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黑龙沼。”白终于将马车的围帘挑开,在一座恢弘的殿宇前停下来:“那是天一教的老巢,烛龙殿。”
她走上前去,对着紧闭的烛龙殿门大喊:“乌蒙贵,你要的离经弟子我给你带来了,快点将我的梨花还给我!你也知道我身上流着一半毒尸之血,若是你说话不算话,我就算烧不了你烛龙殿,也能将你大门给拆个干净!”
雨煌记得,那烛龙殿深不可测的大门敞开之时,里面漫出一股令人压抑的气味。他刚下马车,很快便有绿色皮肤身漫腐臭的巨人将他带走,与他擦肩而过的,则是一个已经头发雪白,一身黑衣却双目无神的人。
身后的门关上时,他听见有人的声音飘过来。
“你……你是谁?”
“梨花,我是阿白呀。”
“阿白?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呀,我要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薄光(完)
世上的事情总是公平,有人开了一扇门,有人便掩上一扇门,有人得到了想要的,便有人要失去什么。雨煌踏进烛龙殿的那一刻便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抑,四周腐败的气味不停的钻进他的身体里。他曾对南疆五毒教与天一教的恩怨有所耳闻,但没想到这件事就这样简单的发生在自己面前。
他一路走到龙门之后,在一个高台上隐约见到了一个人影。一旁的侍卫大声呵斥叫他跪下,没想到他一撩长袍就这么轻轻松松面带笑意的跪了下去。
乌蒙贵从人群后头走过来,看着他的眼神极其傲慢:“你就是万花谷的弟子,没想到这么没骨气。”
“骨气又不能当饭吃。”雨煌轻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人已经在这里,你要杀就杀要打就打,等我死了之后,只劳烦你将我骨灰撒的干净一些,连全尸都不用留下。”
“哦?”乌蒙贵觉得有趣:“你不吵不闹,以后也不会逃跑?我可不希望再出一个阿白,整天嚷着要将你放回家。”
“你不必多虑。”雨煌摇头:“没人有兴趣来找我。所有人都恨不得我早一日去死,包括我自己。”
“那你大可放心。”乌蒙贵朗声笑道:“我不会让你死,你可是我最珍贵的试验品。”
雨煌被乌蒙贵的人带向了一个幽暗的洞穴中,洞穴极大,有无数溶洞连在一起,大大小小,仿佛蜂房。他没有多话也没有挣扎,让人将他带进一个溶洞中巨大的铜鼎内,脱去衣衫。几个装满了蝎子蜈蚣、蜘蛛爬虫的大缸被侍从抬起,他们将那些巫蛊虫孑全都倾倒在他的身上。他闭上了眼,感觉到那些东西在他的身上爬,往他的皮肤里钻,让他背心发凉,毛骨悚然。
即刻便又有滚烫的水倾倒在他身上,那些液体带着奇怪的令人不自在的腐朽味道,那些虫孑沉在水中,不但没有挣扎死去,反而更加欢愉了一些。他感觉那些东西在顺着脊椎啃咬他所有的神经血脉,他想挣扎,但身体宛如抽丝剥茧一般一点点失去了力气。
他勉强的抬起头,那些毒物将他淹没,有蝎子顺着他的嘴爬进去,他想伸出手够到那个药鼎的边缘,却看见一个巨大的铜盖,将所有的光亮完全封死。
最后的意识,他想,若他是那花离,那这世上,有没有他的阿白会来救他。
他只知道他一身病痛和骂名,却全然料想不到,他的阿白居然不是一个,而是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
烛尘与秦潋一路无话,木芙蓉则在一旁对年少的秦潋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不时惹的他脸涨得通红。将马骑在最前边的唐末则扛着机关弩叼着野草,看着机关小猪在前边看路。等到了烛龙殿门口,烛尘与秦潋想要从长计议,唐末却已经下了马,走过去将重弩拍在烛龙殿几个守卫面前。
“我只留一个活口,你们回去告诉那个缩头乌龟,说老子唐末带人来烧山了。”
他大咧咧说完,机关暗藏杀机轰的一声炸开,几个走过来的守卫直接躺在地上毫无动静。
他勾着嘴角笑,身后的人也跟着笑。唯一剩下的守卫站在他们面前发抖。
唐末敲了敲烛尘和秦潋的肩膀,两人总算是并肩站在一起,也同样潇洒的放下一句话。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放了段雨煌,我留他全尸。”
此时已是深秋,草木枯黄,万物沉寂。
傍晚日落时分,乌蒙贵坐在祭龙泽的王座上,身旁守卫的尸将傀儡无数。中土五大门派掌门已被困住,各门派心法弟子的毒尸也在制作当中,虽不断有豪杰涌入,但都丢盔卸甲,有来无回。
前有陆寻大将军挡路,后有星宿老仙坐镇,就算杀到了龙门门口,大多都只剩下了喘息求饶的力气。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西域来的葡萄酒,就听见有人匆匆忙忙的跑进来禀告,说又有一帮狂徒杀到了烛龙殿,为首的是一个嚣张跋扈的唐门,带着两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纯阳万花弟子,在门口叫嚷着要放一个叫段雨煌的人。
“段雨煌?”玛索跟了一句:“不是半个月前捉来的那个万花谷离经弟子么?”
