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四日,烛尘每夜都坐在雨煌身周帮他上药,早晨起来手腕酸疼,见他睡的舒服自己也觉得开心。第五日的早晨,烛尘想着将雨煌换一身干净的衣裳,手碰到了他腰间,就听见雨煌竟然轻轻的笑出声来。
他还怕是不是自己打扰了雨煌休憩,就瞧见雨煌睁开一只眼睛,笑吟吟的对他开口:“哥,你别碰腰上,痒的紧。”
此时窗外有鸟轻鸣,烛尘抬起头,才发现黄叶旋落,已是入秋了。
雨煌的病渐好,烛尘却也发现了一些异状。他似乎除了筋骨之外眼睛也受损,见不得太明亮的光,偶尔也会没来由的疼一下。雨煌倒是不甚在意,说什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小毛病拖着也不碍事。
但隔日雨煌便看见房间内所有的窗户都被拢上了一层纱窗,日光透进来柔和了许多。烛尘从外面买了些食材回来做饭,雨煌倒是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哥哥竟然还会做这些粗活。
“君子远庖厨。”雨煌用筷子敲了烛尘的头,低头将餐盘一扫而光。
雨煌在之前就爱喝酒,病痛时总用酒镇痛,生生灌出了酒瘾和海量,也不知是喜是忧。夜半风凉时烛尘与雨煌坐在院落的石凳上斟着酒闲谈,说是虽然深居简出,但追捕令应该已经传遍天下人尽皆知,这几年便只得往外躲躲。
雨煌笑嘻嘻的说不如去西域拜访波斯明教或是干脆深入苗疆远离中土,烛尘却对他提起了在外寻药的事情。纯阳宫在江湖甚至朝野都颇有名望,清虚真人邀烛尘雨煌入山,必定就是有十成的把握。雨煌喝着酒并未听他那些絮絮叨叨的由头,就只说好好好,是是是。
第二天雨煌没有意外的宿醉,醒来身旁便放好了醒酒的茶和已经有些凉了的馒头和粥饭。他随意四处走走散心,刚出院落便看见几个红衣女子在四周挨家挨户的敲门,手中捧着些奇怪的东西。他刚想折路离开,那些红衣女子便走了过来,将他团团围住。
雨煌这才发现那些女子大多衣着暴露,但蒙着面纱,低声交谈时说的似乎是异族的话。为首的女子是个一头白发的人,但看上去却很年轻,肩上有如同铁盔般的装饰,将她整个人压的有些诡异沉默。雨煌并不喜欢这几个人,转身想走,却被那几个女子围的更紧了些。
为首的女子对他笑的倒是温和,长相也颇为柔美,但开口便是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公子可知道红衣教?”
雨煌摇摇头,并不想搭理。
女子似乎对他的反应无动于衷,兀自说着一些奇怪的话,什么红衣教圣主阿萨辛光辉照耀,什么只有皈依教义才能够获得极乐永生。
雨煌从小就不喜欢这些装神弄鬼的人物,甚至幼年时见一些大人烧香拜佛也兴趣了了。他的脑袋被那女子吵的发疼,但又碍于对方是女子,只能没多大好气的硬声解释自己有事要做。
正当雨煌与那为首的女子争执,一旁的随从突然开了口:“咦,前几日不是见了他么,四处寻医问药,说是要给弟弟治伤。”
话音未落便又有人回应:“是呀是呀,只是怎么才几日不见,就消瘦成这个样子了。”
雨煌用手指揉了揉发胀的额头,随便扯了个慌:“其实是我们兄弟二人生了一场怪病,若不及时医治,我弟弟也会消瘦成我这样子,不日便会死去,我现下要去看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大夫,若是晚了一刻他便会闭门不见,几位姑娘念在我病重的份上,还请另寻他人传教吧。”
说完雨煌还颇为认真的补了一句:“哦,对了,此病能够通过气息传染,姑娘们还请多加小心。”
他说完,那些蒙面的女子果然都纷纷向后散去,但为首的女子反而两眼放光般的看着他。
雨煌浑身被看的发毛,就听见女子说了一句让他有些诧异的话。
“同样是孪生兄弟,你可知巴陵县段氏吗?”
自己?雨煌对她这个问句倒是有些兴趣,不由挑起了眉毛点头:“知道,就是段烛尘段雨煌两位吧?”
“正是。”那女子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问了一句:“你可知道段家意图谋反满门抄斩,而段家的弟弟却逃脱了的事情?”
雨煌微微一愣,心中有些发紧,还是故作好奇的探过身去:“请讲。”
“那段氏兄弟武艺高强,弟弟的穹崖笔法出神入化,竟然脱逃了出来,当时他说中了毒掌,连万花谷的医生都说生死无医,还是我圣教主阿萨辛大人大发慈悲,赐了圣药,才救了他一条性命,如今追捕令下来了这么久,他还是踪影全无,也是托了这圣药的福气。”
这女子词意恳切说的煞有介事,半真半假之中,雨煌都佩服这故事形似真实。他也跟着女子点了点头,特地凑上去了一些问:“那段家的哥哥段烛尘呢?”
