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亲的记忆,统统和“绿”有关。
“你还记得绿豆糕吗?”小煐循循善诱地提醒,“妈妈每次给我两块绿豆糕,我总是分一块给你的。”
“我要吃绿豆糕。”子静的心思立刻转开去,但是哗一下又改变了主意,“不,我更喜欢松子糖。”
他说着,嘴角露出甜美的笑容来,仿佛已经吃到了松子糖。那是把松子仁舂成粉,再掺入冰糖屑做成的糖。他真是喜欢,仿佛生活的甜蜜全都浓缩在那里,落实在那里。
小时候,为着他体弱多病,得扣着吃,人们曾经尝试在松子糖里加了黄连汁喂给他,使他断念,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在嘴里去,仍然要。于是他们又在拳头上搽了黄连汁,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惨了——要想吃到香甜的松子糖,便要同时接受奇苦的黄连汁,这是他自小接受到的关于人生滋味的最直接的教育。然而这么多年来,他也不改初衷。
“我想吃松子糖。”他再一次声明,很认真地声明。
“那你去找张干要好了。”小煐终于不耐烦了。八岁的女孩子和七岁的男孩,在心智上的距离天差地远。她扔下弟弟,自己去阳台上找父亲。
父亲独自坐在阳台上,头上搭一块湿手巾,两眼直视,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许是在想象未来,也许是在面向死亡——因为打了过度的吗啡针,他已经离死很近了,才只32岁,可是竟有了暮气沉沉的况味。
小煐站在阳台门口,试探地叫一声:“爸爸。”
张廷重缓缓地回过头,看见女儿,僵滞的脸上显露出一丝欢喜,问:“做什么?你弟弟呢?”
“他饿了,找张干要吃的去了。”小煐凑近一些,“爸爸,你在看什么?”
张廷重摇摇头,却反问:“你想妈妈吗?”
“不知道。”小煐老老实实地回答。在她心目中,“妈妈”像一个符号多过像一个人,是高贵神秘而又遥不可及的,是每年家人要她拍了照片远寄重洋的接收人,也是逢年过节常常往中国邮寄礼物的投递人——因为父亲娶了姨太太,又抽上鸦片,她借口小姑子出国留学需要女伴监护,同去了英国。一去四年。从那时起,人们便在等她回来,把等待当做生命中的第一件大事,来上海后,更是每天从早到晚谈论最多的话题便是“太太要回来了”,她隐隐地欢喜,可是想到那位高贵而辽远的母亲真要回来,要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多少又有点奇怪而不自在。
小煐问父亲:“妈妈是不是真的就要回来了?”。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一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3)
“她回来,也可能还是会走的。”父亲答非所问,又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妻子叹气。
是他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去求妻子回来的,直到他答应戒烟,又撵走了姨太太,她才终于肯答应。他当然是高兴的,可是多少也会觉得挫败,而且他对自己以后是不是真的可以戒掉烟瘾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鸦片是鬼东西,任凭再大的烦恼再多的痛苦,一个烟泡滚几滚,自然百病全消,万虑齐除。家势一代不如一代,世道一时不如一时,景况一年比一年更不如意——若再没了鸦片,还能叫日子吗?
每个人都有些戒不掉的嗜好吧?人总得有个念心儿,才会觉得活着的好。他的瘾是鸦片,小煐的是书,子静是松子糖,妻子黄逸梵呢?大概是上学吧。
说起来逸梵真是旧时代意义上标准的大家闺秀,还从小缠足呢。像张家这样曾经显赫的大家族在民国后也都不讲究那些了,妹妹张茂渊也是一双天足,逸梵却是三寸金莲。
但就是这样一个娴静的淑女,竟然一双小脚跨洋越海,跑到英国留学去了,听说和茂渊两个跑到阿尔卑斯山滑雪,还滑得不赖呢——就这样子一天天地飞远,从他的身边飞离了去,从他的家庭飞离了去,他们渐渐活在两个世界里。
记得当年结婚的时候,他们都还只有19岁,金童*,一对璧人。男的*潇洒,女的清秀恬美,又都是名门后裔,旗鼓相当,端的惹人艳羡。那时候花前月下,他们都曾庆幸自己得到了传说中的金玉良缘,远远好过他们的祖辈。
——张廷重的父亲是前清名将张佩纶,母亲是李鸿章的小女儿李菊耦,他们俩年龄相差了整整18岁,而且都不算长寿。张茂渊就曾很不孝地非议过自己的姥爷,说:“这老爷爷也真是——两个女儿一个嫁给比她大二十来岁的做填房,一个嫁给比她小六岁的,一辈子都嫌她老。”
——黄逸梵的背景没有张廷重那么辉煌阔大,然而也是名门闺秀——清末南京长江水师提督黄军门的女儿。她母亲是农家女,嫁与将门之子做妾,平等自由那是谈不到的,而且也短寿,夫妻两个都只活到二十几岁,孩子由嫡母带大。
按说这样背景相近、年龄相仿的两个人结为夫妻,那是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事实上,新婚时他们的确也曾快乐,也曾恩爱,也曾甜蜜和美过,然而后来,究竟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呢?
