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诈小人……
脑子里盘旋过这个词的时候,自己还下意识的为他辩驳。
那个年轻的官差还是眨着眼睛看他,低声强调:“可你这一进监狱,少说也是秋后问斩,不判个车裂凌迟就不错啦!”
雨煌听他这么说反而笑了出来,问道:“你这可是在劝我逃狱?”
“那倒不是。”小官差有些不好意思的摇头,但伸手对他指了不远处另一辆囚车道:“你看,那个家伙只要我们少看一眼,恐怕就不知到了哪儿去了呢。”
雨煌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他有些失笑,没料到囚车还有这般的分别。
与自己这边几个年幼的官差不同,那边的看守全都是身高九尺的彪形大汉,从步履来看,武功都不算差。那囚车用的是精铁,上面用手臂粗的铁链紧紧的缠绕了几圈,将其死死锁住,再上了一个巨大的锁。
坐在里面的人佝偻着背背对着雨煌,他的衣衫极其凌乱满是污泥,散着一头卷曲的头发。他的手腕和脚踝似乎都与雨煌一般上了锁,镣铐里应当也带了倒刺,但他总做些小动作,手腕和脚踝上全是流下来的鲜血。
雨煌侧过头问了一句:“他是谁?”
那小官差有些神秘兮兮的回应:“你可听说过陈和尚?”
雨煌了然的点了点头,有些诧异。
陈和尚原本出身少林,法名“澄睿”,乃是少林寺舍利院首座玄行大师的弟子。他对研究佛理偏有所好,怎奈资质不高,往往曲解其意。在自家寺中陈和尚依仗资历较老,讲经时他人往往阿谀奉承,一时间名声大震,自封“大光明僧”,一日陈和尚在外开坛布经,四周人群纷纷闻名前来,但一听其讲解的佛理里外不通,便先是错愕,后是嘲讽。陈和尚风光而来败兴而去,高僧之梦破碎,从此便在外四处散播佛理,若有人面露嫌恶之意便折断手脚折磨,从此也落得下一个“从不杀人”的恶名。
在江湖上甚至有人传言“宁做老王剑下鬼,不做高僧眼前人”
雨煌一直听说过他的轶事,想来也是一个入魔般的恶人。只是没想到,今日居然与他同样坐在囚车里。
光是想着,就看见陈和尚转过头来。他的面孔上布满污泥,身材宽厚庞硕,但眼神中似乎带着鹰爪,尖锐的让人心上一惊。雨煌吓了一跳,他似乎感觉到陈和尚在对他微微的露出笑意,笑的越来越诡异,让人毛骨悚然。
雨煌低下头想要转过身去,就听见一个沙哑带笑的声音冲入他的耳朵。
“小兄弟。”
他兀的抬起头,有些讶异,但陈和尚分明只是笑,连唇角也没挪动一分,身旁的官差更是毫不知情,在一旁依着牢笼与身旁人闲聊。
雨煌感觉到背脊有些发麻。
传音入密。
这是极高的武功,除去运功特殊之外,所需要的内力也是极深。这么一个人……怎么会被官兵捉住?
他还未来得及深想,就听见那人又开口:“小兄弟,我见你身体不大好,我待会儿要逃出去,我看你眼顺的很,不如捎你一个?”
他愣了愣,下意识的摇摇头。
“怎么?你年纪轻轻,就这么甘愿人头落地?”
雨煌皱起了眉头,不知该如何解释。陈和尚倒是了然,又说道:“无妨,你现下在空中写几个字,那些官差都是废物,看不出些什么。”
雨煌想了想,低头看了自己手腕一眼,在空中虚化了几个字,那些尖锐的倒刺便刺破皮肤留下血来。他垂下了手有些难受的眯起了眼睛,随即就听见了陈和尚的大笑。
“我看你根本就是个少爷,怎么,连这点伤都在意?既然如此,你怎的还能忍那断头之苦?”
雨煌苦笑了一下,伸手仔仔细细的写了一行字:“我本就杀了人,家破人亡,往何处逃?”
他的手腕被刺破,血液顺着手臂流下来,传来让他反胃的腥味。他抬起头,却发现陈和尚眯起了眼睛,耳畔随即传来他的声音。
“难道这天底下的错都该你一个人来受?难道你真是嗜血如命?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我血狮子倒是瞧不起你这样妄自菲薄的小子。”
他的声音爽朗,看着雨煌又低低的笑出声,没等雨煌回应,便又说道:“我一个人无法逃出这牢笼,得靠你帮我一个小忙,等我成手之后,自然会向你点明一个好去处。”
他伸出手,指着一旁的一个官差:“我这牢笼外的锁链是用万花谷的机甲锁制成,锁链坚厚无比,除了钥匙别无他法,而钥匙,便在这个为首的官差上。他武功颇高,但是若你若使诈,也占了七成赢面,等你拿到他的钥匙便抛给我,我就帮你把手脚的锁链和你那锁着笔的盒子砸碎,如何?”
