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眼看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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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眼看红楼-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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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就立定了主意,自此以后,有意遭塌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恤,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像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

  若死于病弱,或者可伤可悯,若是殉情,可成了什么人了呢?贾母曾道:“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就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 

  所以黛玉即便立意自戕,也只能一点点地消耗生命。曾有人推论林妹妹是投了湖的,我以为她没有明着自尽的理由,她应该死于自然的天命。若接着这话说下去,就会跌进一个我们一直竭力回避的“探佚”的误区里,所以就此打住。

大家闺秀的才华与名妓的才华
贾母方出场时,已是位鬓发如霜的老太太,与“闺秀”二字隔断了几十年。但她自是史家三百里阿房宫的娇贵小姐,每每在不经意中表现些大家遗韵。

  那日天气晴朗,荣国府老太君兴致好,携家下小辈与远来的刘姥姥浏览大观园。到了宝钗的蘅芜苑时,老太太见衾褥朴素,玩器全无,不由动了怜爱之心,定要与她好好布置一下。给了宝钗几样体己东西:石头盆景儿、纱照屏、墨烟冻石鼎,还有顶水墨字画的白绫帐子。别的且不说,光那白绫帐子就让人遐思无限。水墨丹青,要多雅有多雅,闺房罗帐,要多艳有多艳,二者穿插,益见公侯富贵之家小姐的风范。

  古人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之句,贾府赏月时,却是听笛的。史老太君除了是个爱热闹戏文、甜烂之物的俗世老人外,还另有随口道出“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典雅。听笛也不是随便就听的,“音乐太多,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吹起来就够了。”——现今一些社交场所的背景音乐,都是从贾母那儿学去的。桂花树下,笛声悠扬,天空地静,万虑齐消。

  大家闺秀的文章全在日常行止中,不必再以诗文小技添采。

  宝玉与钗、黛三人同遇,必要各逞机锋的,难得有话往一处说的时候。一天黛玉作了五美吟,宝玉要看,林妹妹嫌他爱拿给不相干的人,宝玉忙说我难道不知道闺阁中的诗词字迹轻易不能外传的。宝姐姐却虑到若无意中传扬开去,十分不妥,又发一番高论道:“古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名誉。”

  真是醍醐灌顶啊!清净女儿们的才名传到市井,被文人雅士、浮浪子弟们品评,等于无端给送上些意淫的资料。只有那些必需靠人来捧场的欢场女子,才早早地把才名技艺发布出去,让天下的男人们闻风而动,从才华的缝隙里臆想出无边的艳色来。明人小说里,良家女子辛瑶琴,在战乱中与父母失散,流落到西湖上的烟花之地。老鸨王九妈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每日锦衣玉食相待,又教她吹弹歌舞。长成一十四岁,娇艳非常。临安城中,一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风雅的,听说她文采书法俱佳,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于是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不叫她美娘,只称花魁娘子。

  而真正的钟鼎之家,只需培养出一些安静木讷的女子样板,在他们的小圈子里娶娶嫁嫁,终了一生。

  在古今才女的传说里,李清照是万绿从中一点红。除了她,千载之后可供人们记忆的只有薛涛、鱼玄机、苏小小之辈,因为艳色超群,偶有首小令一出,方巾长衫的男人们便喜得抓耳挠腮,哇,这个妹妹竟然是识得字的,我深夜读书寂寞,倒可以召来红袖添香。李清照却不是他们清秋大梦的对象,她开创“易安体”,是婉约一派的重要代表人物。黄昏后,东篱举杯,从容潇洒,凭同时代哪个文人才子来了,都只有为之把盏的份儿。要说男人爱惜女子之才那是不可能的,对于真正的大手笔他们只远远躲着,年纪一把了谁还要拜师求进?他们只爱教轻俏可喜的女孩儿读书,为轻衫长袖的歌妓们提词,沾沾自喜为一段佳话。

