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眼看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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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眼看红楼-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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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长意短半盏茶
越战期间,美国一女子新婚不久,丈夫便到前线参战。谁知这一去不复返,他在异国阵亡,只有一支金笔与一件飞行夹克被送到家乡来。从此这女子多了一个习惯,她每夜都要把那件夹克盖在身上,在那熟悉的气息的包围下才能睡觉。

  这一切,都像一句忧郁的歌词:想念你淡淡的烟草味道。

  一个人的生命的气息,果然是可以浸润到身边的器物上的,也不怨那一天,林妹妹如此多心。

  黛玉从扬州归来之后,将所带的纸笔玩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将北静王所赠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随手扔在一旁。

  对宝玉来说,这串珠子是黛玉走后,所得的最珍贵的东西。贾宝玉谒见北静王之前,早就听人说水溶此人才貌双全,风流倜傥,已无限的心向往之。既相见,两人倾盖如故,北静王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促间无敬贺之物,此系前日圣上亲赐念珠一串,权为敬贺之礼。”这一节,与“蒋玉函情赠茜香罗”也没什么不同,也不过是两个玉树临风般的男子惺惺相惜,以贴身之物,念记这半片缠绵。但因为蒋的身份低微,那便是游荡优伶,表赠私物,被人揭破之后,直气得贾政目瞪口歪的。今日北静王鸣锣张伞而来,与宝玉初会,两人眼角眉梢,意荡神驰。贾政等却在旁边陪笑施礼,大感荣宠。到了黛玉那里,却一眼看穿了事情的本质,王爵名位又如何?归根结底,一个臭男人罢了,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在她的眼里,既取中了宝玉一人,世间的光辉荣耀便等同泥沙。林妹妹是冉冉香莲带露开的人物,清洁孤傲,目下无尘。在“黛玉葬花”的名典中,她为了落地的花瓣儿柔肠百转:“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什么没有?仍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她的言辞中,有一种极端的自我——花之外,我之外,尘世到处是可怖可畏的泥污与陷阱。所以即便是宝玉亲手拿来的珠串,只因另有一个男人抚触过,也就充满一种与自身的洁白不称的暧昧不明。

  这样一个女子,肯与他人共用同一件器物的时候,就是倾心的结纳了。

  贾母等人在大观园游玩,来到探春的房中。娘儿们说笑了一回,贾母向薛姨妈笑道:“咱们走罢,他们姊妹都不大喜欢人来,生怕腌脏了屋子。咱们倒没眼色,正经坐一会子船,喝酒去罢。”说着,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相留,贾母笑道:“我的这个三丫头倒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喝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这是老太太的玩笑话,可毕竟还是应该有些根据的,宝玉自是任情率性,不必管别人的脸色;就是黛玉年幼时,想必也犯过类似的错误,比如人家刚一转身,就立刻唤丫头收拾去。但就是在这一天,林姑娘对这一干人的到来,一直是细心有加的。众人来到潇湘馆,紫鹃早打起湘帘迎候着。贾母等进来坐下,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这位当舅母的,虽然把儿子身边眉眼儿略有黛玉之风的晴雯等都清理了,其实对这个外甥女儿,倒是从来不曾虐待。当然,亲热也不曾亲热过,虽说她老人家是天生平和恬淡的人,但情之所至,对宝钗乃至袭人等也是一口一个“我的儿”叫着的。要说黛玉也是个好姑娘,虽然不屑于曲线救国,积极向组织靠拢,与长辈相见时也是竭力承欢的。太太既不吃茶,黛玉便命丫头把自己常在窗下坐的一张椅子搬到上首,请王夫人坐。长辈们上坐,本理所当然之事,但我一直在猜度,那张椅子是什么样的椅子呢?林妹妹远离家乡,每每在窗前闲坐、眺望、题诗、哭泣的时候,坐的可能就是这把椅子。王夫人居室的椅子上,铺设银红撒花的椅搭,黛玉的帘幔,也许是在湖水色的底子上,绣着细碎的、鹅黄嫩绿的花朵。王夫人或者不会在意这把椅子的意义,对黛玉,却是一种亲近、尊重和退让的表达。

  黛玉病中,宝钗来看望她,所谓“金兰契互剖金兰语”是也。从此,黛玉收起争强吃醋的小性儿,与宝钗倾心相见。她对宝姐姐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自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黛玉是冰雪肚肠的女子,肺腑之言一出,心中再无渣滓。就是后来宝琴来贾府,黛玉也当自己的亲姊妹一般看待。宝玉旁观钗、黛,“如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了十倍”。接着看下去,二人的确心无芥蒂,亲密无间。却说一次宝玉、黛玉二人在园中闲话,袭人回去倒茶来,发现黛玉已经离开了。袭人便赶过去送茶,黛玉与宝钗正在一处,因为只有一钟茶,袭人便说:“那位渴时那位先喝了,我再倒去。”

  宝钗笑道:“我却不渴,只要漱一漱就是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一口,剩下的半杯递于黛玉手内。袭人笑说:“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多吃茶,这半杯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说毕,饮干,将杯放下。

  整本的石头记里,又有谁与谁合吃了一盏茶呢?