他说的极其详尽,还对雨煌点点头生怕他不答应。雨煌沉吟了多时,不知如何回答。
雨煌虽说随性而行,但使诈杀去官差帮恶人脱逃,这种事还是做不出来的……
他转过身去不想理那个疯子,就算陈和尚口干舌燥的在他耳边说了无数的道理。到了傍晚,囚车渐渐入了枫华谷,他本以为身旁的陈和尚总算舍得安宁下来,却又听见他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而这次陈和尚只说了一句话。
“你就舍得让自己去死,而那些害你的恨你的人平步青云么?”
这话像是一颗石子,落在一潭死水中,足以掀起千层浪花。
雨煌的眉心微微蹙起,他回头看了一眼陈和尚,陈和尚低头看着手心,仿佛什么也没做。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沉秋(2)
天色渐晚,囚车和官差在驿站靠停,官差们围在桌前吃着东西,两辆囚车停在枫树下,偶尔有旁人过来指指点点说些闲言碎语,陈和尚早已习惯,雨煌却还是觉得颇为尴尬。
他将头转过去,总觉得有些人在戳着自己的脊梁骨说一些肆无忌惮的话,如说他心底狠辣极其凶残,又或者说他奸诈无比背信弃义。
说起来……残忍凶辣奸诈背义的,怎么会是他?
明明是那个人!
官差吃饱了吃好了,从店家要了几个剩下的馒头,朝雨煌这儿送过来。端东西的是那个年纪最小的小官差,他年纪轻资历浅,一些不讨喜的活儿总由他来做,他也不抱怨,总是笑嘻嘻的,也没个正形。
雨煌见他把馒头递进来也没接,微微笑了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官差自觉已经混的很熟,大咧咧回答:“我叫蔺玺,跟蔺相如是本家。”他颇为自豪的加了句注视,低下头就看见雨煌手臂上的血,有些惊讶的叫了一句:“你伤着了?可疼吧,我一直明哥对你有些狠了。”
“明哥?”雨煌倒是温润的笑了,只是问了一句。
蔺玺对驿站抬了抬下巴:“最高的那个就是,他是我们大哥,从小跟师父学的武艺,厉害的紧,就是有时候有些凶了。”
雨煌勾着唇角道:“这手铐脚链中的倒刺扯的我生疼,你可把他唤来让我与他商量几句?”
蔺玺转身刚想走就又听见雨煌补了一句:“对了……”
“什么?”蔺玺问。
“你……”雨煌说的有些犹豫:“我伤口发疼,这里往东走二里路有一个药铺,你可否帮我找些药来敷上。”
“好,我去去就来,你且先忍着。”
蔺玺也不觉得为一个死囚做这些事有什么不妥,跑跑跳跳就离开了,雨煌闭上了眼睛,抬头就看见那个所谓的明哥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有些不耐烦的看着他。
“怎么,不过是个死囚,你还嫌着牢坐的不舒服?”
雨煌微微笑了,朝他倾了些身子,低声道:“当然不敢,只是这手铐着实铐的人生疼,血也止不住的流下去。”他伸起手皱着眉头,暮光昏黄,映在微低的脸上极其好看,他的脸清瘦而苍白,目光轻垂之下,看着总觉得有些莫名来的心疼。
“拜托了。”他低声补了一句,明哥也有些不忍,他挑起了眉毛凑过去看,却就在那一刹——
被雨煌死死的用手掐住了咽喉。
雨煌善用的是笔,靠的便是腕力,即使是如今身体有伤带着手铐,掐断一个毫无防备之人的脖子也是轻而易举。
他的眉眼斜长,眼神一转便透出一股极浅的狠辣,手腕刻意贴着牢笼,让那人的身形挡住别人的视线。他的声音极低,带着嘲笑:“将你腰中的钥匙掏出来,反正我是死囚,不在乎多杀一个人。”
那人看着他,居然也不急,眼睛死死的盯着他,声音卡在喉咙里轻轻的笑出来:“你的手指都在发抖……我若放了你……回去也是死罪。”
雨煌有些慌乱,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又听见陈和尚在他耳边低语:“你杀了他。”
“可……”
雨煌有些犹豫。
“怕什么,反正全天下人已经当你是残徒,你又何必装什么大家公子!”
陈和尚的话带着沙哑,像是蛊惑,一点点穿透他的内心。他的手下发力,还没缓过神来那人就已经断了气,尸体还在他的手上,睁着眼,像是狠狠盯着他要将他的心从胸腔里剜出来。
他有些惶恐,但又有些痛快。
“快!他的钥匙在腰间,你且找找。”
雨煌伸手在他的身上翻找,他的手在发抖。若是说前一次杀人是防卫,那么这次完全就是自己犯下的血案……为了一己私欲,也是迫不得已。
手上的镣铐将他的手腕划出一道道深痕,他也不在乎,哪怕那些尖锐的钢刺几乎刺到他的骨头里去。他在那人的腰上摸到了几串精铁钥匙,伸手抛给了在不远处的陈和尚。他的手放开了那人的颈脖,他觉得自己几乎能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雨煌永远不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的世界再也不是非黑即白恣意潇洒,而是命已流离颠沛,凡事何关对错?
