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爱。
“妈的,大家不要被老东西迷惑了,他就躲在屋里,想躲避咱们无产阶级革命小将的声讨,想躲避革命群众的审判,我们坚决不能答应。于继军,你妈不在家,咱们也有办法。吴天明不是还在我们手上吗?妈的,于克功再不出来就把吴天明带上来扔火里当烧鸡,这家伙跟你爹穿一条裤子都嫌肥,不信老东西不出屋……”
这名女将嘴里像被灌了大粪,满口的污言秽语,让粗鲁的男人都为之汗颜,还一肚子坏水,憋都憋不住地往外直冒,出的坏主意比当年渣滓洞的特务还坏。
于继成知道她说的吴天明是谁,就是现任270师政委,父亲的老搭档,一个战壕爬出来的生死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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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司令,不好了,吴天明没在家,可能是听到风声逃跑了,我们只好把他老婆抓来了。”
于继成半懂半白地听清了一些,那女的姓熊,是一个叫什么无敌阵线之类的造反组织的头目,被称做司令,比大哥在那组织中地位要高很多。“司令”这词乍听起来很牛,好像比父亲的官大。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披头散发地被几个造反派连推带搡,按到了于继成家门口,胳膊被两个人反别在后面,头使劲地往下压,属于当时最标准的批斗姿势,学名叫“坐飞机”,专门对付老家伙的,一般被打倒的老革命都受过这个,没练过几回的开始禁不住,轻的也能把老胳膊老腿别得生疼,严重的当场骨折脱臼,关节炎肯定是得上了,这辈子都不好医治。
于继成几乎认不出那身体快被按成九十度角的妇女,看不到脸,衣服撕破了几处,还脏兮兮的,头发也被拽下来好几缕,像疯子,跟小人书上画的“地主婆”没啥两样。小时候经常抱他玩的王阿姨不是这副样子,举止端庄,温柔秀丽,还是“八一小学”的校长,怎么也跟“地主婆”联系不到一起,可现在那个熊司令和她率领的造反派们,就是管王阿姨叫“地主婆”。
“打倒历史反革命国民党特务吴天明,打到‘地主婆’王琼,于克功,快出来交代问题,再不出来,我们就把‘地主婆’王琼的头发剃成秃瓢……”
“熊司令”亲自操起扩音器向屋里喊着话,恶狠狠地下着最后通牒。
没想到这招真的奏效,久经战阵的于克功,早闻惯了比辣椒味更浓烈的硝烟硫黄味,这把小火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房子全着了他也不在乎。可一提国民党特务,一提地主婆,把两个不怎么挨边的人凑成一家,于克功可就受不了了,尤其是听说要把地主婆剃成秃瓢,当时就气炸了肺。
“娘的。”于克功终于被激出了屋子。
门口窗前的火还在燃烧,辣椒味仍然弥漫在空气中,围观的人们大多都捂着嘴,还有的憋不住不停地咳嗽。可大家透过噼噼啪啪的燃烧动静,还是能清晰地听到那句湖北粗话,透过浓烟隐约瞧见火光中昂首屹立的于克功。
于继成被大哥拉得很远,前面的人还挡住了视线,他除了听到咳嗽和王阿姨愤怒的挣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可一阵嘈杂过后,突然连咳嗽声带呼喊声全部停息,地球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转动,大家都愣住了。连于继成最崇拜的大哥于继军也不停地哆嗦,拉着自己的手明显感觉汗涔涔地发湿。 。 想看书来
第十九章机会(7)
“到底发生了什么?”于继成从大哥的表情和身体传来的恐惧中,感到极度的恐惧。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大的恐惧,于继成明显感觉到最大的恐惧降临了。
人群在向后移动,像海水落潮一般急退,前边的脚无情地踏在后面人的脚上,而后面的人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也在向后退着继续踩着更后面的脚。
到底怎么了?难道当阳桥前的张飞杀回来了?
