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农:这种可能性是社会赋予我们的呢?还是人赋予社会可能性?
郑也夫:这种可能性说到根本,已经不是社会赋予我们的,应该说是天赋。天赋的前提是我们具有可塑造性,人有潜在的可塑造性,乃至有人有信仰、有人没有信仰。我认为所谓人,首先要承认人有动物性,要说人没有动物性,那是胡扯。
智怀:那肯定是有的。
郑也夫:作为人,还具有可能性,但也不会可能到不具有动物性,假装是神,那是胡扯。
十五 郑也夫:呼唤人的尊严(2)
智怀:成了“超人”。您觉得在当下,对我们人类有什么期望或者寄托?
郑也夫:对人类有什么期望?不敢谈。
王少农:刚才您接受了央视的采访,谈到了约束的问题,法律约束那些应该被约束的人,目前的社会需要一种约束。
郑也夫:你们要让我谈期待,人到了不敢期待的时候就不能照着期待谈了。
智怀:那么请您谈,在期待之外是什么状态?
郑也夫:我有什么权利期待?我做了什么?我争取过什么?我博弈过什么?
王少农:关于人,您说到了动物性与可能性,除此以外您可能还有其他的归纳。民族性的缺失,或说丧失,是否就是动物性多了一点?
郑也夫:尊严在很多人心里没有位置。哪怕是地位很高的人,为了升迁,他也不会考虑尊严。
王少农:人的尊严。
郑也夫:没尊严,没底线。
智怀:您的一系列著作都是在呼唤一种尊严。
王少农:良知。
智怀:社会上很需要这个。
郑也夫:我并不期待有什么改变,这么多年我不吐不快。
智怀:您一直这么做下去,我想对我们的民族性是有益的。
王少农:客观讲,是塑造民族性的一个工作。
郑也夫:有的事很难说,靠着这样的民族性我们活了五千年。这不是能忍耐的伟大功效吗?有时我们看到,不要尊严的人比要尊严的人还合适,这叫人怎么说呀。不要尊严的社会有不要尊严的活法,玩法,游戏规则。我们不是一个人不要尊严,而是大批人不要尊严,导致出现不要尊严的玩法,这就让要尊严的人很难办。
王少农:您觉得要塑造中国人的尊严,我们的传统文化可以提供哪些营养?如果我们的传统文化不足以提供营养、动力,有没有其他途径?难道让我们丧失民族性的正是我们的民族文化吗?我感觉这是说不通的。
郑也夫:从很早起,上古的特征消失了,再往后走,就是巨大的忍让性占据主流。上古是很要尊严的,再后满族一彪人马把汉人打得落花流水,不可思议,怎么就这么轻易就把汉人给拾掇了?随便把江山让出去。当时的知识分子与做官的大多是软骨头,极好拾掇,无论胡萝卜还是大棒,哪样都好使。
智怀:那您认为什么是民族性?
郑也夫:民族太大了,盲人摸象,闹不清。
王少农:其实刚才郑老师谈到的人的尊严就是民族性。
郑也夫:我们没有汉唐的民族性。
王少农:您比较倾向,或者说亲近,或者说喜欢,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哪一部份?比较符合您个性?
郑也夫:其实先秦的东西看哪家都不像现在这样,儒家、法家都挺生猛。
王少农:您说到法家,刚才您对央视的朋友也谈到了法治。法家对我们国家的塑造是有作用的。
郑也夫:我不谈做人,不谈功利,就谈审美,先秦各家都有一种精神。
王少农:走在北京街道上,大家都很忙碌,也有目标,但似乎就缺那么点东西。
郑也夫:都是忙于蝇头小利,见小利忘命。
智怀:这正反映出我们信仰建设的紧迫和重要。
郑也夫:你可以这么说。但我还是说,信仰高不可攀。
智怀:确实“高不可攀”,正因为他高不可攀,所以我们才向往。
王少农:我们离真正的信仰还有一段距离,而我们又不能不去追求,不去喜欢,不要信仰。从本性上讲,信仰对我们做人是有好处的。这就是您刚才说的人的尊严。
郑也夫:你这是一厢情愿。
王少农:但是我们能做的工作只能这样,总比不去做好。
郑也夫:如果一个人看不起你,就不必跟他说。没缘份就不要说了。没有意义。
智怀:无缘。
王少农:但我们的工作并非只针对自己人,而是面向天下人传播信仰。
郑也夫:现在嚷嚷这个,你觉得能影响社会吗?