  闺中笔墨不外传,也算是知人兼自知了。

  与曹雪芹同时的一代才女陈端生,以七言排律的形式,写下浩浩长卷《再生缘》,被后人誉为有希腊史诗的风貌。她在原序中道:“诗以言情,史以记事。至野史弹词,或代前人补恨,或恐往事无传。”倒是曹公知己。这样一个奇女子,笔下的云南才女孟丽君都男装避世走天涯了,其中楼台风景、忐忑情怀当然也尽力描摹,自述诗中却依然有“不愿付刊经俗眼,惟将存稿见闺仪”之句。真真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呀!让后世的女子们黯然神伤。人家的诗文只是自娱,最多在小圈子里传看一下,消解深闺寂寥,并不靠它来换钱买米。世上的俗人俗眼,没得玷污了这锦口绣心。唉,若难两全,不如以一个姹紫嫣红的网名卖文,以一种真实平淡的面目养家吧。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世家与草民
《聊斋志异》写鬼狐,千姿百态,异彩纷呈。读来读去,只一事不解,天下有得是知情识趣的男子,那些千娇百媚的狐狸精们怎么从来不思变通?她们选情人,以穷书生为佳,这些书生里,又以多年不第的秀才为好,活象蒲松龄本人的写照。这该不是他在荒村野店的非非之想吧?就象在劳动人民的传说里,那些田螺精和下凡的仙女们,只爱给勤劳朴实的牧童农夫做饭。现实生活中所缺少的,就做点美梦补齐。

  后来,有位前辈说我偏僻了。第一,穷书生们多在荒村古庙寄住,这里阴气重,是鬼狐们经常出没的场所。第二,写文章不免常涉主人公的言辞环境,写熟悉的才明白真切,蒲公所以就借书生的遭遇说话。

  这话听起来也有道理。世家自然有世家的作派,看前辈方家的书,我知道当日的八骑子弟们沦落街头,依然是吃窝头要蒸得小巧,吃咸菜疙瘩要切得匀细的。张爱玲《更衣记》里说,穿皮子,更是禁不起一些出入,便被目为暴发户。皮衣有一定的季节,分门别类,至为详尽。十月里若是冷得出奇,穿三层皮是可以的,至于穿什么皮,那却要顾到季节而不能顾到天气了。初冬穿“小毛”,如青种羊、紫羔、珠羔,然后穿“中毛”,如银鼠、灰鼠、灰脊、狐腿、甘肩、倭刀;隆冬穿“大毛”,——白狐,青狐、西狐、玄狐、紫貂。“有功名”的人方能穿貂。中下等阶级的人以前比现在富裕得多,大都有一件金银嵌或羊皮袍子。

  不懂富贵细节,很容易就会露了怯。就像今日的社交场合,有人西装翩翩,连皮带打火机都是名品,却不经意在袜子的颜色款式上失了格——据说国际通用规范,标准的西装袜应为深色,白棉袜只能用来搭配休闲服和便鞋。当然你自可以T恤棉布裤,因不与人同流,反倒让他们白看着。

  在红楼中有“史太君破陈腐旧套”一回,把那些才子佳人的书目好好地批驳了一番:别的不说,单那作派就不像,世宦书香的小姐,自然奶子、丫鬟伏侍的人一大堆,一位小姐只跟一个丫鬟也忒寒酸了些。其实这也不怪那说书的女先儿,连崔莺莺杜丽娘身边,到哪儿也只一个贴身小丫头。《西厢记》、《牡丹亭》文字自是一流的,而曹雪芹的石头记,文字之外另有一套诗礼簪缨之族的富贵排场。虽然他后来也沦落到瓦灶绳床的地步,但总非一辈子只吃过酸咸菜的草野书生可比。

  小时候我常在公园的长凳上听一个老人讲故事,有一次他讲到农民起义军:一次他们打了胜仗,首领鼓动大家说兄弟倍加把劲,打到京城当皇帝,天天吃饺子。老爷爷笑眯眯地批评义军:“真没见识,以为当皇帝的天天吃饺子。”我来了兴趣,问道:“那当皇帝的天天吃什么?”老人愣了一下,道:“皇帝吗?每天吃的那叫山珍海味。”

  以后常见皇室贵族们开宴,总是龙肝凤髓,鱼翅驼峰之类的虚套,要不干脆送你一句“席开玳瑁,筵设芙蓉”。大观园里文字却有一种细腻的吸引,他们那儿的茄子是这么做的: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丁儿,拿鸡汤煨干了,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了。要吃的时候儿,拿出来,再拿炒的鸡瓜子拌一拌。噫吁戏,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txt小说上传分享

细节里的身份
宝玉自搬进大观园中居住之后,心满意足。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弹琴下棋,作画吟诗,倒也十分的快乐。这期间,宝玉却也作了几首诗,说得都是真情真景。有方家曾言:《红楼梦》里无诗。也罢,曹雪芹是第一流的小说家,如果再身兼第一流的诗人,让别人拿什么吃饭呢?以本人这粗鄙的眼光看,倒是宝二爷的这几首诗还有些味道,套用贾赦的一句话说,叫做“还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