场面完全失控,于继军情急中撒开了弟弟的手,两只脚带着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人群向后拥去。他戴上解放帽扎上武装带,尤其是套上那个代表红卫兵身份的袖标后,一直觉得很神气,领着一帮小将杀到自家门口,要揪斗父亲时还很积极。可当父亲真的出现在门前,熊熊燃烧的火苗都给压得矮了大半截,眼看着就要熄灭。他知道完了,让他从小就怕的父亲仍然令人畏惧,让他怕得要死,这个世界上能击倒父亲的人,恐怕还没有生出来。
于克功穿着那个年代“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插两边”的普通军装,没有任何级衔标志,除了岁数大,胡子长,脸上的皱纹多,其他跟造反派们并无太大区别。而且两手空空,并不像于继军说的那样枪不离手。
谁都说不明白现场的人为什么怕,为什么一个半大老头会让他们怕得要死,就像身体被缓缓而行的坦克慢慢碾压,慢慢地体会从生到死,即压抑,更痛苦。
人流向后涌动,原地未动的于继成被踩了几脚后,无奈地被留在了前面,七岁的他需要独自面对巨大的恐惧。还有“熊司令”领着的几个铁杆强硬分子没有退,有点越是艰险越向前的架势,他们手里还没命地抓着按着王阿姨。
火熄灭了,父亲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眼里放射出燃烧的火苗。于继成立刻明白众人恐惧的原因了,他们打生下来也没见过这种撼人心魄的眼神,威严刚毅,用不着狠狠地紧盯某一个人,逡巡一圈,便会看透一圈人的心脏肝胆,让一圈人的眼睛不再光亮,离得再远也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份灼热和疼痛。父亲生来就是圆心和焦点,仿佛聚光灯一般,他的每次出场,注定要让周围的人黯然失色,也许这就是大将风度,身后没有一个兵,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同样威风八面。
与父亲的威仪相比,熊司令他们刚才还活蹦乱跳,现在居然成了跳梁小丑,再怎么嘴硬也掩饰不了心虚内急。
“于继军,小兔崽子,把人给我放了啥事没有。”
父亲声音不算大,话说得很土,应该都是家里用语,主要针对自家孩子实施教育。官当大了不想扯上别人,也不想跟一群小毛孩子怄什么气,即使这伙人把房子真点着了也只是孩子,没必要把他们吓出尿来。
“于克功,主动向党和人民交代问题是你唯一的出路……”
大哥于继军一边向后退,一边壮着胆扯着嗓子喊两句,表现出意志坚定。
“小兔崽子,我数三个数再不放人,我把你腿打折。”
父亲说完话再不瞅大儿子,也没正眼瞅熊司令和押着王阿姨的几个人。他边从台阶往下走,边拉长了声慢慢地数着“一、二……”
几个人明显感觉到冷飕飕的压力,四肢瘫软无力,好像刚才老头子的话是对自己说的,不把人放了,身上那两条站不直溜的腿很难保住。
王阿姨明显感觉到胳膊和后背上的压力顿减,她慢慢地抬起了头,苍白的病态的脸,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父亲,说不上是哀怨还是什么,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出来。 。。
第十九章机会(8)
朦胧中的于继成突然像长大了一样,他近距离地观察着父亲和王阿姨脸上的变化,世事不懂的幼小心灵突然间有些开窍,对人世间的一些事情突然懂了。他发现父亲和王阿姨之间肯定有一种隐秘的难以割舍的东西,应该算是情感之类的,那种眼波间的细微交流,恐怕也只有孩子才能纯净地看清楚,才能清楚地看个纯净。
“小三儿,把王阿姨扶屋里去。”
父亲努力地把目光由愤怒转为平静,又将平静的目光从与王阿姨的对视中,转到于继成的小脸上。
于继成突然觉得力大无穷信心大增,刚才的恐惧迅速转化为力量。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鼓励,今天终于得到了,他长到快七岁还没有见过父亲如此慈祥的目光,和刚才的一身杀气形成鲜明的对照。
当父亲刚数“一”的时候,那几个看似死硬的红卫兵小将已经撒开了手,只是王阿姨被他们按得时间较长,所以抬头和动弹比较费力,需要一段时间来舒筋活血。
于继成小心而又勇敢地挺胸走过去,扶起王阿姨往家门口走。
“站住,狗崽子,你敢再往前一步,老娘打折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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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变化得真快,如同一场激烈的战争。先是火要上房,接着是一片肃杀,随后风平浪静,突然又平地惊雷。