王少农:凡事当顺势而为。我感觉您是一位科学工作者,理性,务实。但不等于说您没有精神上的追求,刚好相反,您不愿意接触的那部分可能是您最隐秘的那部分,最宝贵的那部分。您的著作其实传达的还不是知识,而是传达了一种精神劲。
郑也夫:你说的有道理。就拿先秦人来说吧,有气魄,不萎缩。对学生我也谈做人,就拿你刚才说的,“精神劲”。不能惟利是图。
王少农:能不能简单介绍您最近要出的书?
郑也夫:有一本叫《神似祖先》。
王少农:相似的似?
郑也夫:相似的似。
王少农:什么意思?
郑也夫:就是说精神要像祖先。
王少农:哦,真好!“神似祖先”这个词是您提出来的,有一位王静心先生也提倡过“神传文化”。您说的“神似祖先”有中性意味,但也传递了肯定祖先的信息,否则就没必要去“似”了。
郑也夫:我是指身体与行为,不是说文化。
王少农:行为就是文化。
郑也夫:行为不一定是文化,动物也有行为。
王少农:目前中国人种是否还有你说的动物性?
郑也夫:有。人要想告别这种动物性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说要神似祖先。
王少农:恢复动物本性,野性。
郑也夫:我们的祖先被迫过半饥半饱的生活,今天我们要有意地过半饥半饱的生活,这样最健康,有益身心。
智怀:您这是以动物的生存生活方式教化人。
王少农:非常好,非常好。今天就到这里吧,谢谢郑老师。
智怀:谢谢郑老师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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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黄慧珍:通过信仰建立心灵的秩序(1)
题记:2009年11月12日晚,智怀、王少农在北京采访了中国社科院的黄慧珍老师。这是一个积雪的傍晚,我们约了黄老师在餐厅一边就餐,一边交谈,在温馨的氛围里得以尽情交流。我们感觉黄老师是同道中人,无论在知识上,还是在信仰上,都是我们的老师。对黄老师的支持,我们表示深深感谢。
黄慧珍:很多讲信仰的书读了我都不解渴。
王少农:我们不是先知,我们一直在寻找定位。
智怀:我们没有可参照的。
黄慧珍:其实只要写出内心想法就很好。包括你(指王少农)写的《心灵的盛宴》,我看了这本书的大概介绍。只要写出自己想写的就可以了,按自己的想法走挺好。我也不能提供什么帮助。
王少农:您的认同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
黄慧珍:你写的《心灵的盛宴》,写了中国人的精神生活,这太重要了,我要写的是中国人的灵性生活。我把生活概括为灵性,深度挖掘,不是现象。我们有一样的想法,但是切入点不一样,这跟我们各自的经历与知识基础有关系。
王少农:您说“灵性生活”,这挺好的。任何提法都有陷阱,但我们不能不提。
黄慧珍:每个人心里头都有自己的感官、感觉方面的信仰,你所说的信仰指的是社会稳定、核心的东西,比如共同构建和谐社会。但我不同意你仅仅弘扬儒家文化。西方向全球输出的是“自由”,基督教提倡的是“上帝”,都是很大的东西,不会具体化。我们要输出中国文化,仅仅去建孔子学院是不够的。要提供中国的价值观,抽象的,具有普世意义的价值观。我不赞成你用儒家的概念,太狭窄了,容易引起反抗情绪。过于中国痕迹了,不和谐。有人说和谐提得挺“空”的,其实深入挖掘,这个“和谐”有可能是中国可以向外输出的、与“自由”对等的东西。
王少农:理论要“空”才能装东西,老子说:“当其无有,车之用也。”“自由”与“和谐”组成“自由和谐”,预示了东西方的拥抱。我完全赞同黄老师的观点。
黄慧珍:你(西方)向我(中国)输出价值,我也向你输出价值,而这个理论可能恰恰就是和谐。真理往往是通过简单法则发现的。
王少农:和谐是自然法则,已经升华为真理,并成为人类价值。
黄慧珍:和谐世界观不仅对中国,对西方同样有益。它也是“空”的价值体系,不同国家强调不一样,但他都会选择和谐与稳定。所以我倒觉得和谐更具有说服力,比儒家的观念更好。
(两天后,王少农与智怀继续就此问题进行讨论,王少农说:和谐是儒家文明的精华,但“和谐”一词不是中国词汇,是外来词汇。按照传播规律与人接受信息的规律,任何外来词汇都不可能真正进入中国人内心,统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只有本国词汇才有号召力。是母语的力量。从历史看,与和谐是同义词的仁爱已经被中国人接受了几千年,仁爱是和谐理论的有力支撑。现在说的“和谐”就是孔子说的“和”,但“和”是中国词,“和谐”不是中国词,意思一样,区别很大。中国词“仁爱”流行中国,并且流行《圣经》;与仁义是同义词而又终将结合在一起的“和谐”、“仁爱和谐”将流行世界。)
王少农:您说的对。具体化了就不是道了,道是不执一的。
黄慧珍:对。越抽象越丰富。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六 黄慧珍:通过信仰建立心灵的秩序(2)
王少农:让人自己去填。
黄慧珍:比如自由,有英美的自由,有法国的自由,有别的自由,才具有普世价值。
王少农:我试图找到一种共同价值。它是超乎固有文化与偏见的,它不是以事功为指导,建立什么具体的东西,而是直指人心,在本性上做一些恢复工作。
黄慧珍:与其说“重建中国人的信仰”,还不如说“重建中国人的心灵秩序”。
王少农:心灵秩序。心灵有秩序。
黄慧珍:外在有秩序,内在也要有秩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但他没有一个秩序。我倒是挺赞赏给人内心秩序的这样一个东西。
王少农:您这个提法很新,没听说过。
智怀:这个秩序是否在信仰之上呢?