乌蒙贵阖着眼睛点头:“我倒是记得他说无人会来营救,不过也罢,无非是一些小人物,让那些尸将去去就罢。”
前来禀告的人听了连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那些人极厉害,就见到太极图一闪墨色一转,一路上的尸将便连灰都没剩下了。”
这灰都没剩下,倒不是烛尘或是秦潋的错。唐末一路上埋了一地的机关,所到之处都是巨大的轰炸声燃着火焰升起来。木芙蓉笑着说这便是唐末,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只是没想到烛尘也跟着学坏,前面人连影子都没出来,一把破苍穹便插了过去,直接一个两仪化形便死了一个冤鬼。
“我说你们是来救人的,还是来砸场子的。”木芙蓉有些无奈:“你们可知道雨煌在哪儿了,就这样急匆匆的往前赶。”
唐末倒是觉得将烛龙殿踏平了便好寻觅一些,秦潋却想到若是雨煌被藏在隐秘之处,若抓不到活口岂不是根本找不到他在何处?
唐末想了想觉得秦潋说的有理,给那对蝙蝠老鼠兄弟留了一口气,揪着领子质问雨煌在哪儿。
蝠王被吓得不轻,声音都在打颤:“我不记得具体的名姓,反正抓来的武林弟子教主都拿去炼了毒尸,分别放在烛龙殿各个大殿后的溶洞内,具体放在哪一个,我也不甚清楚……”
“炼毒尸?”烛尘听见了这个顶要紧的字眼,心里咯噔一声:“那雨煌现下还活着么?”
“活倒是活着……”蝠王想了想,字斟句酌:“只是活的怎么样……或是不是死了大半,这个谁也不知道了。”
烛尘心下觉得大事不妙,秦潋唐末也皱起了眉,他们一路向里冲,看见圣童索迪尔在路中央,唐末一声令下,居然也给推了个干干净净。被救出来的七秀坊坊主叶芷青有些诧异的看着这一帮人,前来抗敌救人,他们居然连正眼也没瞧她一下。
木芙蓉没像烛尘秦潋那样疯了似的到处寻找,轻声唤了声坊主,又盈盈拜了下去:“那纯阳弟子烛尘在找的是他至亲兄弟,万花弟子秦潋在找的是他同脉师兄,都是命中极其重要的人物,若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坊主多担待。”
叶芷青笑着说了声无妨,但末了又问了一句:“这救的,仅仅是兄弟么?”
一伙人将圣蝎祭坛掀了个底朝天,总算是发现了在树丛间有一个巨大的溶洞,烛尘急匆匆的冲进去,发现一个个小溶洞内放着无数药鼎,得一个个撬开方知里面是何物。烛尘正犹豫着,秦潋一个玉石俱焚将药鼎炸开,里面带着腐朽味道深褐色药水淌了满地,巨大的蜘蛛蜈蚣蝎子毒虫到处乱爬,看的两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最恐怖的是,在那毒水中居然还浸泡了一个人,他的肤色已经变成了深绿,白色的头发如疯草一般乱长,一只手臂还是普通人纤细瘦弱的模样,另一只手臂肿胀的比人的腰身还要粗。
非人非鬼,仿佛梦魇。
烛尘和秦潋都被吓的立在那里,那人抬起手臂挣扎了一会儿,很快便断了气。他们总觉得有蚂蚁在头皮和脊背上爬,他们不知道雨煌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个样子,万一……万一他也被练成了毒尸……
他们将那些炼尸罐一个个打开,大多已经是失了神智的百姓,有的一出来狂性大发,也都被唐末用机关清理了干净。他们走出溶洞时将那里炸蹋,碎石落了满地,但还是掩盖不了心中的担忧和惊惧。
烛尘凝着眉,手指不断的在剑上来回轻抚。叶芷青正在一旁打坐修养,看见他神色焦虑,出声安抚了几句:“小兄弟莫慌,圣蝎祭坛后的尸人少说也炼制了几年,你要找的师兄弟多半只待了一月,必定不会变成那个样子。况且乌蒙贵对付武艺高强的门派弟子,也舍不得用那么粗鄙的办法,你现下要救,也是来得及的。”
叶芷青的声音极温存柔和,她话语说完,众人心定了一半。唐末与秦潋带着众人向烛龙殿深处走去,惟独烛尘手里握着剑并不安心,他似乎听见了一个极其微弱但又如此真实的声音,在他的耳畔一遍遍的喊……哥哥,哥哥。
哥哥,快来救我。
雨煌的心里究竟还有谁,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身体在一个摸不到边境的地方沉浮,感觉每根神经都在无休止的被什么东西吞噬攀爬。有的时候醒着是黑暗,有的时候睡着也是梦见了黑暗的梦境。他不想清醒在这样一个牢笼里,于是便期盼能够睡过去做一场梦,梦里面是个巴陵县郊外的小院,有满院子盛开的桃花和冬雪消融后流淌的春水,也有一匹矮矮的小马。在另一头,则是一个眉目如画,温存尔雅的人笑着看他。