  固然中国人吃饭讲究喜庆热闹,而那时又没闹过非典,不兴分餐分碗筷的,贾母动辄把吃剩的点心,递给身边的小丫头。有一次凤姐还喝了老太太的半杯残酒,道是“讨老祖宗的寿”。可在宁荣二府,谁比得上老祖宗身份尊贵呢?所以换一个人,也享受不了这种待遇。古来新婚合卺,有饮“交杯酒”一说,两个基本上还是陌生人的男女,各用一只杯子饮一口酒,然后把杯换过,感受伊人的口泽余香,至此,完成一个从此亲近一生、不避嫌疑的仪式。

  西方的爱人们自可热烈拥吻,我们只借杯盘说话。

  刘姥姥再进荣国府,贾母带着她与家中小辈直逛到妙玉的栊翠庵里来。妙玉请宝钗与黛玉去吃自己另泡的体己茶,宝玉随后跟来。妙玉拿出两个异样的珍玩来,一杯斟与宝钗,一杯斟与黛玉。妙玉自也是纤尘不染的人物,对钗、黛二人如此相待,已是同道相知的意思。但更妙的是,她竟将自己常用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斟茶来与宝玉喝。一个成窑五彩的小盖钟,只因那粗俗乡下老婆子刘姥姥过手喝了半盏茶,妙玉就嫌脏不要了。宝玉提议干脆送给那贫婆子算了,妙玉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那么这只自己常用的绿玉斗呢?总不是特地拿来与宝玉用过之后,再把它砸了的吧?那妙玉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只因为本人自小多病,买了许多的替身儿都没有用,没办法姑娘只好亲身入了空门。也就是说,她出家并非是自觉自愿的,只是救命要紧罢了。林妹妹不也是这样的吗?初入荣国府,她曾对众人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见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外姓亲友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一世。’”黛玉不出家,所以躲不过宿命的劫数;妙玉出家避尘缘,可惜尘缘不断。但是栊翠庵乃清净之地,妙玉与怡红公子的缘分,也许到这相逢一盏茶就是极致了。所以她要在这杯子上留下一个长久的念纪,长夜寂寥,消解窗外的风露月光。这绿玉斗曾与红唇玉手相亲的来历,钗、黛或许不知,宝玉也未必明了,他还曾褒贬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珍奇,我就是个俗器了。”这也不怪他,当局者自迷,只要看书的人知道就行了。

  回头再说钗、黛的一杯茶。宝钗与黛玉,是一部书里最出色的两个女子,天地的灵气所钟,实在是无独有偶的,她们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类型的美丽的顶峰。两个身份对等的姑娘合吃一盏茶,先饮的,是表示在心里对二人的情分明白如画:我之所以如此不避嫌疑地待你,是因为知道你对我的认同,你对我的好。在后者,也要深感两心相照的默契,当彬彬有礼的客气推让转为彼此无猜的亲密时,一切尽在不言中。有人同行,从此不再孤单。 。。

天生尤物
后世说红楼的多是男人,这倒也罢了,但不幸他们又多把自己放在清白无瑕的立场上。秦可卿身兼钗、黛之美,不由得牵动了他们“我见犹怜”的遗传基因,一口咬定秦家女子决非自甘下流的,就算“扒灰”之说确有其事,里面也有不得已的原因。

  贾珍再不济,也不至于恶霸地主似的逼迫自家的儿媳吧?一个垂涎三尺,一个严词正色,这火还惹得起来吗?在我的臆想中,总似万丈高楼失脚一般,踏空头一步,接下来,便是不由自主地向随风沦落。

  曹雪芹说秦可卿: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仿佛又重弹了红颜祸水的老调,也罢,曹氏一个梳辫子、穿马褂的男人,能怎样要求他端正思想?

