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只是也许,永无活着的生命可以考证,如同那些散落在血色宫廷里的旧事,早已腐朽成灰,再也无人能够捡拾得起。
十个月后,世界上有了凤无名。
她永远记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眼。
她看见没有灯火的屋子,看见血水中自己咬牙用烤过火的剪刀剪断胎盘的苍白女子,看见血水里漂着的一朵小小的玉莲花,听见她用被子捂住的无声的呻吟,闻见漫天漫地的血腥气息,感觉到她用满是泪水的脸死死贴在自己脸上,哽咽的道:“孩子,不哭……不能哭……哭了我们都没命……求求你,别哭……”
于是她成了第一个不曾哭过的新生儿,为了保住那个女子和自己的命。
后来很多次,在那漫长地狱般的五年里,她无数次想过,还是哭了好,真的,还是哭了好,死,有时候真的比活着要舒服。
当时,为什么不哭呢?
之后,真是想哭也不能哭了。
这一世的母亲,从此将她养在了柜子里。
五年。
从落草开始,到五岁。
五岁时她幼小如三岁孩童,因为长久弯身弓腰缩腿,她全身骨节变形,以至于五岁之后师博拼命让她练武,用高强度的武技重新拉伸锻炼骨骼,她练得那么苦,比寻常人更苦,便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和寻常人站在一样的起跑线上。
……风从哪个世界飘过来,带着灰烬和夜草的气息,那灰是后院灶上烧火的烟气,那夜草是屋子下生着的春草,绿的,丝带一般的长,坠着晶莹的露珠——她没见过,娘蹲在柜子边低低说给她听,她听着,在前世的回忆里费力找着关于草的印象,五年的黑暗,五年里大多数时候看见的东西不是油灯的光便是远处紫色宫灯的一角丝穗的光影,虽然前世很多记忆在她长久的寂寞里一遍遍咀嚼里还记得清楚,但是对于很多物体的印象,反而模糊了,她甚至想了很久,才想出草是个什么东西。
娘每到夜里,时常会靠在柜子上,喃喃的和她说一些事,五洲七国,现今状况,想到什么说什么,她似乎也怕这个女儿会被凄惨的关疯,努力找时间和她交流,她说着,只想着灌输给小女儿一点属于柜子外世界的东西,却不知道,她每说一句女儿都会回答,一句句说,一句句问,一句句答,只是,都没有声音。
她不能说话,她只能隔着柜子用无声的言语和这一世的娘说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话。
有些很要紧的话她觉得必须说必须说,但是每次刚刚发出一个单音节,娘便立即快步走开,留她张着嘴,一脸悲凉的对着无尽的黑暗和绝望。
有次娘说着说着,突然轻声叹息,低低道:“我的孩子……你是含莲出生的皇女啊……你才应该是璇玑皇族最高贵的公主……我有时真的不明白天意……为什么……为什么……”她起身,似乎去床上褥子下翻了翻,翻出个东西,从柜子底下的缝里递过去给她。
她拿在手中,小小的一朵,淡淡玉色,看形状确实像朵莲花,不过她立即在黑暗里讥诮的笑了——八成是个结石吧?
谁见过五洲大陆最高贵的含莲出生的公主,养在柜子里永生不能见人,一天才吃一两个冷馒头吗?
这见鬼的莲花,不过是个森凉的讽刺罢了。
她一甩手,将那莲花扔了出去,娘惊慌的接着,连连顿足怪她不懂事,又小心翼翼的藏回去,靠在柜子上有点神往的道:“……也许有一天,能用这个证明你的身份……”
身份?身份是这个世上最无聊的东西,她不需要公主的地位,如果能用这朵莲花换来自由,她会立即跪下来对那莲花磕头!
何止是自由?何止是黑暗?何止是饥饿?何止是永远不能伸直永远不能接触阳光的苦痛生活?还有她不能说不能抗拒的,这世上最残忍最痛苦最难以忍受却又日日必须默默忍受的侮辱的酷刑!
圣洁的莲花!污浊的手!