黄慧珍:更具体。因为信仰太抽象了。
王少农:刚才您让我们不要具体,现在您又说要具体。
黄慧珍:就是说输出要抽象,从大处指导,但是呢,又要具体。
智怀:在落实。
黄慧珍:对,信仰要落实。和谐本身也有秩序,和谐本身就是秩序。
王少农:有序的和谐。
黄慧珍:本身没有秩序是不可能和谐的。所以我们要重建内心的和谐。
智怀:我们的信仰坚定了,内心也就相应地和谐了。
黄慧珍:嗯。不能太理想主义,太幻想。要提内心的秩序、内心的和谐更具有可操作性。
智怀:您说的和我们想的是一致的。我们在描述重建中国人的信仰时,衣、食、住、行都试图落到实处。
黄慧珍:就得从我做起,深入生活、深入内心才能打动人。
智怀:这也是我们所想的,这么去做的。您刚才说的“内心的秩序”,是从上而下,还是一个横向的概念?
黄慧珍:各种价值观对人都有影响,社会多元嘛,在混乱的表象世界中能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那肯定要在心中对各种观念有所排列。
王少农:孟子在这方面是专家,善于研究内心秩序。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把外化的、外在的名词找到了内心的秩序,其实他就是一个“内圣而不外王”的过程。
黄慧珍:嗯。“内圣”然后“外王”。
王少农:“内圣”而不“外王”。这是我的观点,只有内圣,没有外王。
黄慧珍:对。
王少农:“外王”就不能叫“内圣”了,不管这个“王”怎么解释,他也是他者,把整个世界与自我割裂了。
黄慧珍:你这个说法真正凸显了中国人的价值观,我觉得“内圣”但不“外王”是很好的。
王少农:这是和谐,也是自由。
智怀:黄老师您很早以前就写过讲信仰的书,还有些问题向您请教。
黄慧珍:那是我很早以前写的了,是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时候很年轻。
王少农:这是最好的书,不是用知识,而是用青春的冲动去书写,这最接近上帝。
智怀:您的理论与体会都是很深了,更多的是精神追求。黄老师对信仰有深入研究,从信仰的起源一直到发展,都有系统论述,其实我们做的工作与您做的工作是一条线的。您的观点对我们有很大指导作用。您说的“信仰危机”、“自我理解”,这我很赞同。
黄慧珍:自我意识。
智怀:信仰危机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怎样扭转这种危机?
黄慧珍:真正改变一个人的还是现实生活。社会本身的变化自然会带给人对生命新的理解。主观引导也很重要,但是他还是源自现实生活变化的力量。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六 黄慧珍:通过信仰建立心灵的秩序(3)
智怀:您是怎样理解信仰?是否危机也是一种转机?
黄慧珍:是这样的。你想想一个人的成长,也是一个“打碎”的过程。打碎了,面临挑战,应对危机就成长起来。对于一个社会也是这样,告别以前的信仰,才会迎来更伟大的信仰。是这样的。所以我们不用怕受到什么影响。
智怀:不是怕受影响,是求证。
黄慧珍:你们的书会留下痕迹的,中国需要人出来讲信仰。西方文艺复兴有个重要环节,它也是以回归古希腊为契机。所谓回归,是为了开启未来。所以你们做的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