“说到这段烛尘……”女子将声音再压低了一些,四处张望了一翻,才小心翼翼的跟他说道:“红衣教教徒遍布中土大地,才能知道这个秘密,你千万别说出来——那段烛尘说是已被处斩,但其实早已被他弟弟段雨煌给杀了!”
女子话音尾处故意说的极其阴森可怖,连雨煌也被吓了一跳,僵了半响,才大声笑了出来:“怎么可能,那段氏兄弟情深意笃,这我也是知道的。”
“那只是旁人以为。”女子拉长了音调,嘲讽似的说:“其实段家长子段烛尘向朝廷出卖了家中通敌叛国的秘密,用全家性命换取自己一人太平,否则那追捕令上,为何没有烛尘的名字?”
女子没有注意到雨煌表情细微的变化以及不经意中皱起的眉头,兀自说了下去:“那弟弟段雨煌对哥哥这番背叛是悲痛欲绝,知道真相之后,将段烛尘杀死在巴陵城外,连全尸都没有留下。”
女子说的诚恳,期望面前似乎病弱的年轻男子皈依红衣教,但雨煌的眉头却越蹙越深,脸上渐渐显露出一股很辣的唳气。
“滚。”他淡淡开口,袖口一翻,手中真气带出,虽然现下还在修养伤未痊愈,但也足以将女子击出几尺远。
虽然明知那女子说的都些唬他的话,但听着这样的桥段却让自己浑身不舒服。他将那些东西忘却散步到天都镇城门口,远远便看见上面悬着一万两的赏银,名字果然是段雨煌,还画着一副相似的画像。
但画像仅此一副,真的找不到段烛尘的名字。
雨煌顷刻间就被这些事情弄得有些心烦意乱,急匆匆回家,发现哥哥烛尘已经到家,在厨房做着午饭。
“你回来了?在外面还累么?”烛尘没有抬头,一边操持着家务一边问。
雨煌坐在餐厅的桌子旁回答:“不累。”
烛尘又问:“可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雨煌想了想摇头:“也没有。”
“待会儿赶紧吃东西,过几日等你休养好了,咱们就上华山纯阳宫,好在离长安天都镇也近,无需多少工夫。”
一回家就听见烛尘又絮絮叨叨的嘱咐了些不轻不重的事情,雨煌就坐在一墙之隔的餐桌上听,不时的应着。他面前已有做好的鸡蛋羹,这菜是他顶爱吃的东西,烛尘一直都惦记着,为了做的好一些,堂堂段家大公子去了长安城里找厨子学来了几分手艺,就为了让自己吃的舒心些。
说到日常家事,匆匆逃亡带出的银子早就因为治病而花光,烛尘只说他每日出去寻一些活计养家,虽然总是瞒着,但雨煌也猜得出来如今不宜抛头露面,肯定卖的是些苦力。
他这么没日没夜的操持忙碌,无非就是为了照顾雨煌病弱之躯,若是想求的自己一人平安富贵,又何必如此劳碌辛苦,当初把自己扔在府中便是了解。
雨煌摇摇头笑着自己多心和那些女子简直是不择手段,伸了小勺给自己和哥哥各舀了小半碗鸡蛋羹。烛尘此时正从厨房内出来,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一步一步走的小心翼翼,显得有些笨拙了。
雨煌看着他的样子轻笑,想与他说一些家常的话:“其实今天也碰到了些有趣的事情。”
“什么事?”烛尘回应,对于雨煌,他总是有十万分的兴趣。
雨煌回过头看他:“今天遇着几个多事的人,流传了一些你我的谣言。他们说段家家中遭难是因为哥哥你对朝廷通风报信,为的是保自己平安。”
他说完这话随即笑开,本以为会听见烛尘笑骂一声“傻瓜。”却听见了杯盘落地的声音。
那碗被仔细煲好用来养身子的鸡汤,就这么和白色的瓷片一起散碎在地板上。
他有些发愣,抬头便看见烛尘有些慌乱的模样,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声音带着颤音。
“你——都知道了——?”
雨煌有些错愕。
他看着烛尘的面孔觉得这就像是在做梦,或许是前几日的酒醉还未醒,他问这个问题时的确有所斟酌,但他思来想去觉得这只是那个红衣女子乱编的故事。
没想到是……是真的?
