,又似乎是一点红尘中的烛光。
第二日清晨,白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马车中,身上还盖着一件雨煌的外套长衫。她将帘子挑起,就看见雨煌手攥成拳放在嘴边轻轻的咳嗽,似乎是受了山林间的寒气。
“你的身体很不好。”白将外套递还给他:“既然你能解开绳索,那为何不在昨晚逃了去,你必定知道我抓你来不是什么好事。”
“咳咳。”雨煌点点头,轻咳两声:“反正是一条烂命,你若觉得有点用处,我倒还有些高兴。”
“你高兴了,说不定有人会难过。”白皱皱眉:“不如你走……”
雨煌轻笑一声打断她的话:“不必了,我死或者活着,现下也只有你会过问了。”
白不说话,坐在了他身边。她又将酒坛拽到怀里,看了看雨煌,又递给了他。
“怎么?”雨煌问。
“好酒怎能独享,就当是丐帮弟子的规矩。”白支支吾吾,硬塞了过去。
“原来如此。”雨煌接过酒饮下:“果然清香甘冽,是上好的佳酿。不过你年纪小,等长大了再喝也不迟。”
“等不及了。”白将酒坛子抢回来对他笑:“现下的事情,要现下做才好,过一天、一个时辰、一炷香都等不及了。”
又几日过去,白依旧话很少,她对雨煌也依旧很好,日日将干粮和清水送来,末了还会分他半坛酒喝。
雨煌应了白的话,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等空杯叹余欢。这日等他再次睁开眼,便已经是南疆深处,泥沼满城的地方。
“这里是黑龙沼。”白终于将马车的围帘挑开,在一座恢弘的殿宇前停下来:“那是天一教的老巢,烛龙殿。”
她走上前去,对着紧闭的烛龙殿门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