“雨煌。”那人喊他。眼睛里全是柔和的宠溺。
他想要走过去,伸出手想要喊他,却发现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滔滔洪水,它将所有的美好幻境冲开,让他入地狱,入魔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世人要他入魔,他亦入魔,偏偏一心想握那神仙;他要世人放他,无人放他,渐渐一世想弃了魂魄。
他常常在半梦半醒中间睁开眼睛,他似乎能看见蜘蛛在他的眼睛上爬。他的每一寸筋骨都疼的让他失去力气,在恍惚间他听到了许多声音,有咒他的骂他的恨他的,却只有一个声音十分真切。
“雨煌——”
焦急的,撕心裂肺的,像是在喊,在寻找。
他从那些呼喊声中醒过来,抬头似乎发现了一丝光亮。他伸出手,与他苍白手指握住的是一模一样的另一双手。他抬头,看见了那个与他一样轮廓的面庞。
“雨煌。”烛尘轻声喊。
雨煌看着他,倒在他怀里时脱力的喊了一声:“哥哥。”
雨煌在能够看见的最后一个瞬间,看见了想要见到的容颜。
没有人知道烛尘为何会从圣蝎祭坛一路奔跑到风蜈殿,然后在无数炼尸罐中惟独打开了那一个。秦潋和唐末推开门,就见烛尘怀中抱着一个人,他的身体上爬着斑驳的青紫,苍白瘦弱的像是一张白纸,满头青丝已成雪。
烛尘将他放在地上,用自己的长衫把他盖好。他看见雨煌还醒着,勉勉强强的睁开了双眼,喊他哥哥。
“你好好休息,哥哥为你清开这些路,我们便回家。”烛尘在他的额头落上了一个吻,劝他安稳睡好,便将剑出鞘,看着前方的敌人。
烛尘的眼里只有那横刀立马的陆寻,却没看到雨煌的双瞳已经毫无生气。
唐末将机关重弩砸在风蜈殿中央,嘴里叼着根野草,用千机匣对陆寻的脸指指点点:“我要他的马,其他的你们分。”
木芙蓉在一边掩着嘴笑:“他的东西都那般粗鄙,我可没什么兴趣,不过既然有人上门白送,我就勉强接着那身铠甲好了。”
陆寻从来没见过如此张扬不守章法的挑战者,他刚举起枪,就看见有人把短剑插在地面,随后是暴雨梨花针迎面而来。他唯一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如此暴徒,可惜以后就再没机会和这样的人一较高下了。
唐末把那匹正撒野的马一顿安抚,一片扫荡下来,大家身上的伤都不重。方才陆寻甚难对付,烛尘手臂上被划了一道不浅的伤口,好在有木芙蓉秦潋这些懂医的人在,因此也未出什么大的差池。
雨煌正晕沉着脑袋,身体脱力,闭着眼睛休息,连说话都没有什么力气。烛尘将他抱在怀里,勉强让他坐起来,却又被秦潋拦了下去。
“我来吧,我知晓万花内功又懂医理,你受了伤,还是将他托付给我。”
烛尘看了一旁的秦潋一眼,他想了想点头,从雨煌身侧退了下去,却发现袖子被雨煌死死的攥在手里。
“别走……”雨煌轻声喊,也不知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烛尘有些尴尬的看着秦潋,秦潋苦笑了一声,抚着雨煌的背脊安抚:“他体内有些蛊毒,若时间久了必定殃及性命,你们且先去会会乌蒙贵要来一些解毒之法,我在此处守着他。”
“你一个人?”烛尘皱眉。
秦潋笑道:“你大可放心,我也是万花谷内数得上名头的弟子,此处敌人已死,难道你还担心有什么不妥不成?”
他说完,又低声补了一句:“等此事矣,我将雨煌还你便是。”
烛尘看着秦潋,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道了一声好,便提着剑离开。
秦潋低下头去看雨煌的伤,从自己见他起,他身上筋骨皮肉就没有好的时候。如今他体内又染了巫蛊,听说那唐门大小姐至今未治,也不知道雨煌身体内的毒能拔出去几分。
他正给雨煌把脉,一根根银针插进穴道缓解毒素流转,他不见雨煌喊疼,却听见雨煌喃喃的问哥哥在哪儿。秦潋苦笑劝他说哥哥马上回来,雨煌才安宁一些。
“不过……你……你是秦潋么……?”雨煌声音微弱,秦潋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欣喜,调侃道:“没想到你还能记起有我,不过我这张脸,你这么快就忘了?”
雨煌听他声音也一笑:“只是天有些暗,我看不大清。”
天有些暗……
秦潋手中的针一颤,此地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