  在红楼里,以风情和月貌著称的还有另外两个女子,仔细考究下去,她们竟是无名无姓的。尤二姐和尤三姐,本是母亲改嫁带到尤家去的,原本的姓字已不可考。至于二姐、三姐,不过是按排行对女子们的随意称呼罢了。长大了,出落得无比美丽,所以常常被人称为“尤物”。尤物,应该是指那些又风骚又智慧的女子,如宝珠之光泽,虽无形,但凡见过它的人却都会感觉到那一层极富感染力的光晕,与那种端庄的、泥雕木塑般的美人决不相同。

  但是世人却是偏爱洁净的女人的。于是在后人改编的戏剧、电影里,尤三姐变成那种出污泥而不染的贞烈女子。传统京剧中,柳湘莲退婚时,三姐悲愤满腔,有一段快板道:

  荣宁二府人多少,贞乱贤愚自有分。

  我扫尽铅华甘素净,白璧无瑕苦待君。

  待得君来君不信,错当夭桃误女贞。

  还君宝剑悲声哽,且借龙泉我要表寸心。

  把三姐自幼随母亲傍人门户的尴尬屈辱都一笔勾销了,她成了一个什么都不曾经验过的白璧般的女儿。在深闺,念及伊人,娇羞一片:

  他鹤立鸡群世无两,书剑飘零走四方。一曲悲歌成绝唱,他名唤那湘……喂呀,儿的娘呀!(此时应有一个水袖掩面的动作)他名唤湘莲柳姓的郎。

  也许,在世人最具普遍意义的标准里,这就是女人的样板。可我宁愿相信,尤三姐是把柳湘莲,当作自己生命里的一次清洗。《红楼梦》第六十五回,尤三姐对她的姐姐说:“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白叫这两个现世宝(贾琏、贾珍)玷污了去,也算无能。”宁荣二府里,花开到尽头的时候,香与色愈加迷乱,膏梁锦绣之中,蜂蝶飞舞,沆瀣一气。尤三姐沉沦,厌倦,痛恨。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她遇到了柳湘莲,这是她所见的,唯一与贾府没有瓜葛牵绊的男人。而且,这冷心冷面的男子风流标致,一尘不染。于是三姐动了心,刚烈的女子爱起来无比决绝,几乎是对身边的人叫喊开来,不留一点回旋的余地。她说:“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伏侍母亲,等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头上一根玉簪拔下来磕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和这簪子一样!”这是对自己的救赎与决裂,自古道家有度人之说——就是点醒迷局中的世人,使之获得新生,对烟瘴之中的尤三姐来说,只能挣扎着自度。

  白先勇的《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百乐门的头牌舞女金兆丽初逢青年学生月如,她把他带回家里去。当她发现他还是一个童男子的时候,两行热泪,突的涌了下来。她心里充满了感激和疼怜,得到了那样一个羞赧的男人的童贞。一刹那,她觉得她在别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玷辱和亵渎,都随着她的泪水流走了一般。

  尤三姐的愿望若能实现,她终身有靠,心灵也可以得到洗涤,以此靠岸,了却一生。

  奈何!

  三姐之美,丰盛、迷乱,跌荡起伏。诸位看客受不了这绿裤红鞋的刺激,于是修枝剪叶,将其改造成另一番明白清爽的模样儿,使自己的心理多了一层安全的屏障。

  老子说:“心善渊”,意思就是心灵像渊水一样深邃,善于自守。之所以能自守,是因为已经经历了该经历的一切。处女不能守身如玉,已婚女子能守身如玉,就是这个道理。没有经历过就没有资格言“守”。其实对一个女人来说,绝对的清洁就是蒙昧无知。单薄、苍白的生命,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就像北宋时林和靖的一句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淡而无味,妄被传咏了一千年。林和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矫情了一辈子,后人所以推重他,是否想表示自己也有“高士”的思想趣味呢?窃以为,“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才是诗的兴衰味道。中国文人只配去看中国画,欣赏那种明丽、疏淡,单一的意趣——其实我哪敢说中国画不好呢,打个比方罢了,稍稍有点光与影的立体切割就受不了那份冲击。

  有人问希腊智者赫拉克利特:“海水是洁净的还是肮脏的?” 

  赫拉克利特说:“海水最洁净又最肮脏。对鱼来说,它是能喝的和有益的;但对人来说,它不能喝又有害。”海水亦清亦浊,关键在于我们着眼点在哪里。

  曹氏以说书人的角度评二姐:无奈二姐倒是个多情的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热。要论温柔和顺,却较凤姐还有些体度。要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什么好处也不美了。在曹雪芹心中,尤氏姊妹自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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