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小妹妹了。我们应当用全力去培植她,给人类的艺术发达史上再添上灿烂光明的一页。”
她的这些话,如今已经都成为现实——她的确是一个在看水晶球的预言者。
她甚至也预言了自己的未来。
在同期刊登的另外两篇文章《牧羊者素描》和《心愿》里,她表达了对母校深厚的感情,语句柔婉,诙谐真挚,把圣玛利亚女校比做雅典城,比做“一块只曾稍加雕琢的普通白石”,但必将成为“置于米开朗琪罗的那些辉煌的作品中亦无愧色”的奇妙雕像。
她在《心愿》中写道:
“时间好比一把锋利的小刀——用得不恰当,会在美丽的面孔上刻下深深的纹路,使旺盛的青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消磨掉;但是,使用恰当的话,它却能将一块普通的石头琢刻成宏伟的雕像。”
“如果我能活到白发苍苍的老年,我将在炉边宁静的睡梦中,寻找早年所熟悉的穿过绿色梅树林的小径。当然,那时候,今日年轻的梅树也必已进入愉快的晚年,伸出有力的臂膊遮蔽着纵横的小径。饱历风霜的古老钟楼,仍将兀立在金色的阳光中,发出在我听来是如此熟悉的钟声。”
“我还可以听到那古老的钟楼在祈祷声中发出回响,仿佛是低声回答她们:‘是的,与全中国其他学校相比,圣玛利亚的宿舍未必是最大的,校内的花园未必是最美丽的,但她无疑有最优秀、最勤奋好学的小姑娘,她们将以其日后辉煌的事业来为母校增光!’
听到这话时,我的感受将取决于自己在毕业后的岁月里有无任何成就。如果我没有恪尽本分,丢了荣耀母校的权利,我将感到羞耻和悔恨。但如果我在努力为目标奋斗的路上取得成功,我可以欣慰地微笑,因为我也有份用时间这把小刀,雕刻出美好的学校生活的形象——虽然我的贡献是那样的微不足道。”(陈子善译)
——她确是增光于她的母校了。
成名之后,柯灵的夫人陈国蓉从沪江大学毕业后在中学部任教,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常常指给她:喏,那就是张爱玲坐的位置——他们都以她为荣。
如今的圣玛利亚女校已归为上海市女子第三中学。教学楼仍在,涂了一层轻柔的黄,城堡一般的拱门,回廊连着宿舍,下雨天走在里面也不会湿了鞋子;宿舍是罗马风格的,一个小小的庭院,木制地板,一张一张的小床;教堂也仍在,窗子被爬山虎的藤蔓缠住了,整座楼都被覆盖在蓝绿纷披的藤蔓下——那是张爱玲喜爱的颜色。
一代又一代的“张迷”去朝圣。
——而这些,在她写《心愿》的时候,似乎也都早已预知,她预知自己会取得成功,荣耀母校,她甚至也预知到老年的自己会离开上海,只有在梦里才可以回到熟悉的校园小径,寻找当年的梅林。
张爱玲,张爱玲,你的梦魂回来了吗?当年的校园可在?当年的梅林可在?当年的钟声可在?当年的梦想可在?
你曾经说过:“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国——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
又说:“我不想出洋留学,住处我是喜欢上海。”
——这样恋家的你,一旦离开,却再也不肯回来,连遗骸也丢弃异乡。是什么使你伤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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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1)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1
我的灵魂游荡在时间的永巷里,紧追着张爱玲的脚步,她穿一件锦绣长袍,踏着软底绣花鞋,轻灵地走在前面,走在曲曲折折的楼廊间,仿佛引路,同我结一场镜花水月的华丽缘。我想借一盏银灯,将脚下的路照得清楚,然而只是一低头,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只有隐微的哭声来自隔壁的老房子。
老房子是有记忆的。如果墙壁会说话,他们会絮絮不止成宵整夜地告诉我们曾经发生在这房子里的每一桩琐事。即便住在房里的人都做了古,然而房子是不老的,它全都记得。
将手按在老房子的墙壁上,会感觉到温度、皮肤的质感、甚至心跳——即使那墙壁是湿濡而冰冷的,也是一段抑郁的往事。
一代代的人在这里死去,一代代的人在这里出生,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唇,然而一年一年地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那最后的一点气息便被吸入老房子的墙壁里去,怯生生的眼睛看着新的生命降临,与那新的明亮的眼睛相对视。明亮的眼睛新崭崭的,可是什么也看不见;老了钝了的眼睛藏在墙壁里,却把一切都看得通透。