她打心底憎恶那见鬼的祥瑞,从此便忘了干净。
……她蹲在那个味道的风里,玩着手指里的木屑,她抠木屑都抠得小心翼翼,有次不小心声音大了点,偏巧娘屋子里有人,那女子狐疑的过来看,娘扑过来挡住柜子,声音发抖的说是老鼠,她从柜子底部的缝里看见,地面慢慢濡湿了一块,那位置,是娘的裙子底下。
从此她连抠木屑都抠得十分艺术,用口水慢慢沾湿,一点一点的挖,挖下来捏成团,想象那是鸡腿,鸡腿哦……很多年没吃过了,盈妃对宫女十分苛刻,她们的食物也就勉强果腹,一有错误还经常饿饭,所以时间长了,她能根据递进来馒头的数量推测今日盈妃的心情,两个馒头:正常,一个馒头:心情郁闷,挑刺;没有馒头:暴怒,宫女受罚,没有馒头的时候,她们便隔着柜子听彼此肚子里的咕咕叫声,娘有时把手伸进来,想安慰她,她立刻推开,娘便以为她生气了,坐在柜子前等到半夜,偷偷去厨房泄水桶里找来馒头皮和比较完整的剩菜,她一大半,娘一小半。
其实剩菜也不错,去掉泔水味,最起码有油水。
……她蹲在那个味道的风里,闻着满是木屑的手指,怀念上次饿饭时偷到的半张火腿皮。
风的味道,突然变了。
香。
奇异高贵的香气,像是极高的远山上雪莲花上覆的雪,凉而馥郁,那般淡而不能忽略的飘过来,瞬间全世界的各种怪味道都退去,只剩下那般令人神往的香。
她抬起头,努力的嗅着,无声的张着嘴讲:王者之香。
这许多年,为了不让自己完全丧失语言功能,她不停的在说话,用嘴唇无声的一张一合,说话。
那香气突然更浓了些,本已经飘远了,却似又近来。
她紧张了,往柜子里缩了缩。
这一缩,那香气反而似乎确定了位置,直接向着柜子过来。
她更紧张——她现在只是五岁孩童的身体,多年困于黑暗没有营养,五岁连三岁也不如,双脚上还牢牢缚着布绳,如果遇上恶意,她只有承受,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那香气停在柜子之前,从柜子底部的缝里,可以看见一双靴子,浅紫银边,非常精致,却是一双不大的脚,像是少年。
看那靴子很华贵,莫不是宫中哪个皇子?
她缩得更紧——落难孩子被善心皇子发现救出苦海,那是小说里才有的故事,是未经世事苦难闭门造车的文人墨客编造出来的童话,更大的可能却是她和娘从此被发现,然后迎接世上最惨烈的死法。
柜子门却突然开了。
开得无声无息,她明明记得柜子上挂着一个好大的锁,如今她连锁断落的声音都没听见。
柜子开启,一线单薄的日光被锦缎拉开。
锦缎里立着比锦缎更美丽更温润的少年,也像一匹五彩的华锦,在天地之间无声而又张扬的铺开。
他的目光也是一匹锦缎,滑润的曳过,瞬间便将她全身掠过——小小的身体,消瘦的小脸,散乱的发,惊恐的眼。
她的适应黑暗的眼被突如其来的日光逼得眯起,涌出大量的泪水,她在泪眼模糊里看他,看那日光照耀下的深海一般波光璀璨的眼眸。
他似乎感觉到她不能突然接受太猛烈的日光,上前一步,挡住了那光。
随即他蹲下来,问她:“你是谁?为什么睡在柜子里?”
她有点难堪的看着他,自己知道柜子里的气味实在不好闻,弥漫在这个香气氤氲的少年面前更加尴尬,然而他似乎什么都闻不见,只专注的看着她。
那一霎她心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撒谎,撒谎,不能说真话,这个人既然不知道她是谁,那么她撒谎他也辨不出。
“不能见风。”她突然张口,努力的清晰的答。
“有病么?”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再次打量她全身,在她细瘦如柴的双手双脚上掠过,她看起来确实是个有病的孩子。
“有病为什么不治?”
“在治。”好歹也是前世的副教授,撒谎张嘴就来,“太医说,柜子里要关一个月。一点风冒不得。”
那少年笑了笑,眼神中掠过一丝黝黯,突然道:“你也要被关黑屋子么……”
她愕然看着他,他却立即转了话题,“你什么身份?宫女之女?”