大抵是从他吸鸦片、捧戏子、养姨太太开始的。
张廷重再叹了一口气,眼睛微微眯起,看得更加深远了。
这一次,他望见的是过去。
2
李鸿章,这是一个在中国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在朝四十余年,官至文学殿太学士,死后大清朝廷赐封谥号“李文忠公”。因为曾代表清廷与侵华各国先后签订马关条约、中俄条约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历史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即使盖棺亦未能定论,我要在这里讨论的只是血统。
血统是一种神秘的东西,说它有,什么也看不见;说它没有,却的的确确流淌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血管里,随着新生命的来与去而周转不息。
张爱玲在《对照记》里提到祖父母的时候,曾写道:
“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
第一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4)
可以爱自己的祖先,并以他们为豪是一种幸运。
很多人巴不得清洗自己的历史,很多人发了财便要请枪手替自己杜撰历史,很多人因为“我们祖上也曾富过”而一生郁郁,很多人为了自己的“历史遗留问题”而蹉跎终生……祖先,是我们固有的历史,是我们的来处,是今昔何夕我为何人的一种论述,它使我们在这世上不孤立、不虚无,而有根有据,如影随形。
李鸿章的私家花园——丁香花园
“我”走在这世上,不是破空而来突然而去的,身后站着历朝历代的祖先,他们躺在我的血管里借我的眼睛来看世界,借我的脚步行走,借我的头脑思考,借我的生命再活一次,再死一回。
即使不是每一颗西瓜种子播下去都一定能结出最大最甜美的西瓜,但是豆角种子播下去却一定结不出西瓜来——这便是血统。
张爱玲的血统无疑是高贵的。她在后来成名之后,一度犹豫过是否要借此出身来为自己的新书作宣传,并且因此“劣迹”而一再被人攻击虚荣——然而她为什么不可以虚荣?她是贵族的女儿,并不是神的女儿,她有她的人性。而人性的根本就是虚荣。没有虚荣,又何来的世界发展?
这大概便是张爱玲即使因为声明贵族血统很吃了一点苦头,并为此沉默多年,然而在死前的最后著作《对照记》里却再一次大胆地讲出自己的出身,并大声宣布“我爱他们”的缘故。
好吧,让我们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再沏一壶茉莉香片,尖着嘴轻轻吹开那浮沫,在茶烟缭绕中,开始聊聊这一段关于血统的闲话罢——
传说中的张佩纶仪容潇洒,能言善辩,颇有名士之风。直隶丰润人,出身于士大夫之家,中举人,点进士,从翰林院的庶吉士进至侍读,后升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是清末“清流派”的中坚人物,常与一些文人学士们抨击时弊,纠弹官吏,往往一疏上闻,四方传诵。闲时狎妓纵酒,风月无边,尤其喜着竹布长衫,*倜傥,招摇过市,一时引得京都士大夫争相效仿,几至竹布长衫大有畅销京都之势。
1884年中法战争期间,张佩纶被派福建会办海防,曾眼见福建海防空虚而向南洋和北洋呼吁船只,但未获理睬。7月3日,法舰突然发动袭击,进犯中国南部沿海,中国军舰连同生产这些军舰的福州船政局顷刻间烟消云散,张佩纶上中岐山观战,亲眼目睹了炮弹横飞、水幕冲天的悲壮场面,自知罪无可绾,心灰意冷。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马尾战事”。
事后,张佩纶被革职充军,流放边塞张家口。其间作《管子注》二十四卷,《庄子古义》十卷。光绪十四年(1888年)期满释归,因与李鸿章是世交,遂得收留为幕僚,协办文书,掌理重要文件,并因此认识李鸿章之女李菊耦。那年张佩纶已经41岁,两年前刚死了元配,又是个刚释放的囚犯;而李菊耦只有23岁,且素有才名,嫁与张佩纶做续弦是委屈了——这家的女孩子总是与层次比自己低的男人结缘,也是宿命。
《孽海花》里形容李菊耦“眉长而略弯,目秀而不媚,鼻悬玉准,齿列编贝”;“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贤如鲍、孟,巧夺灵、芸,威毅伯(即李鸿章)爱之如明珠,左右不离。”说李鸿章的夫人赵继莲为了他要把这个才貌双全、德能兼备的女儿许给一个相差18岁的“囚犯”做继室,不禁大怒,骂李鸿章是“老糊涂虫”,又哭又闹,却到底拗不过。