我的灵魂追着那幽咽委屈的哭泣声飘进上海淮安路313号的老房子里,看到年少的爱玲在哭泣。我心如刀绞,可是无能为力。一个灵魂,可以看,可以听,可以想,可是不能做成任何一件事。
这是1937年。1937年的这房子已经成了监狱,房主人张廷重成了监狱长。
1937年对于整个中国都是一场大悲剧,对于上海尤其如此。“八一三”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日军进攻闸北,国民党部队从上海连夜撤退,上海沦陷了,成为“孤岛”。
苏州河一带炮声彻夜不断,住在老房子里的人每天就好像睡在战壕里一样。
然而这些对于张爱玲来说仍然不是最悲惨,最切肤相关的。她有她自己的悲剧。
这一年,张爱玲中学毕业了,她在校刊毕业生留言栏里写着:“什么都可以‘忘了’,只别连我也‘忘了’。”结束了自己的中学时代。
——然而谁又会忘记她呢?她以她的奇采异文给整个华人世界都留下了那么深刻隽美的印象,然而她自己,却难得快乐。
母亲黄逸梵为了女儿的学业特地回了一次国,建议她可以去国外留学。经年不见,母女的阔别重逢对于张爱玲来说,无异于过年一样的大事。她那种喜气洋洋不由自主地在眉梢眼角里流淌出来,即使自己不觉得,父亲张廷重却是察觉了,未免愤愤——这么些年来,是他拿出钱来供她吃穿读书的,怎么这女儿不领情,仍只是向着她母亲?
因此黄逸梵托人找他谈关于张爱玲留学的事情时,他故意避而不见。于是只得由张爱玲自己来提。当她站在父亲的烟榻前吃吃艾艾地说出学费的请求,他立即便发作起来,骂女儿崇洋媚外,听外人的挑唆。
后母孙用蕃更是在一旁煽风点火地骂了出来:“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这样刻薄的声气,倒又不像明媒正娶大家千金的凤姐了,倒有些像平丫头扶了正——平儿也还体面些,应该是恃宠而骄的秋桐向尤二发威。
张爱玲在那唇枪舌剑前只有望风而逃。正好张爱玲的舅舅家刚从芜湖搬回来,住在淮海中路的伟达饭店,爱玲的母亲也住在那里,于是张爱玲便借口炮声终夜不断睡不着觉,和父亲商量要到姑姑那里住些日子。张廷重明知所谓去姑姑处其实便是去妈妈处,然而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2)
不料张爱玲住了两个礼拜回来,遇见后母,孙用蕃劈面便问:“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
爱玲呆着脸说:“跟父亲说过了。”
孙用蕃冷笑一声,扬起声音说:“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刷地便打了爱玲一个嘴巴。
张爱玲本能地要还手,孙用蕃已经利落地一转身,尖叫着奔上楼去:“她打我!她打我!”
几乎是转眼间的事,张廷重趿着拖鞋啪达啪达地冲下来,不由分说,抓住爱玲便拳打脚踢起来,紧着问:“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一脚接一脚,把多年的不如意以及对前妻的恨全报在这个眼里只有娘没有爹的女儿身上。
爱玲心里悲哀到极点,无心分辩,只求速死,咬紧了牙关,连一句求饶的话也没有。她还记得妈妈叮嘱过她的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原来,妈妈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妈妈啊,我快被他们打死了,快来救救我啊!
混乱中,她只觉自己的头一会偏到这一边,一会又偏到那一边,耳朵也震聋了。先还满地滚着,后来便不动了,但仍然大睁着眼睛,仇恨地看着这屋子,那些摆设从来没有如此明晰过——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已经开上桌子,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墙壁上挂着陆小曼的油画……这间屋子充实到拥挤的地步,塞满了金的银的镶珠嵌玉的物事,可是独独没有亲情!
她恨!
穿着各色绣花鞋黑布鞋牛皮鞋的脚在面前杂沓往来,满屋子都是人,可没有人味儿!她恨!她恨!她恨!
如果眼睛里可以喷出火来,她希望烧掉这屋子,也烧掉她自己,可是最终她只是无力地闭上眼睛,再也不能动弹。
何干早吓得傻了。这是亲爹亲闺女呀,如何动起手来竟像前世仇人一般。她扎撒着手,拉不开也拉着,劝着,求着,眼看小姐已经躺着不动了,老爷还不停脚地踢着,这是想要小姐的命啊!别的人也都看着实在不像话了,都拥上来劝着,终于拉开了,张廷重犹喘着粗气说:“把她关起来,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她出来!谁敢私放了她,我扒她的皮!”