他脑子嗡嗡的乱想,便看见烛尘蹲下来有些慌乱的收拾地上残乱的碎片,他也走过去帮忙,轻声道我不过是胡问你别当真。
但在他的手指碰触到烛尘指尖的那一刹,他发觉烛尘的身子很明显的颤了一下。
“抱歉。”
烛尘一贯不善解释,若真是他做的,每次都只说这两个字。
小时候将师父的书架弄翻那次也是,不小心将爹爹送的砚台打碎那次也是,而这次……居然也是。
雨煌现在才想起来,为何明明已经在天下追捕,可他整日在外劳作却没有人来报案;为何他能够出门在外明目张胆的说自己姓段名烛尘,甚至为何纯阳宫的道长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邀他入山……
因为他并不是罪犯,不同于自己……一身病痛,戴罪之身。
原来今年春季桃花盛时他出门并不是看望父亲,而是去偷偷向官府求情,说若他能举出些证据,能否饶一条性命。
雨煌站起来看着他,任凭他的手指被一些尖锐的瓷片划破,只是声音发着哑,好半天才开口问他一句话:“那你为何还要救我?”
烛尘站了起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终究是不忍心。”
不忍心?
仅仅是不忍心?
雨煌追上去想要再问些什么,就听见有人敲门喊。
“我们是神策府的人,段公子,请问罪人雨煌可是在你这儿么?”
这一声问的很客气,但让雨煌却觉得心烦意乱略显惶恐。他定下了心神,转头看着窗外,窗外夕阳西陲,暮色四分。
“是你叫来的?”雨煌问,但他没等烛尘回答。雨煌笑了笑打开门风轻云淡的开口:“反正同宗兄弟相互操戈的事情不少,为了你前程似锦,我用一条命换也值得。”
“弟弟。”烛尘在他身后带着颤音轻声唤。
雨煌回头,斜长的眉目轻笑:“我平生错事,怕就是有你这么个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沉秋(1)
沉秋
夜色凉了。窗外的蝉虫鸣叫声渐渐少去,已经是秋日里,是枫叶满地,枯枝落寞的时候了。
雨煌一直不太记得他是如何出的家门,如何与那些人走开,如何到了如今这样一个境地。他甚至有些许恍惚,他觉得他每次毕业再睁开眼都应该看见哥哥给他做的鸡蛋羹和那碗汤,然后慵慵懒懒坐在盛开的桃花树下喝酒,听哥哥说絮絮叨叨说一些不痛不痒的闲话。
哥哥……
对,印象中,还是该这么唤那个人的。这个称呼已经成了一种最为骨髓牵绊的默契,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掉的。每当自己要去想清楚他为什么会在自己身边辛苦照料却又将自己出卖……就觉得脑袋浑噩一片,胸口压得生疼。
身体本就不好,雨煌已经不太想再去动这些脑筋。他从囚车的草垫上做了起来,从牢笼栏杆透过的日光刺得他眼睛发疼,抬起手去挡,却感觉到一阵极其尖锐的刺痛,让他轻轻喊了一声。
大唐律令向来是秋后问斩,因此得先送往洛阳城外的大唐监狱关押再行法度。只是他虽然身受重伤尚在修养,但毕竟是江湖中有些名气的高手,因此手腕和脚踝上的锁链都制了倒刺,稍微一动就会划破皮肤往外渗血,这算是对他所作所为的特殊照顾。
他面前的餐盘里仅仅放着两个将将能放在手心里的馒头,这算是一天的干粮,免得吃饱了把身体养好了,又干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
雨煌出门的时候,什么也没说没问,脱下了长衣戴上了镣铐,只是说要把那穹崖笔带在身边。若是这东西也不在了,不知道天底下自己还能相信谁,倚仗谁才好。
他在牢笼中闭着眼等,心中温习许就不用的功法,想着大不了以死相搏,也不知烛尘与他们说了什么好话,让那些官差答应了他的请求,只是将那只笔封在一个极其坚固的笼子里,与他一般失了自由。
也好,雨煌心想,至少能够瞧见,想要看的时候能看见,不会被人拿了去,叛了自己。
他在囚车里躺了两天,不同于其他的罪恶之徒,他安静的让人觉得有些诧异。有些年纪轻的官差就会好奇的凑过来,在他的面前问东问西。
“我说,你真的是那个名满天下的穹崖笔段雨煌?”
“怎么?”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来,声音因疲惫而极低,算是勉强回应。
那个官差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一边走一边问:“既然你武艺如此高,那你怎么不逃了出去?我想按你的本事,我们是拦不住你的。”
雨煌抬起头,这才发现身旁押解的人都是些普通官兵,腰中挎着最普通的铁制长刀,从步伐来看就没什么武艺,人数也不过七八个而已。对自己稍有威胁的,便是这手腕上的铁链,解开它肯定需要一些劳神的功夫。
但是……自己并没有逃的意愿。
雨煌看着那个眼神澄澈的官差,勾起唇角有些自嘲的笑了一句:“我倒是能逃,但我逃哪儿去?”
都说物是人非,但没想到一切居然转变了这么快,顷刻间大厦倒塌家破人亡,连最后以为可以倚靠的孪生兄弟也不过是个奸诈小人。
奸诈小人……
脑子里盘旋过这个词的时候,自己还下意识的为他辩驳。
那个年轻的官差还是眨着眼睛看他,低声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