她心中一跳,立即摇头,“不是。”
他疑问的看着她,她心跳剧烈,一时没决定该怎么编造自己的身份,眼珠一转看见他腰上垂下的玉结丝绦,那玉上刻着篆字的“天佑无极,既寿且昌。”顿时明白眼前这个少年不是璇玑国人,大概是无极国的皇子。
她知道无极国是相邻璇玑的大国,既然是别国皇子,那么想必对璇玑宫廷不是很熟悉,她舒了口气,低低道:“我是陛下最小的女儿。”
他神色惊异,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大概实在看不出她哪里像个皇女,她却坦然的继续撒谎:“我有病,娘不喜欢我,她都没有摸过我抱过我,就将我交给宫女养大。”
那少年沉默下来,眼神里那丝疼痛重来,半晌却道:“听说璇玑皇女最小的那位,今年八岁。”
她开始头疼,觉得这个少年怎么这么难糊弄,只好叹气,道:“没听见说我娘不喜欢我吗?宗牒上都没我的名字,我被雪藏了。”
那少年有趣的瞧着她,觉得这个孩子实在很有意思,确实不像是普通孩子,想了想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头,摆出一脸郁卒的表情,那少年立刻又开始狐疑,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我不相信你再不受宠也不会连名字都没有”的神情。
她无奈,只好示意他去床褥下翻,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去翻了,半晌手中抓着朵小小莲花疑问的回过头来。
她头一昂,得意的道:“我是璇玑皇族里唯一含莲出生的皇女。”又学着前世电视里公主高傲睥睨的模样用鼻孔瞧着他,道,“祥瑞之事,从来都是应在高贵的人身上的。”
他握着那小小莲花,将那莲花紧紧握在掌心,突然笑了笑,那一笑流光溢彩,她看呆了,然后听见他道:“嗯,是的,最高贵的公主。”
他将莲花放回,含笑弯下身,解下她脚上的布绳,将“最高贵的公主”抱出来,抱在膝上,她十分不适应——不说这许多年没有人抱过她,便是她的灵魂,二十二岁的女子,也实在不能习惯突然以孩子之姿被“抱到了男子膝上”。
然后身后的胸膛如此温暖,他手势如此轻柔,那双最宜用来拨弦烹茶,写诗作画的修长的手,拨弄她的头发时簌簌的痒,痒至心底,像一根丝弦弹软了她绷紧的意识和灵魂,她不能自主的放松下来,将自己沉在那弯世间最温暖最荡漾最清冽最包容的泉中。
他让她小小的头倚在他肩膀,取过桌上一把梳子,先用手极其小心的理开她长久不洗打结的发,一点一点的理,纠得那么紧的发,谁去理都难免扯痛头皮,然而她一丝疼痛都没觉得。
不禁有些好笑,看他年纪不过十余岁,十余岁的少年,在前世的记忆里不是最野最淘最叛逆有事生事没事也要惹事尤其喜欢和女孩子作对的年纪吗?而这个少年,却是水一般的沉静,水一般温柔,解开她的发的时候,手势像在撷取落花,她在那样的舒适里勉强偏头看他,却只看见他挺直的鼻和红润柔软的弧线优美的唇,还想再多看一眼美色,头上却挨了他轻轻一拍,听得他语声笑意淡淡:“真不乖。”
她笑了笑,突然觉得这个与他人迥异的,过早成熟也过早失去少年活泼的人,心底大抵和她一样,也是凉而沧桑的吧?和她一样,始终在笑,然而那笑意孤独而寂寞,从黑暗中提炼,从寂寥里淘洗,从长久的叹息中一点点剥离,怎么看,都是痛的。
他这样对待她,是不是也因为觉得,他们是一样的人?
他理清楚她的乱发,轻轻给她梳头,完了又试图给她扎辫子,然而养尊处优的高贵皇子,梳头也许还能应付,辫子实在是个很大的考验,他忙乎了半天,才给她扎了个歪七竖八惨不忍睹的辫子,又将那朵小小玉莲花簪上,只是辫子太丑,花戴的歪歪扭扭,他看着那个失败的成品,叹息一声便要重来,她却拦住他,一摸脑袋,咧嘴对他笑了。
“好看。”她轻轻细细的说,“从没有人给我编过辫子。”
他看着她,眼神里的疼痛重来,半晌道:“这日子……你不想摆脱么?我去帮你向皇帝皇后说好不好?”
她却装不懂的问:“你是谁,怎么能和皇帝说话?”
“我从隔壁来。”他指指南方,示意那遥远的“隔壁”,又道:“我随师叔路过这里,师叔去拜访一位旧识,我等着他没事,四处闲逛逛,但我也可以直接去找璇玑皇帝的。”
她转了转眼珠,心想就算他是个皇子,也是个别国皇子,一个过路的别国皇子,能干涉到璇玑内政?能让畏妻如虎的璇玑皇帝冒着被老婆大闹的危险承认她给她正常的生活?根本不可能,最大的可能反而是她们母女真的就被彻底害死了。
“不用了。”她摇头,撒谎,“嬷嬷说娘已经问起了我,我大概可以出去了,你去问,惹怒了娘反而不好。”
他点点头,又道:“你的生辰八字?”
这个她是知道的,娘隔着柜子一遍遍告诉她,生怕她不记得“最高贵的公主最高贵的落草时辰”,她说了给他,他想了想,站起身,在屋子里搜寻一遍,好容易才找到半管秃笔和半块旧墨,再找纸却怎么也找不着了,他想了想,脱下外袍,里面是件同样质料的光纹暗闪的内衣,他撕下半块衣襟,很快的磨墨下笔。
他写写停停,有时思索一下,写的字数似乎很多,她好奇的探头过去看,眼睛立即睁大了。
璇玑图!
眼前明明是一帧军事类的璇玑图,她简单的读了一下,便已读出了一些甚为精妙的兵法。
他是谁?怎能有这般奇才?仓促之间援笔立就,便是一般诗词就已经很难,何况精妙玄奥,横竖斜跳读必须皆可成文的璇玑兵法图?
大抵是她的惊异惊动了他,他侧头看她,眼神疑问,她立刻收起震惊,做茫然愚钝状——一个才几岁的孩子,是不应该认识璇玑图,更不该懂得其中的奥妙和神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