爱玲慢吞吞地爬起来,走到浴室里照镜子,看到身上的伤,脸上的红指印,预备立刻报巡捕房去。却被看门的巡警拦住了说:“门锁着呢,钥匙在老爷那儿。”爱玲扑上去,叫闹踢门,希望引起铁门外岗警的注意,终是不行。反把张廷重惹得更加火冒三丈,抄起一只硕大的白瓷花瓶便砸过来——幸好没砸到,摔在墙上爆炸开来,把满屋子的人吓了一跳,更把何干惊得魂飞魄散,只怕又要再打一顿,忙忙拉了小姐进房,哭着:“你怎么会弄到这样呢?”
爱玲忍到这会儿,这才抱住奶妈放声大哭起来。
2
怎能想到,父女反目成仇,竟可以漠视骨肉情,做到这般决绝——这一次争执,使张爱玲陷入幽禁生活长达大半年之久。
房间在一楼,原本就暗,窗外又种满了树,一年年长大起来,把阳光都遮住了,努力挤过树叶的间隙漏出来的,不是光,只是影,每一次蹿动都是一场鬼魂的魇舞。阳台上有木的栏杆,栏杆外秋冬的淡青的天上有飞机掠过的白线,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
不眠之夜,当她撒目四望,只觉黑沉沉的屋子里到处都潜伏着静静杀机,随时要将她吞噬。 。。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3)
死,第一次离得这样近,仿佛一只咻咻的小兽,磨磨蹭蹭地挨近。她甚至可以感觉得到那小兽伸长了舌头的贪婪的热气。
“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
我也知道我父亲决不能把我弄死,不过关几年,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我把手紧紧捏着阳台上的木栏杆,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头上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张爱玲:《私语》)
阴暗的屋子,阴暗的心境,张爱玲得了痢疾病倒了。上吐下泻,浑身无力,一日更比一日虚弱,像一盏纸灯笼,风一吹就要灭了。
何干心急如焚,只是想不出办法来。早在小姐挨打的当天,她已经偷偷打了电话给她舅舅。第二天一早,舅舅约了姑姑张茂渊一起上门来替爱玲求情,再次提起让爱玲出国读书的事。然而张廷重板着一张脸什么也听不进去,孙用蕃又在一边冷嘲热讽,说张茂渊“是来捉鸦片的么?”三言两语调唆得兄妹俩动起手来,张廷重故伎重施地抓起支烟枪便扔过去,把张茂渊的眼镜也打碎了,脸上的皮都被擦破了,流了好多血,还是舅老爷使劲拉开的。
临走,张茂渊赌咒发誓地说:“我以后再也不踏进你家的门!”后来听说上医院缝了六针,没有报警,到底还是怕丢人。然而她果然也就不再登张家的门了。
张廷重父女、兄妹反目,得意了孙用蕃,愁坏了何干。眼看着小姐命悬一线,竟是连个可求救的人也没有,万般无奈,只得斗起胆子来,躲开孙用蕃的耳目拼着挨骂偷偷找老爷哭诉了几次,苦劝:“小姐毕竟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养得这么大了,又正是好年龄,难不成就看她这样死了吗?亲戚听着也不像,以为老爷心狠,害死自己亲闺女。改天要是有人问起小姐得的什么病,是怎么死的,可叫大家怎么说呢?”
张廷重听了,也觉堪忧,可是到底不愿张锣打鼓地送医诊治,只含糊说:“你先下去吧,这个我自会想办法。”
隔了一天,狱长便查监来了。张爱玲躺在床上,已经只剩下半条命,蜡黄的脸,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可是努力睁大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父亲,那样清澈凄冷的两道目光,仿佛要一直照进他的灵魂深处去。
张廷重看着,心下也未免不忍——他的心,已经被鸦片灯一点一点地烧尽了,烧成了灰,风一吹就会散去。可是灰吊子,却还悬悬地荡在空中,让他有气无力地续着这无妄的生命。想起两父女讨论学问,为女儿亲拟《摩登红楼梦》章回题目的往事,他也觉得无限感慨,女儿并不是贾宝玉,又没有“逼死母婢”,又不是“勾引戏子”,何至于弄到如此地步,竟然演出一幕“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来?不禁叹了口气:“你要是但能听话一点,也不会变成这样……”亲自替女儿打了消炎的抗生素针剂。
这样注射了几次后,爱玲的病情似乎得到些控制,可仍是时好时坏,眼看着可以起床走动了,一个早晨醒来就又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