雨煌有些佩服那陈和尚,不愧是“逃狱”的好手,电光火石间便跃了出来,站在那囚车上有些狂妄的大笑。
“你们这些官差也不过如此!你们就算让皇帝老子亲自出马,也休想将我血狮子陈和尚囚在牢笼中动弹不得!”
他的声音极其张扬,仿佛枫叶也随之而颤动。那些官差听了声音带着刀跑出来,看见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抓捕,而是愣住。
雨煌在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害怕,胆怯,以及懦弱。
“小兄弟多谢,这回我来帮你。”陈和尚走到雨煌囚车面前,单凭一双手生生将囚车的锁链撕烂,又运起内力,将雨煌的手铐脚镣都给掰开,连缩着穹崖笔的铁盒也给砸烂。
他站在雨煌的前边,新手扯了一旁的枫叶,指着那些官差笑的仿佛如一只发狂的狮子,雨煌跟在他的后边,只一眨眼,十几个官差便变成了十几具尸体,血染枫林,鸦雀无声。
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疯子。
雨煌看着他背脊有些发寒,没想到他还是转过身缓缓问道:“那个小官差,是你故意支开得吧?”
雨煌眉毛抬起不知如何作答,陈和尚却笑了,摆摆手说无妨:“反正我又不缺一个仇家,你既然不怕留下一个宿命冤家,我又好说什么?”
雨煌听了缄默不语,半晌才问:“你说过若我助你逃出,你会为我指一条出路。”
陈和尚点头:“不假,但我的出路是恶人谷,自在逍遥,你可喜欢?”
雨煌嗤笑了一声:“这便是你说的出路?我看是最坏不过的死路。”
“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陈和尚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中逃出一块半碎的佩玉递给他:“很早以前我救过一个人性命,他便给了我这块碎了的玉佩,说我随时便可找他,我想他如今威名如此,收留你不过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而那里对于你这种公子来说,也是个有名头的好去处。”
“他是谁?”雨煌问。
陈和尚有些自负的笑了:“青岩万花谷的书圣,颜真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沉秋(完)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还有很多BUG,需要慢慢修改,先这么发。最终定稿会在标题上标出来。
= =又是网审,好烦
无论是春夏秋冬,纯阳宫都是沉静在一片大雪里。
段烛尘手里握着那把幽阙剑,一步步沿着盘山阶梯而上,每一步都极慢,每一步都宛如一场修行。
事情一过去一月有余,他的脑子里全是雨煌走前那一句质问“”,心血涌动,在胸口闷闷的发疼。
他如今已是拜入山门的纯阳弟子,名号清虚,坐于睿门下。他有折云决的基地,习紫霞功一路时事半功倍,短短一月便已修到了六重,此时在纯阳宫传开,也是颇有名气。
他在纯阳宫剑未落稳,便听见枫华谷有人越狱而逃的消息。听了两耳,说不上是担忧还是庆幸。又等了几日,说官府并未找到那两位狂徒,便睡得安稳了一些。他平日里喜静不爱与人交谈,消息来源便是那日见到的小丫头苏幕,她性子野也算义气,不爱习武却整日在纯阳宫中上蹿下跳,将大大小小的道士认识了个便,对于八方的大小消息也有几分神通。
苏幕入门更早年龄却小,论资排辈算是烛尘的师姐,可于睿却偏偏让烛尘叫她师妹。苏幕不服,在于睿门前静坐三日示威,却被于睿轻飘飘的一句话打发走。“傻瓜,他是你师兄,你差使起来不更方便些么?”
从此烛尘在太极广场打坐静思,苏幕就蹲在他旁边说一些江湖中零零碎碎的闲事,等天暗了,便缠着烛尘带她去向周边的小贩买上一串糖葫芦吃。
苏幕明明已经十五岁,过了及荆的年纪,却偏偏还当自己是个小孩子。烛尘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丫头,伸手抚了抚她的发梢,却总想起那段极难日子中怀抱中的那个人。
“师兄在想些什么?”苏幕抬头问他,烛尘只是笑而不答。
“你觉得师兄可是坏人?”烛尘问了一个没来由的问题。
苏幕想了想:“我不知道你是好是坏,我只知道你待我好。”
“怎么解?”烛尘问。
“反正你待我好,那你就算在长安城放了一把火,在洛阳里屠光了所有人,那又与我何干?”苏幕答。
她的眼睛里闪着星光,清澈透明又决绝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