不甘寂寞的熊司令,用她那猫*般的高音,猛吼出了一嗓子,把于继成吓得猛一哆嗦。这可不是虚张声势,她属于有恃无恐。一伙身着蓝色制服荷枪实弹的工人武装民兵,从外围靠了上来,怎么来的谁也弄不清,反正部队大院的警卫连不知干什么去了,而且这伙人并不是来维持秩序,显然是来添乱的,还是帮着熊司令这伙红卫兵小将添乱。
熊司令来了靠山,底气十足,又开始张牙舞爪,其他小将们也备受鼓舞,重新围拢在于继成家门前,刚刚脱离控制的王阿姨,再度被几个民兵接替按住,动弹不得。
于继成被熊司令一把推了个仰八叉,好在只是个小孩,其他人也没有为难他。
于克功仍然独立台阶,眼睛里瞬间聚集了慑人的寒光,仅仅半秒钟的时间寒光消散,一丝不屑挂在那张刀削斧刻般坚硬的脸上,他冷眼微视着围聚的人群,除了王阿姨,没有谁需要他正眼瞧上哪怕一秒钟,即便那几十个手持五六支半自动步枪的工人民兵,也权当不存在一样。
于继成从地上爬起来,瞪大眼睛看着父亲,又瞅瞅王阿姨。此刻他才懂得什么叫舍我其谁,什么叫气魄盖世。
没用父亲发话,于继成赶紧跑到台阶上,贴在父亲的身边瑟瑟发抖。他知道此刻站在父亲的身旁并不安全,但那是唯一能提供保护的地方。
父亲用一只大手轻轻扶在于继成的肩上,瞬间就传来了温暖的安全感。那是于继成唯一一次感受到父亲的温暖,也是他一生最值得回味和骄傲的时刻。他和一名真正的军人并肩而立,父亲的坚毅镇定、勇武豪迈电流似的传遍全身,军人的血液在他的身上涌动奔流。
七岁的于继成在那一瞬间长大成人,瞬间知道了世间的很多事情。他知道面前黑压压的几百个人都在与父亲敌对,恨不得把父亲和王阿姨捆起来吊起来狠狠地往死里打,就像对付其他老同志一样。恐怕除了大哥于继军,面前这伙人都可以算作凶狠的敌人。
红卫兵小将和工人老大哥会合一处,有枪有人,人多势众,就像打了鸡血扎了吗啡一样立刻又开始活蹦乱跳。
第十九章机会(9)
几个小将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剪刀和剃头推子,把王阿姨的头发揪住准备强行剃光头。另外几个不知深浅的民兵,拎着枪扑上来,要把于克功生擒活捉。
于克功皱了皱眉头,按在于继成肩上的大手稍用了下力,父子之间应该是有默契和感应的,于继成明显感到是一种暗示和鼓励,也许父亲要用这种办法,在这种危险的场合来培养自己的成熟。
于继成学着父亲的样子,挺直了胸膛和脊梁,目光炯炯微露寒光,跟随父亲的指引,慢慢地转向并蔑视着扑上来的民兵。
父亲的大手又在于继成肩上轻拍了两下,又是一个默契的感应,刺刀距离面部还有三十公分的位置,父亲仍然在沉稳地鼓励着自己。他马上变得跟父亲一样坚定,从容面对那几把寒光逼人的刺刀,相信父亲,相信父亲的判断,没什么可怕的,在父亲的身边,哪怕天塌下来也能擎住,父亲就是一片天,从父亲的身上才懂得什么叫临危不惧。
距离越来越近了,步枪持在民兵们的右手,并没有做出端枪突剌的动作,可人已经接近到离于继成和父亲不足半米的位置,前面两个人的大脑袋快要撞上了于继成的小脸,嘴里呼出的气喷在他的脸上,一股一股地让人顿觉要吐。于继成本能地扭过脸,让开那股股酸了吧唧的臭豆腐味,下意识地抓紧父亲的衣袖。
父亲继续在于继成的肩上轻轻拍抚,动作轻得连近在咫尺的人也看不出来,于继成却能感觉到巨大的暖流涌遍全身,军人的胆识气魄从父亲的手传递到他的肩膀,再从肩膀传至全身的每个神经末梢,那一刻于继成就像化成了一颗穿钢破铁的子弹,坚硬地等待着击发、穿透。他继续学着父亲的样子,用从容的微笑去面对扑上来的刺刀。
孩子的模仿能力都是超强的。父亲的眼睛一眨不眨,于继成也不眨一下;父亲温情地凝视着王阿姨,于继成也拼命地把略显恐惧的眼神,凝聚成温良紧盯着王阿姨。于继成一步不落地跟着父亲去做,哪怕父亲喉咙中轻吐的小声咳嗽也不放过,也“咔咔”地弄出两声童音。表情就更不用说了,学得惟妙惟肖,除了挤不出皱纹,其他地方俨然就是一个小于克功在世。此刻于继成觉得已经变成了和父亲一样的铁血军人,而于克功觉得这孩子有种,是自己的种,肯定没有抱错。
模仿不过形似,做到神似恐怕就不是一个孩子所能办到的了。于继成学父亲学得再像,也仅局限于形似,有些东西恐怕这辈子也学不来。父亲接下来那个石破天惊的动作,除了让于继成惊愕,还让在场的所有人为之惊讶惊恐惊叹。他们算是亲眼目睹了大将出马战神出击的风采。
红卫兵小将和工人民兵组成的包围圈越聚越小,人挨着人,挤得台阶前面没地方下脚,普照大地的太阳也没有办法硬挤出个人缝挤进一线光亮。于继成像待在恐怖的小黑屋里,听着众人汇拢成牛喘似的呼吸,压抑得头皮发麻。
枪刺贴上了面颊,一个民兵的左手一把推倒了于继成,把他和父亲分开,让他们再不能结成一个“父子兵”的整体,仅仅离开父亲半步的于继成,瞬间又从一名战士恢复成了孩子。
父亲出手的动作谁都没有看清,包括一辈子用心回忆这个动作,做梦也拳打脚踢模仿这个动作的于继成,也没完全看清父亲到底是怎么干的。只觉得大家像冲厕所的水呼地拥了过来,父亲没有本能地向后退,而是逆着那最急的“水流”迎了上去,肩膀一顶,推于继成那个民兵立马站立不稳,像喝多了的醉汉,摇晃着倒在了后面的人身上,另一个扑上来的民兵的枪,不知怎么搞的,居然抓在父亲的大手上。。 最好的txt下载网