  如果用现代的观点讲,那叫“阶级的局限性”。比如有人曾问张爱玲会不会写无产阶级的小说,张想过之后回答说“不会”,因为生活空气的浸润感染是长期的,无法凭空捏造。宝二爷的《春夜即事》有云: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让我等生在红旗下的后辈,立即感到自己认识上的狭隘。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发了一本课外读物叫《控诉万恶的旧社会》。那里面的恶霸地主多去了,他们家当然都是有丫环的,丫头是劳动人民,她们每天挨打受饿,寒冬腊月里也要砸开冰窟窿去洗衣服。小时候我总觉得这地主够狠,后来也知道这地主可能还有点不够大。探春说赵姨娘:“那些小丫头子原是玩艺儿,喜欢呢,和他说说笑笑;不喜欢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该叫了管家媳妇们说给他们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吹小唱也失了体统。”自己管理丫头的主人,怎么论来都不够份儿,正如一家自己兼任了老板经理营销出纳的公司,不知道人家连保安部的主管,都配有专职秘书的。

  怡红院里的大小丫鬟,连宝玉本人也认不全的,小红偶尔给倒了一碗茶,宝玉竟说:“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小红道:“爷不认得的也多呢,岂止我一个。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面前的事件也做不着,那里认得呢。”这他们这个院子里,我们熟悉的丫头,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等几个,是专门在宝玉眼前打转的,藏在幕后没名字的人还有一大帮。宝二爷每日的茶水,想必是有专人烹煮停当了,再由她们几个用养得滋润柔滑的纤纤玉手给斟上的。要说宝二爷的茶,那也真不是谁都能倒明白的。一天三更以后,宝玉睡醒了要茶吃。麝月起来,先去在盆里洗手,然后再倒一盅温水来,并拿来一个大漱盂,伏侍宝玉漱口。下面该斟茶喝了吧?是的,但中间还有一道程序,那茶碗还要先在温水里浸一下。

  真是门技术啊!要不丫头们怎么分了贴身的与粗使的呢?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宝二爷身边能登堂入室丫鬟,都是娇憨散漫的可人儿,即便只是陪主人说笑一回,都不耐这春夜的困倦。这一幅场景,别有一番的富贵风流。就像在老北京的王府里,讲究“金鱼、石榴、胖丫头”,丫头们的娇惯与丰润,最能烘托出主人生活的优雅。刘姥姥去见贾母时,大观园中众姊妹大多在跟前,只见满屋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一张榻上,独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个丫鬟,在那里捶腿。这就是了,若在满眼的珠光宝气中,突然出现一个补丁摞补丁的乡下财主家的丫头,连那些珠玉都像是假的了。

  宝二爷使出来的丫头,很有些名士派的作风。晴雯受了风寒请大夫来诊病,一个老婆子提醒宝玉要给人家车马费。管事儿的袭人不在家,麝月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哪里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儿,你倒成了才来的了。”麝月便放下戥子,捡了一块银子掂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认得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气似的。”那老婆子告诉她这银子至少不二两,麝月却早关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呢!多少你拿了就完了。”有好事者考证——假设红楼是完全写实的自传体,最后陪在曹雪芹身边的只有麝月一人,这样的女子怎么过日子呢?“居家食粥酒常赊”却是一定的。

  人说“三代造就一个贵族”,得祖上多大的阴德,才能养得后辈有钱有闲有情趣?这差别还真不是一点点,丫头或者大家都用不起了,螃蟹总吃过吧,那么你可知道吃螃蟹时这手怎么才能洗得干净而无异味?用“菊花叶儿桂花蕊儿熏的绿豆面子”,服气吗?当然,也许您只吃蟹黄小笼包,并不喜欢亲手去剥。那么,晚上起夜的时候,你是否像宝二爷那样有一件专用的貂颏满襟暖袄?

  《红楼梦》里,我喜欢通达知命的刘姥姥也不讨厌贾珍贾琏辈的斗鸡走马,都是因为他们不失本色的原故。贾政的作风却让人气闷。他从小知道父亲的官位是要给哥哥贾赦来承袭的,没办法只好辛苦读书,想从科甲图个出身,谁天不从人愿,连第一百三十名也没中过——不如他孙子贾兰。好在父亲临终时上了遗本,皇上恩赐政老爷带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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