第一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5)
张佩纶墨迹
结婚后,张佩纶自誓闭户读书,对李鸿章的政治、外交各方面“断不置喙”,只与娇妻每日诗酒唱随,烹茶作赋。李鸿章为了爱女,在南京大中桥襄府巷给他们买了一所巨宅,这是康熙年间一个征藩有功的靖逆侯张勇的旧宅,深府大院,花木竞秀,颇为幽静。张佩纶与李菊耦便是在那里生下了一子一女,子即张廷重,女即张茂渊。
在张佩纶所著《涧中日记》里,时有“午后与内人论诗良久”、“雨中与菊耦闲谈,日思塞上急雹枯坐时不禁心怃然”、“合肥晏客以家酿与余、菊耦小酌,月影清圆,花香摇曳,酒亦微醺矣”之类风花雪月的句子,伉俪情深,跃然纸上。即使妻子“小有不适”,亦可谓小病是福,两人“煮药,煮茶,赌棋,读画,聊以遣兴。”很有点赵明诚与李清照的意味。
他们甚至还合作过一部武侠小说叫《紫绡记》,书中侠女紫绡是个文武双全的大家闺秀,文中常常只称做“小姐”而不提名字——他们的进步使得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走出深宅大院的奇女子,然而他们的保守却又使得一支笔缄默地不肯轻言千金闺秀的芳名——大家族的不彻底由此可见一斑,即使是在最荒诞的想象和杜撰里也仍旧是“非礼勿言”的。
《对照记》里有张佩纶与李菊耦的照片,我未能看得出张佩纶有多么“*倜傥”,却着实*于李菊耦的娴静恬美,人们一直形容张爱玲是“临水照花人”,然而李菊耦神情中的那一种清秀静美才真正称得上是“临水照花”。且她也的确是个惜花人,一听说桃花或是杏花开了,便扶着女佣的肩膀去看——家里没有婢女,因为反对贩卖人口,这也足可见出二人的进步。张佩纶还曾记载她“蓄荷叶上露珠一瓮,以洞庭湖雨前沦之,叶香茗色汤法露英四美具矣”,像不像《红楼梦》里的妙玉?
然而一个女人的心若不静,便招外祸;心太静了,却又不容易尽享俗世的福分。张佩纶1903年逝于南京,享年55岁。那时幼子张廷重只七岁,女儿张茂渊才两岁。李菊耦不足40便早早地守了寡,“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日子,许是只有她自己晓得了。
安静与孤清,不知道是不是同高贵与叛逆一样,也是流淌在血液里,祖先留传给张爱玲的一份不可拒收的礼物?
张廷重未能继承他父亲的仕途经济,却把他那种名士*发挥得淋漓尽致,并且渐渐走到了歧路上——不论时日怎么样拮据也好,他管自捧戏子、吸大烟、逛赌城、玩汽车,直至瞒着家人在外面养了姨奶奶……
然而也许他也有自己的苦衷。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才只有七岁,妹妹张茂渊两岁。李菊耦把所有期望都放在这个儿子的身上,母兼父职,教子甚严。就如李纨课子一样,严守着诗书传家的理统,望子成龙,亲自督促儿子背书,背不出就打,就罚跪。
张廷重空学了一肚子的诗书八股,然而长大后却全派不上用场。中国早在1905年便废除了科举制度,李鸿章与张佩纶的时代早就成了历史,四书五经换不来钟鸣鼎食,就只好在茶余饭后消消食罢了。张爱玲在《对照记》中回忆道:
“我父亲一辈子绕室吟哦,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长腔一唱三叹地做结。沉默着走了没一两丈远,又开始背另一篇。听不出是古文时文还是奏折,但是似乎没有重复的。我听着觉得辛酸,因为毫无用处。
第一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6)
他吃完饭马上站起来踱步,老女佣称为‘走趟子’,家传的助消化的好习惯,李鸿章在军中也都照做不误的。他一面大踱一面朗诵,回房也仍旧继续‘走趟子’,像笼中兽,永远沿着铁槛儿圈子巡行,背书背得川流不息,不舍昼夜——抽大烟的人睡得很晚。”
张廷重多的就是这些“毫无用处”的学问,这怎能不教他惆怅迷惘。在滔滔不绝地背诵着那些古文奏章的时候,仿佛重现了他的少年时代,重现了母亲慈爱而严肃的教诲,重现了曾经做过多年的科举取士的美梦。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一切都成了泡影。而救他的,安慰他的,唯有鸦片罢了。
张廷重是在母亲去世三年后结的婚,娶的是清末首任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的孙女,广西盐法道黄宗炎的女儿黄素琼(后来改名黄逸梵)。
素琼是美的,身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